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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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國舅是女郎!
    竇景寧笑著回應了一聲“是啊這樣巧”。
    桂嫂是分外喜歡竇景寧的,一見了他,臉上早就笑開了花,竹筒倒豆子似的打開了話匣子“咱們舊王府裏一年到頭來不了幾個人,好不容易把渭陽侯和竇公子你盼來了,正想著能熱熱鬧鬧到新正,這下可好,侯爺出門訪友,竇公子你也突然送信來說暫時不回來了,真叫府裏頭怪冷清的,你可不知道,我和曹婆婆她們……”
    唉唉感慨了良久,柱子媳婦心裏埋怨桂嫂囉嗦,不該對竇公子這樣的貴人說這些瑣碎閑話,就悄悄扯她的衣裳。
    桂嫂回頭看看兒媳婦,沒反應過來,但是再轉過頭的時候,她看見了鄧彌。
    鄧彌怕桂嫂認出自己,一開始是與竇景寧背對背站著,借他作屏障的,豈知桂嫂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她沒有耐心聽,桂嫂注意到她的時候,說實話,她是準備拋下竇景寧先走一步了。
    可是桂嫂看見了她,而且憑著直覺立刻就斷定她和竇景寧有特別的關係,隻見桂嫂快步上前攔住鄧彌,將之上下打量一通,邊瞧一眼竇景寧邊好是驚訝地問道“竇公子,這位姑娘是?”
    鄧彌攏著帕子,躲閃不敢正眼看桂嫂和柱子媳婦,更不敢出聲。
    桂嫂一這樣問,鄧彌就下意識覺得糟糕。
    果然——
    竇景寧清朗笑起來,很自然地攬她進懷中,有些“靦腆”地介紹道“這是我的未婚妻,她隨同家人來清河郡看望一位長輩,沒想到離開京城我們能在清河郡遇到,我很意外,也很高興。”
    滿清河王舊府的人都知道竇公子沒有家室,說是未婚妻很合適不過。
    桂嫂和柱子媳婦聽了,驚異極了,都盯著鄧彌看個不停,尤其桂嫂,看著看著,神□□言又止。
    竇景寧摟著鄧彌,隔著帕子捧住她臉,笑笑解釋說“水土不服,臉上起了紅斑,她漂亮慣了,極在意自己的容顏,若不用帕子遮著,根本不肯隨我出門,請你們切勿見怪。”
    如此一說,桂嫂和柱子媳婦就恍然大悟了。
    年輕人談情說愛,旁人不便相擾,再又說了兩句他話,桂嫂識趣拉著兒媳婦,笑嗬嗬地走了。
    鄧彌親眼看到她們走遠了,懸著的一顆心才慢慢落下了。
    鬆口氣,回過頭,帕子被一隻手扯下,竇景寧捧起她的臉,親吻了她的唇。
    腦海裏短暫的空白後,燒起了熊熊烈火。
    鄧彌猛力推開了他,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氣得失了儀態“你……你太無恥了!”
    竇景寧摸摸唇角,臉上綻起一抹撩人的甜膩笑容“抱歉啊,沒忍住,因為想親你,真的很久了。”
    這整件事的發生,直接導致了鄧彌急於回清河王舊宅。
    次日清早,柱子拎著掃把到院子裏,還沒開始掃地,府門就被人拍響了,疑惑著誰人這樣早,跑過去開門一看,竟是渭陽侯和竇公子。
    桂嫂給二丫穿好衣裳,領著她到井邊去打水洗臉,正巧瞧見鄧、竇二人進來。
    桂嫂樂開了花,連忙迎上前,先給渭陽侯見禮,有竇景寧在場,她又忍不住向鄧彌嘮叨起昨天集上撞見的“喜事”“侯爺知道竇公子有未婚妻,馬上要成親了嗎?那姑娘現在也在清河郡呢,侯爺見過沒有?”
    鄧彌尷尬,幹幹笑了兩聲。
    柱子說“娘,你的嘴真碎,昨兒個說了一天不算,今天又續上了。”
    桂嫂沒理自己的兒子,而是熱絡繼續對鄧彌感慨道“哎呀呀,這世上真是龍配鳳,好看的人配好看的人!我先前覺得竇公子長得夠俊了,還怕沒有姑娘配得上他,昨天集上見到的那位姑娘啊,身段窈窕,膚色白淨,雖然吧,沒瞅見她長什麽模樣,但那雙眼睛真是靈秀透亮,能長那樣一雙眼睛的,絕對是大美人!”
