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丹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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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國舅是女郎!
    酒喝得急了,暈得厲害,但鄧彌確認自己的思緒沒有亂。
    “我沒有醉,你放手!”她不希望竇景寧此刻過來多管她的閑事,那令她心裏悶著氣很不舒坦,所以她一直在試圖推掙脫他的攙扶,“我說了我沒有喝醉!我很清醒……你,你放開我!”
    “清醒?”
    竇景寧站定,他似乎是極輕地笑了一聲,忽然之間就鬆開了手。
    失去支撐的鄧彌其實沒有多大的力氣能夠站穩,她不過是在逞強。
    竇景寧的手一鬆開,毫無懸念地,她如預料般摔在了他跟前。
    這一摔,鄧彌更暈了,但同時,在短暫的愣怔之後,她也更生氣了“起碼,你應該提醒我一句!”
    “提醒你什麽?”
    “提醒我你要放手了,提醒我要自己站穩!”
    “可我更希望,你能在摔痛之後記起我的好。”
    “……你想多了!”
    鄧彌仍舊嘴硬逞強,她緩了緩,自己踉蹌著從地上站起來。
    竇景寧沉默望著她。
    寂靜的長廊上無人走動,鄧彌伸手扶住廊柱,她呼吸著冬日冷寒的空氣,隻想慶幸附近沒有人看見剛才“渭陽侯”摔倒在地、狼狽出醜的一幕。
    王茂說,客居在水榭長廊一帶。
    水榭長廊……那是在哪裏?對了,是一開始聚樂玩鬧的地方。
    酒氣越來越往上走,鄧彌感覺眼前的景物開始變得飄忽,她甩了甩頭,決定快些趕到客居中去。
    然而,不等有所動,有人自身後攬過她,倏忽間一把將她打橫抱起。
    一陣天旋地轉,鄧彌臉作雪白“竇景寧,你——”
    “別說話,引人注目就不好了。”
    鄧彌心緒混亂,臉上一瞬通紅,她慌張說道“我自己能走!”
    “能走?是想再摔一次嗎?”
    “……”
    竇景寧走得很快,因此去到水榭長廊沒有花費太長的時間,但是在鄧彌看來,這片刻的光景,由於尷尬靜默,竟顯得有如半生漫長。
    客房的東西一應俱全,在將鄧彌放在榻上並蓋好被褥後,竇景寧轉身去擰了濕布巾來給她擦臉,不過,濕布巾沒有機會碰到鄧彌的臉,因為鄧彌抬手擋住了它。
    “怎麽了?”竇景寧疑惑。
    鄧彌保持著抵抗的動作,一聲不吭地與他僵持著。
    在竇景寧再要開口之前,鄧彌飛快從他手中奪過了布巾“我自己來。”
    鄧彌爬起來,胡亂擦過一通臉,又很快將濕布巾還到竇景寧手中,她拉起被褥,躺下的時候故意背對他“你可以走了。”
    半晌沒有動靜。
    鄧彌忍不住,睜眼轉過頭,正正巧,對上他一雙溫柔凝視的眼。
    也不知是哪裏來的火氣,鄧彌繼續背過身去,皺眉惱道“別用你那雙狐狸眼看著我!”
    竇景寧愣了愣,眨眨眼,過了一會兒輕聲糾正說“這是丹鳳眼,不是狐狸眼。”
    “……”鄧彌懊惱而忿然,“管你是狐狸眼還是什麽丹鳳眼,總之、總之你可以出去了!”
    他仍舊靜靜坐著,目光沉靜地凝視著她的側臉“阿彌,你是在生我的氣嗎?”
    鄧彌閉緊雙眼,不予回應。
    “我不知道我應該怎樣做,才會讓你不那麽生氣。”輕聲的歎息過後,他俯身靠近了幾分,柔聲地說,“可是我說過的,你可以要求我為你做任何……”
    又是這句令人憎厭的話!
    鄧彌氣惱至極,不等他話說完,突然爬起來,憤怒揚手甩了他一耳光“那不是交易!我不需要你用任何東西、或者做任何事情來作為交換你明白嗎!”
    手掌有些麻,可想落到他臉上會多疼。
    這一耳光抽下去,倒是她自己更為心疼,她幾乎是立刻就後悔了“我……”
    “是我不會說話,”竇景寧由著臉上火辣辣地疼,低聲與她說道,“可是你一直在躲著我,使我不明白你心裏的想法。”
    鄧彌咬住唇角。
    “我不知道我能為你做什麽,也不知道你希望我……”
    “我沒有希望你為我做什麽。”鄧彌截斷了他的話語,“我的想法……很簡單,我要你把那天晚上當作一場夢,夢醒了,忘記就好。”
    “不可能。”
    而他的回答竟然是這三個字,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也更加沒有商量的餘地。
    鄧彌被激怒了“你!”
