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暮燼！
    一場山雨過後，滿山翠綠清人耳目。
    微風拂過，竹枝輕颭，垂聚在嫩葉尖上的水珠如珍珠灑落在濕漉發亮的石徑，也滴落在一雙穿徑而過的白錦織鞋麵上。
    竹門“咿呀”一聲被推開。
    一股藥香味兒盈滿鼻腔。
    竹屋雖小，五髒俱全。整潔舒雅，每一樣擺設都恰到好處，多一件就是多餘，少一件也叫人不舒服。
    窗上掛著一隻竹製風鈴，在滿目的新綠中蕩出若有似無的輕音。
    聽到聲音，屋中的青衣男子原本臨窗著畫的人放下筆墨，轉過身來，朝來人微微一笑。
    “你來了？”
    “他怎麽樣？”來人似乎並沒心情同他談笑，徑自繞過一道竹屏，到來內屋。
    屋內竹榻上躺著一個男子，唇色異常嫣紅，襯得他原本就白皙如玉的臉如月色般透明。
    眉目如畫，就這樣靜靜躺著，便攢聚著人間一切光華。
    “已經沒事了，難得你一次次來看他。”青衣男子站在來人身後，同他一起看著榻上的男子。
    “可是都三天了，他還沒醒來。”來人似乎有些氣急敗壞地轉過身來。
    青衣男子微微一怔，自從時緋清死後，這位少主處變不驚、喜怒不形於色的涵養似乎也跟著去了。
    時錦顯然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抿了抿唇，緩了緩語氣，“他什麽時候醒來？”
    “最遲不過明早。”
    “秦惜夜，我是信你的。”
    秦惜夜不置可否，道“溫漾死，北礫覆滅，不知他醒來後知道真相會怎樣，還不如像現在這樣昏睡不醒，至少不會哀慟。”
    換來一陣沉默。
    秦惜夜繼續問道“三叉郡夜魅襲擊，琴荒雪域突然雪魅暴動，可有查清是什麽原因？”
    “大概跟邪族脫不了幹係，那日邪主分身突然現身於神女莊，就是為了司星盤。神女莊崩毀，神女莊莊主也下落不明，線索又斷了。”
    秦惜夜道“不過神女莊這一崩，倒可以確定，神器失竊之事與邪族沒有關聯。”
    “何以見得？”
    “邪主行事一向野蠻粗暴，北礫失司星盤，東秦失浮沉珠，人卻分毫未傷。想來不是邪族所為。”
    “膽敢與川泫世家叫板的絕非普通散修。”
    秦惜夜不以為然，“你就那麽確定這事是散修所為？”
    “如果說隻失竊一家，還可以解釋那人與這城有私怨。可兩家神器一起失竊，他挑釁的就是整個川泫世家。除了那些憤世嫉俗，自以為是的散修，難道還會是世家弟子所為？”
    秦惜夜笑了笑，這位少主雖然自小受到無懈可擊的教育與培養，骨子裏終究難掩世家的傲氣、自矜與自負。想要真正成長起來，還是要不斷的磨礪與挫敗，經驗與積累。
    “這次死了不少煉星士吧？”
    時錦微微皺眉，“三百七十二人，各世家煉星弟子，還有不少精英弟子，包括北礫城主溫漾。”
    不同於他父親，這位少主多了幾分真正的仁慈與仁心。秦惜夜默默地想著，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而這卻同時也會成為他將來城主路上的障礙。
    時錦又道“神器失竊之事還未查明，邪主再度現身川泫。一夜之間，又滅了整個中淩溫家。現在整個川泫都已經人心惶惶。”
    “溫家好歹留下了他一脈，隻要你父親肯幫忙，北礫城還是可以重建的。至於邪主，隻要星天不啟封，邪主本尊便不可能突破封印。為今之計，還是要盡快找到司星盤。要是落入邪主手中，川泫必將萬劫不複。這次邪主分身能逃出封印的束縛，難保下次不會。照你所言，這分身至少擁有五星魂元力，而如今，川泫擁有五星魂元力的煉星士除了我，便隻剩下各城城主，川泫各城還得加緊戒備。”
    時錦目光微動，道“這些話你為何不親自對我父親去說。”
    秦惜夜淡淡一笑，“你父親又何須我提點。”
    聽不出是貶是褒，時錦看了眼榻上男子，“今晚侄兒要在這借住一晚，還行夜叔叔行個方便。”
    秦惜夜道“中淩城那邊不忙嗎？我聽說時凜一夜之間淬煉二境，可有這回事？”
    眼底閃過一絲厭惡與殺意，沒能逃過秦惜夜洞若觀火的眼睛。
    “夜叔叔認為如何？”
    “連淬兩境，縱古未有，他也算是煉星界第一人。先前也未發覺其天賦過人之處，不過純紫魂體，想不到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東苑因他實力倍長，你這個西苑代掌以後日子可不好過了吧？”
    “夜叔叔此言差矣，我隻是個代掌，東西兩苑再如何較勁，還不是屬於中淩城。況且，西苑苑主不是屬於夜叔叔您麽？”
