第六十六章 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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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翌日清早,鄧彌猛然間被屋外積雪壓斷枯枝的一聲輕微細響驚醒了。
她睜眼醒在某個溫暖的懷抱中。
溫暖懷抱的主人沉睡未醒,近在咫尺的,是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俊臉。
鄧彌盯著睡著的竇景寧,臉上瞬間由白轉紅。
她沒有失憶。
雖然酒後記憶模糊,但半夢半醒中發生了什麽,不會一絲一毫都想不起來……
鄧彌倉皇而又靜悄悄地從竇景寧的懷抱中逃離,那一刻,他還沉陷於睡夢之中,遲遲未醒。
一夜情濃,她能回憶起的遠不是歡愉,而是痛楚。
落荒而逃的鄧彌逃出了自己的屋子,逃出了渭陽侯府,甚至逃出了洛陽城,等到她氣喘籲籲回過神來時,她才曉得自己一口氣跑出了多遠。
這時節的天,冷得要命,鄧彌卻不知寒凍地牽著馬,在荒野裏走了漫漫長的路。
不是後悔了,隻是……不知該怎麽去麵對。
從醒來,到此刻,她甚至不敢與他麵對麵地說上一句話,所以她才選擇了逃,逃到沒有他的地方,逃到他看不見、找不到的地方……
大半日後回城,鄧彌不敢回府,又漫無目的在城中轉了許久,最後她冷得受不了,縮進了路邊的酒樓避寒,這一坐,又是小半日過去了。
下午的天色晦暗陰沉,樓中酒客聚了再散,夥計來問鄧彌要不要添酒的時候,鄧彌透過被風吹開的門簾往外望了一眼。
這裏離永昌裏不遠。
低頭思忖片刻,鄧彌出行匆忙沒有帶錢,她解下腰上的一塊玉佩作酒錢付了賬,便起身疾步往外走。
永昌裏像以往一樣安靜。
鄧彌急匆匆往深巷裏走去,尋到了熟悉的院門,她歇了口氣,走上前準備敲門,卻兀然看見了門上的鎖。
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刹那之間,鄧彌心裏空空茫茫的,又似乎是湧起了幾絲失望“難道師父他……”
“小郎君。”
正在愣神的片刻,有拎著酒的老翁從某戶門中出來,從僻靜院門前的路上經過,見“他”呆立在閉鎖的院門口,不由得好心出聲。
鄧彌驚惘回轉身。
“小郎君是要找這院裏的人?”老翁拄杖,笑眯眯地問道,“是要找安侯嗎?”
鄧彌點了點頭。
“回去,回去罷!”老翁揚揚手,“安侯帶著徒弟出遠門去了,一時半會不回來。”
老翁說完,就拄著木杖慢慢走開了。
周遭重又變得安靜。
鄧彌徹徹底底失望了,甚至是忽然之間很難過,難過得眼淚立刻就湧出來了,她無措而孤獨地靠著院門,抱頭縮成一團蹲在了大門緊閉的師門前,小聲地哭起來……
這一天,在她看來是糟糕透了的。
天擦黑時,回到渭陽侯府的鄧彌是頗顯狼狽的離開永昌裏的那會兒,連不知從哪裏跑出來的一隻狗都敢欺負她,跟著吠叫了一路不算,最後趕不走還要撲上來咬她,那狗凶得要死,一口咬住了鬥篷,鄧彌害怕極了,慌急之中解了鬥篷,覆住那狗,得了空隙才得以逃走,沒了鬥篷遮風保暖,在雪天裏,她凍得渾身冰冷,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
故意晚回來,是不想撞見竇景寧。
鄧彌讓自己“消失”了一整天,滿心希望著他會忘記,或者——“或者認為隻是一場夢也好啊!”——她自欺欺人地希冀著。
原本心中尚自忐忑,進府的時候想問問府中人竇家的長公子有沒有走,轉念又覺得不問還好、問了的話倒像是發生了不可言說的事故意避走了,於是忍住了沒問。
“已是這個時辰了,他一定走了。”鄧彌暗暗寬慰自己。
折進小院,穿過長廊,直奔寢居而去。
昏昏的天光中,皚皚雪地裏卻背身蹲著一個人。
鄧彌驚了一大跳,想都沒有多想,立刻轉身就逃。
蹲在雪地裏的人聽見腳步聲,扭轉頭看看,欣喜起身叫道“鄧彌!”
