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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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國舅是女郎!
    推開門,屋子裏很冷清。
    原本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但如今,隻覺得這屋子、這院落、這偌大的渭陽侯府,都冷清得令人孤單和害怕。
    鄧彌一整天下來都沒有吃過東西,因為擔心她的身體會垮,竇景寧送她到寢居後,自己去了後廚。
    屋內爐火的灰燼是冷的。
    屏風上搭著一件銀灰色的披風。
    鄧彌愣愣站著,望著那件披風發了很久的呆,她慢慢走過去,從屏風上取下那件披風,眼眶一下就紅了,她將臉埋在披風裏,細聲地抽泣,耳邊重複回響起的,是鄧康說過的那句
    “我還是跟你最親”。
    我要怎麽救你啊,子英……
    “我該怎麽做……阿娘……兄長……”
    身邊人被死亡帶走,從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變成棺木中不動不笑不會呼吸的冰冷軀殼,這樣的痛苦,她不想再承受了。
    楊洋曾經告訴她,人生在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而為。
    ——盡力而為嗎?
    一定還有未盡之力。
    “我能做什麽……我還能再做什麽……”
    忽然之間,她想到了。
    ……或許,這是僅剩的一條路。
    鄧彌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衝出屋子,她在門口撞翻了竇景寧端來的湯。
    竇景寧驚愕盯著神色惶急的她“阿彌?”
    “我要救他!就算豁出我自己這條命,我也要救他!”
    鄧彌咬牙捏緊拳頭,用力推開了竇景寧。
    ……
    德陽殿上的燭火暗了幾盞,劉誌揉揉眼睛,擱下了手中的朱筆。
    劉誌抬目,望著禦案前跪著的瘦弱人影“朕沒有聽清,你將方才的話,再說一遍。”
    鄧彌心意堅決,俯身再拜“用我的命,抵鄧康的命。”
    劉誌沉默了好一會兒。
    尹泉站在旁側,已將黯淡的燭火撤換了,他轉頭看向孤瘦的渭陽侯,眼中不禁浮現起憐意。
    劉誌目光沉下“沘陽侯對你來說,竟有如此重要?”
    “他是我兄長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是我鄧家的長子嫡孫,他不能死。”
    “你就可以死嗎?”
    “我……”鄧彌垂下臉,低聲囁嚅,“我所珍愛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我,這樣的痛苦,我不願再承受……何況在我看來,子英活著,也的確比我活著,更有意義。”
    劉誌擱在膝頭的手悄悄收緊又鬆開。
    劉誌突然很羨慕鄧康,因為鄧彌願意用自己的命去換他活。
    當一個人願意為另一個人舍棄性命的時候,這足以證明對方在那個人的心裏非常重要。
    劉誌默了默,他有些心不在焉地伸手卷起了禦案上批閱到一半的奏請,麵上卻是波瀾不驚,他淡淡地說道“事情也許還有轉機,你先回去罷。”
    鄧彌不由得哀絕“還能有轉機嗎?如果有,我何用跪在這裏求陛下?陛下,我隻有子英一個……”
    “朕說過了,你先回去!”
    鄧彌搖頭,倔強跪著不動。
    劉誌看看她,欲言又止,終究還是緩和下了語調,再次勸解道“命懸一線,也尚有一線生機,明日未時再審,未時拿不到證據,你到那時來求死也不遲。”
    又轉頭令尹泉“送渭陽侯出去。”
    尹泉敬諾,恭從勸了鄧彌離開,並將她送出了德陽殿。
    再折返時,劉誌問“廷尉府是怎麽說的?”
    尹泉不禁搖頭哀歎,如實通稟“都是窮苦人,也不是非要跟官府、跟權貴作對,實在是都可憐那一家子老弱婦孺,因此都不願意出麵作證。”
    劉誌思忖了片刻,爾後道“朕想見一見那個徐王氏。”
    “仆去傳她入宮。”
    “不必驚動他人,”劉誌製止,“你點三兩人侍衛,與朕出宮一趟即可。”
    尹泉驚異“陛下是要親自去探訪徐王氏?”
