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忙問道：“郭祭酒，你怎麽來了？”
    郭嘉笑了笑，“我也是來見陛下的，大公子，你們先行一步，我有話要單獨和陛下說。”
    曹昂點了點頭，帶人繼續往前趕路。
    劉協也讓陳宮甘寧等人朝前麵走去，隻是把趙雲留了下來。
    等隊伍離開後，郭嘉擺了擺手，讓跟隨他一同來的兵士都站在原地，他則朝著前麵的河邊走了過去。
    劉協猜到他找自己肯定有事，便跟了上去，趙雲想要跟上，被劉協擺手留在了原地。
    過了一會，郭嘉背對著劉協，停住了腳步，靜靜的看著麵前流淌的河水，一句話也不說。
    他不說話，劉協也很平靜，兩人都默契的沉默著。
    過了許久，郭嘉才開口道：“陛下，您說這世上什麽最可怕？”
    劉協笑了笑，沒有回答。
    郭嘉指了指麵前的這條河，“臣覺得，水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水時而輕柔，利於萬物，滋潤大地，誰都離不開它，都受到了它的滋養，但水可怕起來，也能摧毀一切，洪水成災，能造成成千上萬人的死亡，水裏究竟隱藏著什麽，它何時會發威？何時變的溫順？沒有人能夠準確的推算出來。水既能清澈見底，也能隱藏許多許多的秘密。”
    “奉孝，你這是另有所指吧？”劉協笑道。
    郭嘉忽然轉過身來，兩眼陡然變大，目光灼灼的看著劉協，“陛下，您在烏巢坐視曹公幾乎全軍覆滅，差一點，曹公就在陛下麵前一命嗚呼了，陛下就像這水一樣，可怕起來，還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啊！”
    郭嘉語出驚人，好像一下子就把劉協身上的偽裝，都給撥開了。
    “奉孝，伱未免有些誇大其詞了吧？有些話可不能隨便亂說。”劉協勉強保持鎮定，但心裏著實吃了一驚。
    不愧是鬼才郭嘉，他不僅僅是懷疑，而是已經認定了，烏巢的事情就是劉協故意做的！
    故意坐視曹操幾乎全軍覆滅！
    劉協沒有承認，郭嘉歎了口氣，有些失望。
    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陛下，從您來到許都，我們就認識了，說實話，臣見證了陛下的成長。陛下可以不承認，我的確也沒有證據，但我相信，這件事一定是陛下做的！”
    見劉協繼續保持著沉默，保持著警惕，郭嘉往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人靠近，接著又說道：“陛下放心，此事曹公僅僅隻是懷疑，他也沒有證據。”
    “有些話，其實您不說，也瞞不了我，我雖然已經勸過曹公了，但我相信，曹公他終究會明白是陛下做的，不僅如此，甚至，他也會懷疑我。”
    “關羽依陛下之計獻出了白馬城，在曹公要殺袁紹的時候，劉關張又出手相阻，而現在關羽又殺了袁紹，這種種的事情連在一起，固然不算明證，也是暗證了，曹公之智，並不在我之下，陛下，您說呢？”
    劉協的眼神終於變了，郭嘉聳了聳肩，“陛下，您也不用謝我，就算會被曹公懷疑，我也必須要阻止他。”
    劉協很是意外，郭嘉明明已經猜到了，可他卻沒有對曹操說實話。
    “奉孝，你這是何必呢？你應該知道，曹公疑心很重，哪怕他對你再信任，該懷疑的時候，也不會把你排除在外。”
    郭嘉灑然一笑，“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曹公知道，陛下也知道，即便曹公懷疑我，我也問心無愧。君臣和睦的局麵，一旦打破，對誰都沒有好處，陛下能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越是如此，才越要好好珍惜。我沒有小看您，恰恰相反，陛下的表現，早已經讓我刮目相看了。”
    劉協笑著點了點頭，“也罷，既然奉孝以誠相待，那朕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不錯，是朕謀劃的，是朕故意不出手，坐視曹公幾乎全軍覆滅。”
    郭嘉靜靜的看著劉協，他重重的點了點頭，“果然是這樣。”
    “其實，換了曹公，他也會這麽做的，他甚至會比陛下做的更果斷，更徹底。陛下的苦衷，臣知道，曹公的苦衷，陛下也應該知道。”