鄧彌額上青筋跳兩跳,冷著臉停住了腳,然後轉過身,走到寢居前的院子裏。
方才蹲在雪地裏搗鼓東西的人趕忙嬉笑迎上前,卻見鄧彌臉色青青白白,不很好看,他以為她是惱他不知尊卑禮貌了,於是立刻改口,甜聲喊了一句“叔父。”
“做什麽?”
聽著鄧彌的語氣,確實不像是高興的樣子。
鄧康連忙長話短說“五天後王茂請吃酒。”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是大家你請我我請你,熱熱鬧鬧直到臘月的,你忘了?”
鄧彌想了想,說“我不去。”
說著就要進屋。
“哎!”鄧康著急拉住她,“你怎麽能這樣?王茂特意讓我來請你的,難不成要他親自來請才行?好吧,你說這一句,我立馬去告訴他,就說我有負所托請不動好了。”
鄧彌皺眉扒開他的手“我不想去!”
“哇,叔,你在雪裏埋了一天嗎?手怎地這樣……”
一個“涼”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鄧彌已經不客氣地衝他吼道“別煩我,滾回你自己的家去!”
鄧康被吼得發懵,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跟在鄧彌身後小心翼翼地說“王茂心疼弟弟,這次的宴會其實是為他弟弟準備的,你不去不好吧?”
這話果然有效。
鄧彌止步,立在了簷下。
王家的小公子……百歲宴和周歲宴的時候她就沒有去,如今有個現成的機會,是應該親自去瞧瞧再補上一份賀禮的。
細枝末節裏,盡是人情往來的規則。
倦累之意湧上心頭,鄧彌卻不得不妥協“五天後來接我。”
鄧康見她鬆口答應了,極為高興,看她舉步要進屋去,連忙又一把拉住她“等等啊!”
“又有什麽事?”鄧彌實在是不耐煩。
“你過來。”鄧康興衝衝把她拉下了台階。
“你到底有……”
“看,雪人!我堆的,送給你!”
原來鄧康一腔熱情要給她看的東西,是堆在雪地裏、略比膝蓋高一點點的雪人,那雪人的眼睛是石子,鼻子是半截枯藤,沒有嘴巴,脖子上圍了塊方巾,胖乎乎的身上插著兩根枯枝當雙手——鄧彌看著這幼稚可笑、但又確實是花了不少心力堆起來的小雪人,心思百轉,一瞬無言。
“怎麽樣,還不錯吧?”鄧康樂滋滋地環起雙臂,抬頭看看天上的飄雪,略有一絲遺憾地說道,“就是今天的雪還不夠大,要不然我能給你堆一個更大的。我總覺得吧,你喜歡一個人獨處,這院子裏也不怎麽讓人隨意進來,怪冷清的,所以堆個雪人給你作伴,你說這樣好不好?”
鄧彌慢慢彎下腰,跪在了雪地裏,認真望著眼前白淨無瑕的雪人。
它的確幼稚,的確滑稽可笑,但卻讓她想起了許久之前的事很多年以前,她跟秦嬤嬤住在山上,她有娘親,娘親在很遠的地方,一年會來看她幾次,她也有兄長和姐姐,可是那時她並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她從小長到大,從未有過同齡的玩伴,身邊有的隻是一位老邁的嬤嬤,每到冬天,山上都會下起大雪,她就用那些雪,在院落裏堆雪人、堆小貓小狗和飛鳥,就那樣越堆越多,自己給自己創造了很多“玩伴”,盡管它們不會說話、不會動,但她也覺得熱鬧和開心……
然而來到洛陽以後呢?像阿娘口中所說“長大”了以後呢?