    劉誌頷首“快去準備罷。”
    夜幕降下後,一架簡素的玄色馬車駛出了南宮。
    窮人家連夜裏點燈都嫌費油。
    徐王氏哄了孩子睡下,迎著豆大的微光縫補好了衣裳,正要吹燈安歇,忽聽門上響起兩聲輕輕的叩門。
    徐王氏站了起來,小心詢問道“誰?”
    門外人並不答,再是輕輕敲了兩下門。
    徐王氏猶豫著放下縫好的衣裳,走去打開門。
    門外站著四個人,有兩個站得稍遠,另兩個,一個身姿佝僂是帶帽的老者,一個是渾身裹在暗色鬥篷下的高個子。
    徐王氏把住門,警惕地問“你們是什麽人?”
    戴帽的老者目光轉向穿鬥篷的人,聲音放得不高不低,他不疾不徐道“徐王氏,這是陛下。”
    徐王氏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陛……下?!”
    徐王氏渾渾噩噩,恭請門外的人入屋,她感到很窘迫,因為屋子狹小,也沒有錢買炭火,即使到了屋子裏,也是冷得像冰窖。
    劉誌尚未坐下,徐王氏已顫顫兢兢跪拜行了大禮。
    劉誌環顧著破陋的屋子,眉頭微微蹙起“一家子老小,就住在這樣的地方?”
    徐王氏低著頭答“是。”
    劉誌冷哼“家裏的男人稍稍有些誌氣,也不該讓妻兒老娘縮在這般逼仄的地方,過這麽苦的日子。”
    徐王氏不敢接話,低著頭偷偷紅了眼。
    “說說吧,你的丈夫徐九。”
    等了許久,徐王氏也沒有開口。
    劉誌繼續道“你說與不說,鄧康行凶殺人這其中的原委朕都是知道的,現在讓你自己說,是給你一個機會,朕會酌情寬待你們,你隻需將你知曉的如實說來,不必有任何後顧之憂。”
    這世上有幸得見的天子聖顏的平民並不多,何況隻是一個連大字都不識的窮苦婦人。
    徐王氏聽了當朝天子的話,始才終於鬆口提及了自己的丈夫,她一麵悲泣一麵證實了徐九往日雞鳴狗盜不光彩的行徑,也提到說鄧康當時拿在手裏的刀是屬於徐九的,徐九通常將刀藏在袖子裏,遇到不依不饒逮住他偷盜或行騙的“刺頭”,就拿出來威嚇他人……
    “陛下!陛下!”徐王氏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民婦真不是要有意隱瞞真相,隻是孩子還小,我娘她聽不到也看不到,我一個女人,實在、實在是……”
    劉誌點頭“朕知道了。”
    隔了一會兒,又道“你去證明鄧康並非故意殺人,之後朕會給你們一筆錢,足夠你們四人後半生安心度日,你們拿著錢,離開京城,不要再回來,這對你好,也對兩個孩子好。”
    徐王氏因震驚而停止了啜泣,她聽到陛下說的這些話,卻難以置信。
    的的確確,作為母親,徐王氏不希望孩子活在徐九這樣一個爹的陰影下,使得孩子一輩子被認定是“賊盜之後”,抬不起頭堂堂正正做人,她也曾經想過要帶著一家人遠走,怎奈家境窮困,連路上足夠的幹糧都拿不出,又何談正經度日?
    這個條件很好,對這一家人來說是有百利無一害,徐王氏在要謝恩之前,卻忽然想到了鄧彌的話,她膽顫心悸,支吾道“可、可渭陽侯說不會放過我們……我怕我去作了證,沘陽侯被無罪釋放,那渭陽侯會懷恨在心,再來找我們南市這些人的麻煩……”
    劉誌愣了愣,旋即發笑,搖頭說“鄧彌不是這樣的人。”
    徐王氏憂慮頗深,沒有應聲。
    劉誌就問她“論數天下權力,是渭陽侯大,還是朕大?”