    秦惜夜噗嗤一笑，“何時你也變得像阿清那樣伶牙俐齒了？”
    時錦卻笑不出來，這個名字像巨鍾砸在他心口上，痛到無聲。
    秦惜夜自知失言，忙轉移話題，道“看天色也不早了，要吃什麽？昨日我進城了，買了些糖花，還有吞雲糕。你要是去摘星洞，給琉玥也帶些去。”
    收斂了情緒，應了聲，剛要出去。
    “等等。”
    “怎麽？”
    “還有一事要告訴你。”秦惜夜悠然然地目光瞟到竹榻上的男子。
    時錦有些不明所以，也跟著看去。
    ＊
    中淩城外的半月山，其勢地險，峰巒崔嵬，乃中淩地境第一山，月常出其半山腰邊，故稱半月山。
    因有護山大陣庇護，半山腰下，滿山翠竹，四季常青。在附近高低錯路的峰嶺間，顯得尤為醒目。聽月小築就在這翠竹掩映的半山腰若隱若現。
    秦惜夜就是這聽月小築的主人，而時錦是這裏的常客。
    特別是在天機書院求學那九年，每到沐休日，他都會和時緋清一起來這裏蹭吃蹭喝蹭玩。
    秦惜夜是他父親時揚的結義兄弟，第一次見他是在五歲時，父親讓喊他夜叔叔，那個清風霽月般的人在花樹下笑著抱起他，捏了捏他的臉，又揉了揉他的頭，他就覺得這個人比他二叔伯峰叔叔更溫柔。
    這之後，他便經常見到這位夜叔叔出現在淩雲閣，同他父親對弈聊天，他也難得從他父親威嚴的麵孔裏見到零星的笑意。再後來，他聽說他父親讓這位夜叔叔擔任西苑苑主。雖然年紀尚小，他也知道東西兩苑苑主一直是由世家族人擔任，果然這事遭到了不少族人的反對，其中最強烈的就是他的二叔伯時峰。不過時揚說一不二，雷霆手腕，沒有人不知道這一點，反對聲很快就被壓下去。
    他是打心眼裏喜歡這位夜叔叔，不但因為他每次來會給他帶糖花，更因為他喜歡看他的笑。在時緋清來淩雲閣前，他周圍的每個人似乎都不愛笑，除了這位夜叔叔。後來，他很少再來淩雲閣的原因，是忌憚門內那些閑言碎語，還是當了苑主後事務繁忙，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有一日在神木林不小心聽到兩人對話，才發覺門內那些閑言碎語並非空穴來風，時揚和他的關係很微妙。
    也是在那一日後，秦惜夜搬來了半月山，這大概也十年前的事了，當時他才九歲。
    因半月山奇高，雲霧常繞其山腰處，若非晴日天裏，山腰以上，不辨其境。
    摘星洞在半月山頂，這裏前臨萬丈深崖，後後巉岩凸石，鬆木偃蹇，間或白梅數枝點綴其間。
    若非護山大陣庇佑，這種高不勝寒的地方必是常年積雪。
    時錦按劍落地時，琉玥一襲灰衣正站在崖前。
    山雨初霽，雲霧遮繞，腳下隻是一片茫茫無際的雲海，同灰蒙蒙蒼穹綴連，不相上下。
    時錦第一次見他，是在十歲，那也是他第一次來聽月小築，和時緋清一起。
    琉玥跟秦惜夜似乎是朋友，可又不像朋友那麽親密。時錦發覺，秦惜夜對琉玥始終保持一種似有若無的敬畏，盡管兩人對弈煮茶，但秦惜夜不經意間流露的謙下姿態，稍微有點眼見，就能察覺。
    不過，這並不影響時緋清好奇心，琉玥走時，他被時緋清拉著去攔琉玥。
    初生牛犢不怕虎，翠竹林中，閑談嬉笑間，兩個小大人一樣的小少年便與這位風月韶舉般的人物成了忘年之交。
    然而，因為秦惜夜的守口如瓶，事實上，時錦到現在還不知這琉玥是何許人。
    “玥。”
    不用回頭就知道來者是誰，能上這半月山頂的，除了他和秦惜夜再不會有別的人，
    “又來看他了？”
    “這是夜叔叔讓我帶給你的。”時錦遞上一盒吞雲糕。
    琉玥接過，淡淡一笑，又轉向雲波煙海。
    “玥在看什麽？”
    “人生、世相、天機、地象……”
    “雲漫漫煙茫茫的，能看到什麽天機地象。”
    “白雲蒼狗，雲波詭譎，隻要你站在高處，沒有什麽看不透看不清看不見的。”
    “玥每次說的話，都叫人費解。所以你住在這半月山頂就是為了看天機地象？”
    “大概是吧。”
    “天界崩塌，天機早已被星機取代，然而川泫那麽多占星師，也隻不過是阿世盜名、誑時惑眾。玥呢？”
    琉玥低低一笑，道“錦少主能不被外象迷惑是中淩之福，隻是要成為真正的強者，還要懂得斷舍。”
    知道琉玥言下之意，時錦眉心微微一蹙，“我是不會放棄他的。”
    ＊
    冰涼觸感從指尖傳來，如寒梅欺雪，冰床上那張不複昔日生氣的臉。
    唯有啟生咒圖發出殷紅如血的光芒蘊動，似要將他喚醒。
    多少克製隱忍的情緒，糅雜著無盡深淵似的思念，在再次看到這張熟悉的臉龐時猝然崩潰。
    “緋清，我一定會讓你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