來到洛陽,漸漸長成大人,而身邊的人卻都一個個不在了。
人的一生,似乎不會隨著成長變得越來越好,相反,會越來越孤寂,越來越荒涼。
鄧彌不知道,此刻站在她旁邊的侄兒鄧康又會陪著她走多久,她隻是猛地感觸很深,想要拚命守住一個鄧康,不讓他像兄長、像阿娘一樣永遠離開她,縱使無法相伴左右,也願他能長命百歲,比自己活得長久,更重要的是,輕鬆自在,無憂無愁。
“有點醜,”鄧彌站起來,微微紅著眼眶,垂眼笑道,“但是,很有趣,我很喜歡。”
鄧康聽了,登時雙眼發亮“你喜歡?當真?”
“當真。”
“你此刻是不是覺得老懷安慰,沒白疼我?”
鄧彌瞟他一眼“你出來多久了?再不回去,你娘該等著急了。”
“哦,這就回去了!”
臨走前,鄧康不忘低頭看看地上的小雪人,他笑嘻嘻說道,“等哪天雪下大了,我來給你堆個更大的雪人,起碼——”比劃了比劃,接著說,“起碼是到我腰這兒的。”
鄧彌點點頭“好,先回家吧。”
鄧康快活地跑了,跑了幾步路卻突然停下了,他扭過頭看了看鄧彌,轉身又跑回來。
鄧彌以為他還有什麽話想說。
鄧康一麵走近,一麵解下身上的披風,轉手一揚就將之裹在了鄧彌身上。
鄧彌瞪大了雙眼望著他。
鄧康伸手撣去落在她發間的雪,暖暖笑了一笑,道“這麽冷的天,記得多穿一些。”
鄧彌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我……我已經到家了!”
言下之意是,她隨時可以烤火和添衣裳,鄧康實在沒必要把披風給她。
鄧彌說完,立即抬了手就要把披風脫下來還給鄧康。
但是,鄧康就是認定她需要一件這樣的披風,他按住她,鄭重地說“叔父,我希望你能多多珍愛自身。畢竟我爹不在了,除了我娘,你和姑姑就是我最親的人,不過你也知道,兩個姑姑我都不怎麽見得著,所以我還是跟你最親,我想看見你每天都過得很好,這樣我才有盼頭啊!我的這件披風很了不得的,特別能防風和保暖,今天就送給你了,你不能不收下,要不然我會生氣的。”
鄧康這一番“掏心窩子”的話,把鄧彌說愣了。
似乎是覺得口頭表達得還不夠情深義重,鄧康順便還抱了她一下,然後才走了。
之後的好幾天,渭陽侯府閉門不待客。
鄧彌還是有心結解不開,不知該怎麽去麵對竇景寧,她希望他覺得那夜不過是一場虛夢,但是竇景寧,他卻清清楚楚知道那不是虛無的幻夢……
那日清早,他醒過來,身邊是空的,他聽說渭陽侯出去了,他等了很久,鄧彌始終沒有回來,等待的時間太漫長,倒叫他胡思亂想心裏越來越亂,他決定先回去冷靜一下再來找她,但是後來,不管他登門拜訪多少次,都是被拒之門外。
第四天的時候,竇景寧與鄧康一同被阻隔在渭陽侯府的大門外。
鄧康高高興興跑來串門,最後連門都沒能進,對此他感到分外震驚“鄧彌這又是犯哪門子的病了?我沒招惹他啊,景寧哥你也沒有吧……哎,沒有人招惹他啊!我這個青春年少的叔父,最近真是奇怪得很啊!”
竇景寧兀自在一旁低頭出神。
鄧康轉頭,用胳膊肘撞撞他“景寧哥你發什麽呆呢?聽見我說話沒有?”
竇景寧抬起的眼睛裏略顯迷茫。
鄧康曉得自己沒找對人說話“唉,算了,當我沒說。”
這麽冷的天,邀竇景寧去喝酒玩樂他也不去,鄧康覺得很沒意思,思來想去就不如回家烤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