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帝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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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三月,鄧康的來信中沒有印證上一封信裏提到的事,但卻告知了鄧彌一個喜慶的消息。
黃荀要成親了,娶的是段將軍的小妹。
——段姑娘?
鄧彌還記得她,是那日平春園裏英姿颯爽很愛笑的朱衣姑娘,聽說後來黃荀被黃琰琰推下水,還是段姑娘第一時間跳下水去把他撈上來。
鄧康在信裏說,婚期定在五月,雖然還有這麽久,但黃荀很緊張,每天都擔心這裏不夠好、那裏不妥當。
姻緣真是來得奇妙。
鄧彌將信收起來的時候,忍不住笑出了聲。
枝頭花落變濃蔭。
他們提前五天趕回了京城。
五月十八,大喜的日子。
新郎官黃荀在新婦馬車還沒來之前,緊張得手心裏都是汗。
鄧康挨著鄧彌站,毫不客氣哈哈哈嘲笑了黃荀一通,說他也算見過世麵的人,怎麽娶個親像是要去喂老虎一般緊張。
“別胡說!”鄧彌斥責他的無禮。
鄧康吐吐舌頭。
竇景寧看看鄧彌。
黃荀在意即將與他成親的那個姑娘,很顯然,他對這樁婚事有著千千萬萬的滿意和期待。
竇景寧覺得鄧康還是有點年輕,或者說,是因為他沒有遇到生命裏的那個人,想著,於是不由得勾起嘴角笑了“子英,有朝一日你也會這樣的。”
鄧康不解,睜著茫然的眼看向他“此話從何說起?”
竇景寧搖頭“此時此刻,難以說起。等你有了心上人,婚期定下的時候再體會吧。”
鄧康撇撇嘴,既而挽緊了鄧彌的胳膊“我要等鄧彌成親了我再成親。”
鄧彌驀地一僵。
竇景寧麵上水波不興,淡淡然瞟鄧彌。
鄧彌臉上微微發起熱,她皺眉扒拉掉鄧康的手“胡鬧!”
等她成親了,這棵鄧家的獨苗才去娶妻生子?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叔……”
“閉嘴!”鄧彌無視鄧康一雙委屈的眼,肅然說道,“你以為我回京城來做什麽的?那麽多世家好姑娘,你眼睛瞎嗎?成天隻知道玩樂!不過你放心,今年或明年,就這兩年之內,我一定幫你挑個最好的。”
“我不要!”
“不要不行!”
鄧康更覺得委屈“我……那景寧哥和豐禦史不還沒成親嗎?他們年歲比我大都不急,我著哪門子的急?”
竇景寧幸災樂禍地笑,“豐宣八成是要等賜婚的。至於我——”他伸手搭上鄧彌的肩,笑容愈發燦爛,“誰說我不急?我很著急啊,所以我想好了,不管怎麽樣,三年後一定成親。”
鄧彌轉頭瞪他“手,拿開。”
竇景寧再笑一笑,乖乖收了手。
鄧康掰著手指頭算算,吃驚怪叫“三年?三年後你都二十七了!你家爹娘肯定已經急死了。”
“鄧康!”
鄧彌比竇景寧自己還更忌諱提他爹娘,鄧康話音方落,就遭了一聲嚴厲的嗬斥。
鄧康曉得自己話說得失禮,連忙閉緊嘴巴側過身去。
在雒陽城,黃家不是一般的名門貴戶。
黃瓊身為帝師,身經四朝,七辭侯印,劉誌是非常尊敬他的,帝師之孫與新晉將星段將軍之妹締結良緣,劉誌雖然政務繁忙無法親自過來,卻令尹泉送來了厚重的賀禮。
黃府的熱鬧,尹泉品味了半個多時辰,酒宴上菜還沒吃幾口,就忙著趕回宮中去了。
近來朝臣上疏頗多,劉誌在德陽殿的禦案前已經坐了很久。
小內侍急慌慌端來一盞參茶。
尹泉掂量著時辰,隔在簾外壓低了聲音叱責“這都是怎麽當差的?我走之前不是叮囑過了嗎?這參茶,半個時辰前就該給陛下端去了!”
小內侍顫顫兢兢地回“我打了個盹忘了……陛下他,他也沒說口渴,我就……”
“凡事都等陛下吩咐,要爾等何用!”
尹泉添堵得想拿鞭子抽小內侍,生氣接了參茶,便斥退了若幹做事不麻利的人等。
尹泉進到殿上,將參茶放下,輕聲提點說“陛下,該歇歇了。”
劉誌“嗯”了一聲,卻沒擱下手中的朱筆。
“聽說渭陽侯回來了,你可曾瞧見他?”
