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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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國舅是女郎!
    從北邙山回府之後,鄧彌換了衣裳,她倦累極了,躺在榻上很快就睡著了。
    朦朧間醒來,是感覺身上覆上了溫暖的被褥。
    一睜開眼,就看見了竇景寧。
    鄧彌驚了一跳,慌忙爬了起來“你、你什麽時候來的?”
    竇景寧彎起眼睛笑了,輕聲道“有一會兒了。”
    鄧彌愣了半瞬,臉上漸漸熱了。
    “君侯。”
    正在尷尬無措時,有婢子在門外謹聲地喚。
    鄧彌匆忙坐直了些,正色問道“何事?”
    婢子應答“想問君侯幾時傳膳,是在廳上用,還是端到房裏來。”
    鄧彌這時才注意到天色。
    原來在不知不覺當中,天已昏昏欲暝了。
    在下意識張口說“如常”之前,鄧彌想起了坐在她身畔的人,她轉眸向竇景寧,而他正用一雙清亮的眼望著她,鄧彌心下一軟,改口吩咐道“在廳上用,多為竇公子備一副碗筷。”
    聞言,竇景寧的笑容立刻變得能甜死人“能與君侯單獨共膳,我心歡喜之至。”
    ……單獨共膳?
    仔細想來,似乎的確是這樣,腦海中竟沒有任何印象是與他在一起安安靜靜地用過一頓飯的,每次都嘈嘈雜雜,不是聚宴就是酒會,就算是在清河郡時,那留府的老老小小不敢怠慢,每每都於桌旁候著。
    鄧彌盯著竇景寧的笑,心中隱約泛起了一點疼楚,她倏忽眼眶發酸,於是連忙將頭低下了,抬手掀去被褥道“我要更衣了,你先出去。”
    竇景寧起身出去,在外等了片刻。
    鄧彌整裝而出,在同竇景寧穿過庭院的時候,昏然的天光中,忽有一片白從她眼前墜落,緊接著,是第二片、第三片……
    無數像春日柳絮般的白,從天而降。
    ——嗯?
    鄧彌仰起臉,細碎的一點白剛好撞進她的眼瞳裏,化開了細微的冰涼水澤,她忍不住抬手揉眼睛“下雪了。”
    身側的人柔聲回應她“是,今冬的初雪。”
    “初雪?來得好遲啊。”
    “不,我卻覺得它不早不晚,來得恰是時候。”
    他的聲音愈加顯得輕緩和沉柔。
    鄧彌拿開手,轉麵看他,正見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她心跳猛地加快,臉上立時紅了一層“你……你這麽盯著我幹什麽!”
    竇景寧眼裏漾著笑意,他傾身,故意將一張俊美的臉貼近她麵前來,促狹地問“阿彌會不知道?”
    鄧彌心裏一窒,滾燙著臉慌張推開他。
    “怎麽了?”
    “你、你別離我太近!”
    “這是何故?”
    “……”
    鄧彌別扭地生起了自己的悶氣,她咬咬牙,回答不上來,心一橫,趕緊走掉。
    自從昆陽君去世之後,鄧彌越來越愛獨處了,她立了規矩,用膳的時候不要人在眼前伺候,留一個在簾下聽吩咐就足夠。
    這一日傳了晚膳,照例是留了一人在簾下,那是近門的位置,看不見廳上用膳之人的舉動,要緊的就是帶一雙耳朵,聽渭陽侯的吩咐辦事。
    冬至的膳食備得很簡單,又是晚膳,按常例都是素菜,廚下聽說自家君侯留了竇家的長公子下來,怕失了渭陽侯府的麵子,才又飛快趕做了兩道葷菜。
    竇景寧不是個愛挑剔的人,麵對鄧彌他更不會挑剔,他欣然接受了渭陽侯府待客的晚膳水準。
    候在簾下聽吩咐的小廝十分感謝竇家長公子的不挑剔——廳上的門扇壞了,修到一半時婢子跑來說君侯要在廳上用晚膳,工匠們將門扇暫時固定住就撤了,渭陽侯大概是沒注意到門扇的異樣,但候在簾下的人被漏進來的寒風吹一吹,時間一長早就受不住了——好在竇家公子沒要求添置任何酒菜,在偶有的幾句言談中與自家君侯用完了飯,這耗費的時辰,也不過是比君侯一個人用膳時長了兩刻鍾不到的工夫。
    竇景寧出去的時候,卻注意到了跪候在簾下、凍得瑟瑟發抖的人,他站定了,門扇的縫隙裏透進來的寒風吹到他耳後,他轉麵看了看門扇,多虧得是心情仿佛很不錯,故此還輕鬆打趣了那小廝兩句“你該慶幸,今日我們沒有喝酒。”
    是啊,還好沒有喝酒,要是用小爐溫著酒,菜冷了是不合適的,總要隔三差五去換熱菜,更加要耳聰手快地聽著廳上的吩咐,簾下風口處的這個位置,怕是要多跪一個時辰。
    小廝不敢說話,叩頭一拜算是表明了心中的感激。
    鄧彌已經走出去了。
    竇景寧笑笑,壓低聲音說“先去烤烤火吧,別凍壞了。”
    再出去的時候,發現鄧彌立在簷下並沒有走遠。
    竇景寧抬頭看著夜色中的飛白,笑言道“雪越下越大了。”
    出神看飛雪的鄧彌愣了愣,回過頭看他,應道“是啊。”
    “看來,我還是趁早回家為妙,免得等會兒雪積厚了路滑。”
    “也好,我送你出去。”
    快到府門口時,正巧遇到總管指揮著幾個小廝在卸車往裏搬東西。
    天都黑了,鄧彌看不大懂他們在這個時候有什麽可忙的。
    總管見鄧彌和竇景寧迎麵走來,忙先迎了上去“君侯,竇公子。”
    鄧彌點點頭,剛好也是要問他“你們在忙什麽?”