    劉協歎了口氣，“是啊，從來許都第一天開始，朕就已經都知道了。”
    隨著郭嘉今日這一問，等於徹底攤牌了。
    以前至少還隔了一層紗，大家心照不宣，但是今天，卻主動挑明了！
    郭嘉沉默了很長時間，深邃的眼睛久久的注視著劉協。
    過了一會，才又開口道：“臣鬥膽發問，陛下，您恨曹公嗎？”
    劉協露出一絲笑容，笑的有些苦澀，“恨有什麽用，仇恨隻會讓人失去冷靜，恰恰相反，朕感激他，如果曹公從一開始，就像董卓李傕等人一樣，朕也不會有今日。”
    正是因為早早的有了危機意識，才逼迫著劉協不斷的變強，時刻保持著緊迫感。
    所以劉協能有今日，自然也少不了曹操的功勞。
    隻有磨難，才能讓人成長，變的強大起來。
    而曹操，就是劉協前進路上最好的磨練。
    郭嘉感歎道：“其實不是曹公錯了，而是這個世道變了，天下崩亂，諸侯都在擁兵自重，曹公非但無過，反而有功，正因為他恪守君臣之禮，對漢室存有敬畏之心，所以，陛下才有今日。但臣相信，陛下識大體，顧大局，曹公對漢室的功績，陛下定然也會牢記在心。”
    此時的兩人，既像是在談判，也像是朋友之間在閑聊，並沒有劍拔弩張爭鋒相對。
    劉協沒有露出恨意，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隻會讓自己的處境變的更糟糕。
    “沒有曹公，就沒有朕的今日，奉孝，你不必多言，朕對曹公，還是和以前一樣敬重信任。”
    劉協沒有抱怨，也沒有牢騷，他沒有說曹操不應該囂張跋扈，不應該獨攬大權，他應該安安分分的做一個忠臣。
    這些話太幼稚，說了毫無意義。
    郭嘉也沒有說多餘的廢話，他們的關係，好像還是和以前一樣，並肩站在一起，一邊賞景，一邊暢所欲言。
    這層窗戶紙雖說挑破了，但並沒有改變什麽，接下來，大家照樣還是和以前一樣，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郭嘉往岸上走去，他要回去了，走了幾步，他停住了，回頭笑道：“陛下，你放心，曹公永遠都不會傷害您的。”
    劉協笑了，“朕也把同樣的話，還給他！朕也不會傷害曹公！”
    “那陳王的事情？”郭嘉剛才隨口提了一下。
    其實劉協已經知道了，曹昂告訴他了。
    劉協道：“你今日這番話，救了曹仁一命！”
    劉協本就沒打算殺曹仁，趁此機會，不如給郭嘉一個人情。
    郭嘉點了點頭，感慨道：“陛下，如果你不是皇帝，我們也許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說完，郭嘉又搖了搖頭徑直走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兩人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朋友。
    郭嘉性情灑脫，看似雲淡風輕，對什麽都不關心，但恰恰是他，一直在盡力的維護君臣和睦的局麵。
    等重新上路後，劉協把事情告訴了趙雲和陳宮。
    陳宮聽了有些難以置信，“陛下，這會不會是郭嘉的穩軍之計呢？他畢竟是曹操身邊最受器重的謀士，很難相信，他竟然會背著曹操來見陛下。”
    趙雲也覺得有些可疑，郭嘉突然跑過來告訴劉協這些，的確很難讓人相信他的誠意。
    劉協擺了擺手，“朕了解他，郭嘉和別人不同，其實郭嘉的忠心並不輸給程昱，他隻是手段更溫和一些罷了。”
    “那他告訴陛下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麽呢？”趙雲忍不住問道。
    “當然有用意了，而且大有用意，他是在提醒朕，不要自以為做的天衣無縫，手段很高明，也是在警告朕，另外，也想趁機釋放一些善意，希望朕繼續維持現有的局麵。”
    劉協想到了劉備，在劉備徐州兵敗後投奔曹操的時候，曹操問過幾大謀士的看法。
    有人建議殺，有人建議留，而郭嘉的建議則是善待劉備，但當劉備借故要離開的時候，郭嘉卻馬上建議曹操殺了劉備。
    但曹操卻反應慢了一步，讓劉備逃過了一劫。
    這就是郭嘉的作風，看似溫和，實際上卻非常有主見。
    他希望維持君臣和睦的關係，並不是同情可憐劉協，不忍傷害他，而是時機還不成熟，現在曹操不能明著對付皇帝。