“是。”
他停一停,又說“朕聽聞,竇武的兒子,與他關係很是親密。”
劉誌心裏有點不舒服,他從來不曾聽說過,“朋友”之間的關係,好到可以無緣無故在一起住上小半年,竇家那小子,竟然追去了清河郡,並且陪著渭陽侯一住就是五個月。
尹泉回稟說“仆瞧他們沒有過分親昵的舉動,興許隻是心性相投,能處在一塊的摯友罷了。”
劉誌不吭聲。
有句話,尹泉憋在心裏很久,始終不敢說出來,但跟著劉誌許多年,他也實在不能冷眼旁觀劉誌一直為難自己。
尹泉猶豫了再猶豫,終於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開了口“陛下為天下主,若是想要一個人,那人沒有不從的道理……”
朱筆一抖,流利的筆跡中斷。
劉誌盯著寫壞的那個字,皺眉歎息。
尹泉驚懼,慌張跪地叩頭請罪。
劉誌好半天沒有說話,他放下筆,端了參茶,目光深邃,又像是結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憂愁。
“你知道什麽?”
德陽殿上的深沉歎息,他最在意的那個人是聽不見的。
“你怎麽會知道朕有多——”
生生斷裂的尾音,令尹泉不由得心顫。
他說不下去,是因為倏忽之間,他胸腔裏那個地方疼了起來,想被人一把攫住拚命地要捏碎,他自嘲地笑出聲來,垂頭絮語“你們怎麽會知道,這些年來吾的心裏……有多煎熬呢?吾的的確確,是想要得到他……如果沒有坐在這裏,不是大漢的皇帝,吾,也可憑心任意妄為……但吾不能,因為要做一個皇帝,一個好皇帝,吾就必須克製自己的欲望……最想得到的,最不能得到。”
尹泉抬頭,細聲地說“可是武帝不也……”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他從來隻是敬畏吾,而吾,就算用逼迫的手段達成所願,也未必有武帝那般堅毅的心誌,能在人生得失的歡悲中,照舊守住大漢的江山。”
說這麽多又有什麽意思?劉誌笑自己有著不合時宜的情長。
做一個好皇帝,這才應該是他畢生的夙願。
禦座上的人揮手“行了,下去,有事朕自然會叫你。”
尹泉起身,他站著不動,好半天,偷眼覷著劉誌的神色,試探著支吾道“張讓……想見陛下。”
劉誌握筆蘸墨的手在半空頓了一頓,很快又移去繼續批閱朝臣上疏,他冷冷回絕道“朕不想見他。”
“這……恐怕他會心有怨恨……”
“誰敢怨恨天子?去告訴他,讓他別出現在朕跟前。”
劉誌頭也不抬,尹泉便心中有數了,不複多言退出殿去。
從上一年開始,太尉黃瓊就病了,一病,便再沒好轉的跡象。
黃荀急著成親,固然是因為他下定了決心,前去段家提了親,但有一部分的原因,也是為了他的祖父黃瓊,黃太尉憂心自己時日無多,掛念孫兒,黃父一咬牙,跟段將軍商議後,匆匆將婚儀提上了日程。
延熹七年,在很多人的眼中都過得很快。
舊日封“五侯”的唐衡,有功獲封汝陽侯,但其人貪暴,亦曾縱弟殘忍誅殺趙息家族,不知怎麽,唐衡突然就墮馬死了,百姓歡喜,但不敢過多表露,天子勤於政務,命人賜下了陪葬物品,贈其名號,之後就不再提這事了。
公主劉堅,封潁陽長公主。
太尉黃瓊病重,臨終前仍上疏極言勸諫,陳述李固、杜喬、李雲、杜眾等人的冤屈,又彈劾尚書周永在梁冀得勢時為其黨羽,失勢時又脫離他而投靠朝廷,不堪為國之重任。
這一年暮秋,帝師黃瓊逝世,享年七十九歲,聞訊後,八方名士紛紛趕來哀悼。
黃太尉的病逝,對劉誌的打擊很大,劉誌孤坐了一夜都未敢相信這噩耗是真的,直至翌日清早赴黃府,才叫他不得不信,十數年前為他入宮講學,授他以治國之道、為君之德的“黃太傅”,是真的不在了……
“太尉黃瓊,清儉不撓,數有忠謇,加以典謀深奧,有師傅之義,連在三司,不阿權貴,疾風知勁草,朕甚嘉焉。”
劉誌哽咽下旨,追贈黃瓊為車騎將軍,諡號忠。
大概沒有人清楚,天子與帝師之間深深的羈絆,那何止師傅之義啊?黃瓊為人忠正,明達清貞,素以匡弼時政為己任,他恨不能將一身所學盡數教授與天子,更在天子權術的數度貶遷中保持緘默,堅定不移輔佐年輕的天子……黃瓊於少年時就失去父親庇護的劉誌而言,更可稱得上是亞父。
回到宮中,實甚難過,堂堂天子,背著旁人悄悄哀哭,次日便病下來。
陛下病了些時日,有些人的膽子就大起來。
鄧康收集了一些來往的書信給鄧彌看,那些東西教鄧彌坐立難安,更心如火焚。
秋深了,長秋宮的花差不多都要開敗了。
鄧猛在燃香,她抬眼看見鄧彌氣勢洶洶地來了,料定“他”大概是有話要說,遂令殿上的宮女內侍都退下了。
鄧彌臉色發青,憤怒將一疊書信扔到她的身上“你瘋了嗎?朝政你也敢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