    鄧彌更顯得尷尬。
    竇景寧瞄了她一眼,笑著點頭應了桂嫂的話“對,是美人,傾國傾城的大美人。”
    “我從很遠趕回來,累了,想休息,今天不要打攪我。”
    鄧彌飛快插了話,然後她徑自回了房。
    埋頭痛快睡了一場,從白天到黃昏。
    鄧彌醒來的時候天光微微,她睡得糊塗了,一時竟沒分辨出是清晨還是薄暮。
    很突然地,她記起幾年前的春日,睜開眼,看見的是一簇明豔的海棠花。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鄧彌按著心口,閉上眼睛緩了緩思緒,但是她沒來由地感到難過,很想哭,她控製不住果真哭起來,慌忙爬起來擦了眼淚,她捂住眼睛哽聲安慰自己說“沒有關係的……軟弱一點也沒有關係,沒有人會怪我。”
    是阿娘說的,如果有一天不想做這個“渭陽侯”了,她是可以離開的。
    但世間所有的事,都是想時簡易做起難。
    倘若真的要走,試問她可舍棄得下鄧家?就算舍得下至今不肯認可她的鄧氏宗族,那麽姐姐、侄兒和外甥呢?這些人的生死榮辱,焉能一概不顧?不,絕對做不到……
    延熹六年很快就要過盡了。
    鄧康從京城裏寫來信,鄧彌比許多人更早得知了京城內的風雲變化司空周景、太尉楊秉上疏請各部門核察貪殘不法官吏,陛下批準,於是楊秉立即劾奏青州刺吏羊亮等五十餘人。
    不多久後,便傳來那五十餘人或處死或罷免的消息,清河郡為之肅然,天下亦為之肅然。
    鄧彌越來越覺得劉誌適合當皇帝,並且他會是一個好皇帝。
    一個好皇帝,理應有氣量包容後宮的婦人——鄧彌想,隻要鄧猛規規矩矩,不再胡來,皇後的寶座她是可以坐得安穩的。
    延熹六年的最後一天,劉誌讓人從京城運了兩車東西到清河王舊府,除三箱金銀財物外,其餘都是年節裏能用能吃的,押運的侍衛傳話說,陛下得知渭陽侯想在清河郡長住一段時日,料想此地不如京城熱鬧繁華,故此有一份薄賞。
    清河王舊府諸人高興壞了,引著侍衛們往裏搬東西,車上物什卸完,奉命而來的侍衛們連水都不肯喝就著急回雒陽複命去了。
    有京城裏來的貴人,有天子的賞賜,好多年過去了,清河王舊府從未有過這樣的熱鬧喜慶,這一夜,舊府中的人都喝了些酒,說要守歲,卻隻有竇景寧和鄧彌守著燒紅的炭,下了大半夜的棋,替他們完成了這個每年重複的心願。
    新正裏,鄧彌收到了鄧康寫來的一封信,她看完以後收起來,也不說信上寫了什麽。
    似乎是天氣太凍,冷得受不了,大多時候鄧彌都像貓兒一樣窩在屋子裏不外出,精神懶懶的,也不圖什麽樂子,除了看書就是看書,整個人看上去都是寡淡沒趣的。
    有一天竇景寧從廊上路過,那日暖陽正融融,滿頭銀發的曹婆婆坐在花圃邊,與在理麻線的桂嫂拉家常說閑話。
    曹婆婆說“我瞅著柱子媳婦近來總是蔫蔫的。”
    桂嫂發笑“天兒這麽冷,人可不都凍得打不起精神來嗎?我也時常犯蔫,巴不得天早些黑,哪有比被窩更享受的地方呢!”
    曹婆婆搖頭“哎哎,桂英你別打岔,我是說啊,柱子媳婦她是不是又懷了?”
    桂嫂一愣“不會吧?”
    “這有什麽不會的?她還年輕,好生養。”曹婆婆說罷,又提醒道,“得空你留心著,瞧她是不是愛吃酸,要是你好問,直接問她也好。”
    竇景寧悄然聽著,心裏恍恍惚惚。
    後來,他曾趁著沒人的時候,去問過曹婆婆女人懷了小孩子,是不是都會犯懶和愛吃酸,曹婆婆聽說過他的未婚妻在清河郡,聽了他的問題忍住了沒打趣,認真告訴他說,女人要是懷了身孕啊,多數會愛吃酸食,要是反應大些的,還會吐,吃什麽吐什麽。
    鄧彌最近似乎……
    竇景寧既感到不安,又有著一絲深切的期待,他坐立難安了兩天,再去看鄧彌的時候帶了一個食盒。
    他去時,鄧彌不知道在想什麽,身邊擱著一卷書,她扶著手臂正盯著炭火出神。
    聽見響動,鄧彌抬眼看推門進來的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食盒。
    竇景寧趕在她開口詢問之前,主動說道“我看你這些天不大有胃口,吃什麽都是三兩口,正好廚下做了果點,所以我拿過來給你。”
    鄧彌白皙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哦。”
    “你不好奇是什麽?”