    現在不能，並不代表以後不能。
    陳宮想了一會，又說道：“不管怎麽樣，陛下和曹操的關係，這一下算是徹底挑明了。”
    劉協點了點頭，“這樣很好，繼續保持平衡，對彼此都是有益的。”
    沒等郭嘉回到營地，有人已經提前一步，稟報了曹操。
    營帳中光線暗淡，映照出曹操一張蒼白的臉。
    因為受傷的緣故，曹操麵色發白，身體還很虛弱，這樣的麵容再配上嚴肅的表情，顯得臉色更加陰沉。
    “確定嗎？他真的私自去見陛下了？”
    “是的，小的看的千真萬確。”
    曹操沉默了一會，擺了擺手，聲音有些無力，“你退下吧，記住，這件事決不能對外人提起。”
    那甲士忙躬身道：“小的明白！”
    等甲士離開後，曹操仰躺在床榻上，瞪著眼睛，有些失神。
    連曹操都認為皇帝是故意的，郭嘉能想不到嗎？曹操早就看出來了，郭嘉一定有什麽瞞著他。
    過了許久，曹操長歎了一聲，喃喃的說道：“奉孝啊…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呢？”
    “報！”
    郭嘉回營不久，有人又來稟報曹操，“陛下回來了！”
    曹操急忙從床上坐了起來，讓人攙扶著下了地，曹丕和曹安民一個勁的勸說，但曹操執意要親自去迎接。
    遠遠的見到劉協後，曹操直接推開了身旁攙扶自己的人，艱難的邁步朝劉協走了過去。
    剛到近前，曹操便腳下不穩，噗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劉協緊走幾步，扶住了曹操，“曹公，你身上有傷，何須親自出迎呢？”
    曹操卻滿懷內疚，“臣管教不嚴，禦下無方，陳王被打這件事……”
    曹操決定先承認錯誤，這樣，陛下剛回來，也不會太生氣。
    說不定，稀裏糊塗沒等陛下了解清楚事情的具體經過，就把曹仁給赦免了。
    可是，曹操並不知道，曹昂已經先他一步，把事情都告訴劉協了。
    陳王被打，反正營中很多人都已經知道了，所以曹操倒也豁達，當著這麽多將士的麵，不惜下跪認錯。
    劉協歎了口氣，遠處陳王也帶人走了過來。
    劉協衝陳王笑著招了招手，陳王忙加快腳步走了過來。
    離近了，劉協一把拉住陳王的手，關切的問道：“陳王，您老怎麽樣？”
    陳王瞥了一眼旁邊的曹操，哼了一聲，聲音冷硬的回道：“打的倒是不重，不過才挨了幾十鞭子罷了。”
    陳王脾氣耿直倔強，他可不是老好人，事後當什麽都沒發生過，此時心裏正憋了一口怒氣。
    噗通！
    曹操重新跪在了地上，再次伏地認罪。
    曹仁推開人群，大步走了過來，徑直來到曹操的身旁，也跪下了。
    曹仁倒也坦然，“陛下，一人做事一人當，陳王是我打的，陛下要處罰，盡管處罰我，不必為難曹公。”
    其他人全都瞪大眼睛，吃驚的看著。
    以前曹操給劉協下跪，給劉協認錯，基本上都是私下裏，現在當著這麽多將士的麵，還真的不多見。
    劉協歎了口氣，往周圍看了看，緩緩的說道：“國有國法，軍有紀律，曹仁以下犯上，打了陳王，的確不對，理當嚴懲。”
    曹操的心頓時往下一沉，郭嘉看向劉協，眼中也充滿了疑惑。
    哪知，劉協隻是稍稍的停頓了一下，便話鋒一轉，“但是，曹仁也是憂心朕的下落，一時情急，才失手打了陳王。陳王對朕忠心耿耿，未經朕的允許，不肯泄露朕的行蹤，曹仁擔心朕的安危，想盡快的查明朕的去向，也的確情有可原，但是，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必須嚴懲，所以，朕決定把這件事，交給曹公親自處置，朕相信，曹公一定會公平處理的。”
    郭嘉頓時鬆了一口氣，嘴角也悄然的翹了起來，陛下，還真是高明。
    看似是饒過了曹仁，送給了曹操一個天大的人情。
    但實際上，卻也讓曹操，陷入了兩難的尷尬中。
    首先，這個人情，曹操得領情，劉協把曹仁交給他處置，曹操自然不可能殺了曹仁，算是讓曹仁保住了性命。
    但是，作為回報，如果處置太輕，也說不過去，曹操必須得狠心才行。
    另外，曹操不是正在懷疑劉協在烏巢是故意的嗎？現在，劉協已經讓了一步，曹操也不可能再繼續揪著烏巢的事情不放了，曹操也得讓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