    徐王氏腦中一清,懼怕、擔憂盡數散了,她連忙感激再拜“民婦叩謝陛下活命聖恩!”
    劉誌隱隱舒了一口氣,他站起身,離開之前不忘叮囑“徐王氏,天亮之後,記得去做你該做的事。”
    ……
    渭陽侯府,有一間屋子裏的燈亮了徹夜。
    竇景寧陪著鄧彌,守在火盆旁,熬過整宿,熬到了天亮。
    天曉雞鳴。
    “天亮了。”鄧彌轉頭看著窗外色白,喃喃低語道,“這是最後一天……”
    竇景寧也看向窗外,等他轉頭來看她的時候,他發現她捂著眼睛在無聲地哭。
    “阿彌。”
    “我好沒用……我救不了子英……”
    竇景寧心上泛起尖銳的疼,他過去輕輕抱住了她。
    沒過多久,忽然有小廝急匆匆跑進院子,帶來了一個令人振奮和幾乎無法相信的好消息。
    小廝說,天一亮,徐九的妻子親自到廷尉府去了,指認了徐九的罪。
    鄧彌和竇景寧相顧驚疑,急忙趕去了廷尉府……
    “徐九偷盜在先,沘陽侯鄧康是為拿回失盜財物,徐九在爭執中意外喪命,非沘陽侯鄧康故意殺害。”
    有了證人,凶案有了突破口,在徐王氏於證供上按下手印的半個時辰後,廷尉府宣布了鄧康無罪。
    鄧康走出詔獄的那一刻,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直到他看見了來接他回家的鄧彌。
    “你說過不會讓我死,你說過的……”
    鄧康劫後餘生,喜極反泣,他一看到鄧彌,眼淚就止不住地往外翻湧。
    “叔父……”鄧康扁扁嘴,張開手臂向鄧彌奔去,“叔父!”
    竇景寧看看鄧彌,迅速往前跨了一步,將她擋在身後,鄧康衝進了他的懷裏。
    鄧康抬頭看看他,也不管那樣多,抱住了麵前這個人就開始放聲大哭“景寧哥,哇啊啊啊啊——”
    竇景寧眼睜睜看他把鼻涕眼淚都往他胸前蹭,扯著嘴角沒說話,他拍了拍鄧康的肩膀表示安慰,不料想鄧康卻號啕哭得更凶了。
    ——還好,這個侄兒還在。
    鄧彌百感交集,默默擦著眼淚,看鄧康哭得像個小孩子,她自己哭著哭著就忍不住笑了。
    鄧康平安歸家,陛下傳令說,念他在牢裏受了苦,特賞賜他不少好物,東西還沒看完全,另一邊皇後的賞賜就跟著下來了。
    臘月裏,皇後遣人一撥一撥地往沘陽侯府裏送東西,不是好玩的,就是好吃的,再要不就是各種值錢的器物,而相隔一條街的渭陽侯府則像是被她遺忘了似的。
    越挨近新正,渭陽侯府裏嘴碎討論兩府不同待遇的聲音就越多,就連管家也悄悄來問過鄧彌,說,皇後這樣做是不是不妥。
    是不妥,但那是皇後,其他人哪來的資格管她?
    皇後過分顯擺對鄧康的好,鄧彌雖然嘴上不說什麽,但時間一長,心裏也的確不舒服。
    “幼稚!”
    終於有一天,皇後又令人往沘陽侯府裏送了兩隻大箱子,渭陽侯府裏的下人再次私議紛紛,鄧彌不能再靜心旁觀,她摔了書,圖個眼不見為淨,一個人策快馬去了清河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