    “……哦,是什麽?”
    竇景寧沒說話,走過去將食盒放在她身邊,打開蓋子。
    “漬青梅?”
    鄧彌微微皺眉,先不用嚐,光是想一想就覺得牙酸。
    “還有這個,糖梨糕。”他接著又從盒子另一層端出一碟模樣清爽的糕點,“這是桂嫂做的,二丫說桂嫂做的糖梨糕特別好吃。”
    看上去,是還不錯。
    鄧彌抬手拿了一塊,隻是咬了小半口,還沒咽下去就表情倏變,忙不迭要往外吐。
    竇景寧愣了愣,慌急找來帕子,一麵手忙腳亂撫著她後背,一麵連聲自責道“我知道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不用害怕,我會負責的……不管怎樣,我都會對你負責的,我發誓!這個孩子我要,我明天就回京城——”
    鄧彌的心突地一跳,猛然推開了他,她是一臉震驚的表情“你,你說什麽?”
    “我說你不用害怕,這個孩子……”
    “沒有!”
    鄧彌斬釘截鐵地打斷他,既而麵頰染上一層緋紅。
    竇景寧瞬間凝住了。
    鄧彌羞惱難當“你……你誤會了,我不是……”
    話到嘴邊卻遲遲無法說出。
    鄧彌蹙眉,生氣將手裏的“糖梨糕”丟回碟子裏,然後起身說道“桂嫂她,把鹽當糖放了。”
    他愣怔,在她身後立著,默默無聲許久。
    “你確定……沒有?”
    “……沒有!”
    他又沉默了好一陣。
    “阿彌,你知道麽?其實我,有過期待,因為我想,如果是真的,或許你就肯聽我的安排,跟我走。”
    鄧彌聽著他的輕聲喃語,心裏沒來由泛起了疼。
    他自嘲笑著,眼眶就漸漸紅了“到今年九月十六,你就整整十九歲了,你為自己打算過嗎?”
    鄧彌目光陡然一滯。
    十九……十九載光陰,竟然就這樣過去了?而她,卻還局限在一身男裝之下……
    她心緒紛亂,一時無以回應。
    竇景寧跨步上前,握緊了她的手,凝視她雙眸,一字一句鄭重道“我要你跟我走!跟我在一起,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會陪著你,更會保護你!”
    心目清醒如她,此刻卻隻想落淚。
    鄧彌笑了一聲,眼中湧起潮意,她低下頭,抽了左手,慢慢撫上自己的右臂。
    竇景寧看到她這樣的舉動,心裏頓時涼了半截。
    鄧彌說“在你進門之前,我挽起衣袖,看過了右臂上的傷疤。”
    他記得,那是一場大火造成的,“那個人”曾舍卻生死將她從大火和刺客的刀下救出來。
    鄧彌卻不是在過多懷念已逝的故人,她更在意的是著火的根本原因,那場大火和她的皇後姐姐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她輕聲細語,仿佛在自說自話“我問自己是不是該遺忘過去的一切,我拿不定主意,但是我知道,我願意好好活下去,如果離開京城可以活得更好……我很樂意嚐試。”
    心一點點往下沉的竇景寧,在聽到最後幾個字時,霍然抬眼凝望著她,他幾乎無法相信那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
    鄧彌莞爾,換她輕輕拉住了他的手“給我時間。三年……我會勸服皇後去做一位足以母儀天下的賢後,就像和熹皇後那樣,我會為子英做好最妥善的安排,讓他一生平安無憂……三年後,當我不再有放不下的心事,如果那時你還願意,我一定義無反顧跟你走。”
    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內心被無窮喜悅充盈的感覺。
    “你不騙我?”
    “騙人何需壓上我自己的餘生?”
    竇景寧喜極欲狂,轉而一把將她緊緊擁進懷中。
    鄧彌伸手環住了他的腰——在這個堅實的懷抱裏,有她熟悉的清香氣息,有她眷念的情深溫暖——她閉上眼睛,輕聲笑語道
    “大概從知道你是救我逃脫梁胤欺侮的那個人開始,我對你的好感就在一天天變多,而我自己渾然不知,或者說,是因年少別扭所以不敢承認……景寧,可能我對你的喜歡不如你喜歡我那樣多,但是我,是真的非常喜歡你。”
    他從沒想過,她會說出這樣甜的話,比蜜糖還甜,一直甜進他的心裏麵。
    很甜,恍若一生皆然。
    如此喜不自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