    “外麵那兩車是沘陽侯剛差人送過來的,大車上放的都是上好的食材和鮮果,說是給咱們府上備用著。”總管堆起滿臉笑解釋說,“後麵那小車上,裝了幾十壇酒。”
    鄧彌皺了皺眉“幾十壇……酒?他運這樣多的酒來幹什麽?”
    “是好酒。”總管邊說邊招手,讓卸小車的抱著沉甸甸的酒壇子過來驗證,“都是陳年的好酒啊,沘陽侯讓人帶話來說,想在這邊府裏過新歲,所以就先送了不少酒過來。”
    酒壇子捧到麵前,濃鬱的酒香撲入鼻端。
    的的確確是好酒,這酒香一聞,也便知是好酒中的好酒。
    鄧彌眉頭皺得更深“這混小子一天到晚不務正業,在吃喝方麵的追求倒是越來越……可真是氣人。”
    “你這樣論斷,未免有失偏頗了。”旁邊的竇景寧不認同道,“鄧康哪裏有一天到晚不務正業?在你看不見的時候,他也讀書,也練劍,而你卻隻看到他玩心重的一麵?他有什麽好東西總會第一時間想到你給你送來,你非但不領情,還要責怪他多事,依我看,這很不公平。”
    “喂,他是我的侄兒——”
    “那又怎樣?”
    鄧彌反問道“是我了解他還是你了解他?”
    “我啊,當然是我。”
    “你!”
    鄧彌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但竇景寧說的,也是事實。
    鄧彌到洛陽的時候,鄧康已經十一歲了,後來她又跟著師父過了幾年,能見鄧康的機會更少,與鄧康相處的時日加起來,確實是不如竇景寧長久。
    “你總說他愛玩不上進,不如等他來了,讓他寫寫字給你看吧。”竇景寧道。
    “寫字?”
    “傅樂他們總嘲笑鄧康,認為他的字寫得難看,遠不及你千分之一,”竇景寧點頭,繼續說道,“鄧康立誓要爭這一口氣,曾閉門謝客半月有餘,苦練書法,直到現在,每天都還會花心思專研,怎樣能把字寫得更好。”
    鄧彌一臉錯愕。
    竇景寧勾著嘴角瞧她“怎麽,此事你竟不知?”
    鄧彌是當真不知,鄧康自己從未提過,而且也不曾聽別人提起過。
    竇景寧抱臂,玩味望著她。
    鄧彌更覺得尷尬。
    竇景寧歎了口氣“你對你這個獨苗侄兒的關心,著實是太少了。”
    少?並不見得吧!
    “誰說的?我對他很好了!”鄧彌反駁道,“他要什麽我就給他什麽,陛下賞賜給我的金銀珠寶都要叫他搬空了,他看上的東西,我有哪回是不肯給的?”
    竇景寧發笑“光給錢物就算關心的話,我覺得順烈皇後簡直是我親娘。”
    鄧彌被這話梗了一梗。
    “好了,就到這裏了,不用再送。我走了。”
    鄧彌咬牙——
    “等等!”
    走出丈遠的貴公子停住腳步,回轉身看她。
    鄧彌飛快氣呼呼暗思道“行,你就是明裏暗裏指我不會關心人了?差點忘記你也是個口舌刁鑽的,剛才出來時不還意猶未盡嫌無美酒相伴?既然眼前有這樣現成的好酒,我就第一個邀你喝,喝到你服為止!”
    叫住他,半晌又不說話,看神情像是氣惱了,這是怎麽個意思?
    竇景寧有些犯糊塗了“什麽?”
    鄧彌指指旁邊小廝懷裏抱著的酒壇子,揚眉道“我請你喝酒如何?”
    不等竇景寧張口回答,鄧彌就已經吩咐人將幾壇酒搬往院子裏去了,還要總管去備琉璃酒杯和溫酒的小火爐。
    竇景寧隻覺得哭笑不得“阿彌,我原以為你是在同我商量。”
    “是在同你商量。”吩咐完所有的事之後,鄧彌轉眼看他,神色篤定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