    “你好好休息,晚些時候我再過來看你。”
    竇景寧沒有理會她的憤怒,他起身說完話,徑自走了出去。
    鄧彌聽見了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當隻剩下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心緒反倒一分分沉澱下來,能夠變得平靜了。
    剛才,似乎是太衝動了……
    “他那麽聰明,有很多話,好好說了他一定就會懂的。”鄧彌細聲喃喃,怨惱自己的不冷靜。
    手掌還是有些麻。
    鄧彌特別想馬上就找他說個清楚,但是她的腦子越來越混沌和沉重了。
    “醒來以後再見到他,我會認真麵對他,心平氣和告訴他,我在想什麽……”
    鄧彌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的理智,直到她昏沉入睡……
    睡醒時,酒也醒了。
    窗外的天色依然是明晃晃的,時不時有或歡笑或叫嚷的聲音依稀傳來。
    鄧彌起來,就著銅盆裏的冷水洗了臉,然後梳好了發,她倒了桌上的茶水喝,半盞茶入腹,整個人更加清醒——除了,腳下還是有一點飄。
    客房的門半開半掩,大概是風大將之吹開了。
    鄧彌走出去,垂著淺色幔紗的水榭長廊上正有一個人,鄧彌不偏不倚,一出去,就是立於這個人的背後,她看見了他手上滿張的弓,而冷銳的箭矢瞄準了飛揚幔帳遮擋外、一池之隔,坐在眾人之中與旁人相互調笑的竇景寧。
    沒錯,就是竇景寧!
    鄧彌驚出一身冷汗,脫口嗬斥道“寇勳!”
    寇勳頓了頓,並沒有急於將弓箭放下。
    鄧彌衝上前,擋在了箭矢前麵,厲聲質問“你想做什麽?”
    “我想做什麽?”寇勳輕蔑冷笑,慢慢垂下了持弓箭的手,故意挑釁道,“你說我想做什麽?剛才你在我的身後,我想用箭射誰,你該看得一清二楚才對。”
    在京中眾多貴戚子弟裏,寇勳的武藝不算差,不止不差,甚至可以說是很不錯。
    善射者,百步可穿楊,何況隻隔著一泓狹窄的池麵。
    但是鄧彌不是很明白他的動機“竇景寧與你沒有深仇大怨。”
    寇勳冷笑“誰說沒有?你知不知道,我家現在被一個益陽公主鬧得整日裏雞飛狗跳,不得片刻安寧?”
    鄧彌呆愣,既而發怒“那和竇景寧又有什麽關係?益陽公主素來驕縱跋扈,你們寇家當初在答應陛下賜婚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會娶一個什麽樣的女人進門!”
    “如果竇景寧肯娶益陽,我家就不會遭受這樣的無妄災。所以如今的一切,都跟他脫不開幹係!”
    “你少將不幸誣賴到他人身上!”鄧彌覺得寇勳的理由甚是可笑,“陛下賜婚,你們竇家、尤其是你兄長,大可效仿楊聖達固辭不從,陛下聖明,豈會強迫你們接受?至於竇景寧,他與你結交視你為友是其一,沒有左右你們娶公主是其二,你記恨他完全沒有理由,更遑論像方才一樣,欲以箭射殺他!”
    “渭陽侯善辯,我自愧不如。”
    寇勳聽不進勸告,他推開鄧彌,走近闌幹,欲再張弓。
    “寇勳!”
    “從這裏到他的心口,至多七十步。”
    鄧彌震怒,疾步上前,牢牢握緊了那支箭“你敢發箭,我就敢殺了你!”
    寇勳斜目打量她“殺我?就憑你這副身板?我認為很可笑。”
    “你似乎忘記了,我鄧彌,是渭陽侯!我要殺人,用不著自己動手!”
    寇勳的嘲笑僵在臉上。
    鄧彌奪過他的弓箭,狠狠擲於地上“你最好迷途知返,不然的話,不僅是你,我也會讓你們寇家,從整個京城消失!”
    寇勳看著旋身而走的鄧彌,陡然在她身後叫了她一聲“渭陽侯。”
    待鄧彌停住之後,他嘴角浮起一抹邪佞的笑,他一步步走近她,說道“我一直聽說,渭陽侯和竇景寧之間不清不楚,關係是‘非比尋常’的,原本我還不信,不過今日見識到渭陽侯願為一個竇景寧而鏟平我世代公卿的寇家,嘖嘖……真是容不得我不信啊!”
    最後一聲感歎,寇勳近乎是貼在她耳畔說的。
    此時情境下的鄧彌,已經沒有空去在意“不清不楚”、“非比尋常”這樣飽含深意隱帶嘲諷的詞,她轉過身,凶戾地正視著寇勳“我和竇景寧是什麽關係,輪不著你來關心,你隻要記住,他沒事便罷,倘若有事,我第一個就找你算賬!”
    寇勳聞言變了顏色,眼中露出陰狠的光,他忽然一把抓緊了正待離去的鄧彌,他惡狠狠抓緊了她的手腕,將她拉近到自己身前“他無功無爵,你究竟是看上他哪一點?單單是那張臉嗎?臉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遲早也有看厭的一天,你不如跟我在一起,我寇勳對女人很有一套,對男人嘛……不妨也試試,隻要你肯迎合我、討我歡心,竇景寧能給你的,我也一樣能給你,甚至他不能給你的,我也能夠給你。”
    這是在羞辱她!
    鄧彌由著怒火噴薄爆發,全部力氣化作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了寇勳的臉上“無恥!”
    鄧彌甩開寇勳,退後兩步,切齒道“我真不知道你是哪裏來的底氣,敢這樣羞辱和冒犯我!寇勳,你給我聽好了,我不管你們寇家累世公卿,權勢大到怎樣的地步,我鄧彌,對你一點好感都沒有,你少打我的主意!還有,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準動竇景寧,你要是敢動他,我絕對饒不了你!就算陛下再倚重寇家,我也一定有法子,要了你和你們寇家所有人的命,不信的話,大可以試試!”
    就在鄧彌大步走出水榭長廊的時候,有一角竹青色的衣裳,在某根廊柱後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