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局中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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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暮燼!
    一路從那花林回到淩月閣,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清風踏月似的。在荷池長廊上那條通往東西閣的的岔口,感到前邊某人身子微頓,停下腳步。時緋清借機率先打破這一路來的迷之沉默,“那個,我就先回去了。”
    說完,也不等對方回答,抬步就想走。
    “溫師弟,我有些話要跟你說,如果方便,可否隨我去西閣喝杯茶。”
    我能說我不方便麽?剛剛明明那麽尷尬的事兒,這人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似的。當沒發生也就罷了,睜一眼閉一眼,各自回房蒙頭睡一覺,第二天估計也就忘了,現在這人居然要邀請她去喝……茶?
    這是要他直麵尷尬的節奏?
    “呃,那個……”
    “我知道溫師弟一定不會拒絕我對麽?”
    ……
    楠木榻上衾被齊整疊放,翠色紗帷與竹簾相映成趣,屋中的圓桌上擺著套泥金鑲邊白梅青瓷茶具。
    明明同樣的陳設,這人的屋子看起來卻格外幹淨清爽。
    “請坐。”
    時緋清也不推辭,就著圓桌坐下,心裏隻不斷猜疑這葉寒到底要跟她說什麽。
    抬頭又見葉寒修長好看的手指捏著火折點了燈後,又放回燈托。這才踱步到圓桌邊,在她對麵坐了下來。
    動作流暢跟個常人無異。時緋清不禁又對他眼睛上的那條白綢帶起了興趣,心裏莫名癢癢,有種扯下它的衝動。
    也並未見他沏茶,忽兒彎了彎唇角,緩緩開口,“恕我冒昧,我這個人不會拐彎抹角。今晚叫溫師弟前來,隻想請教溫師弟雙子結的做法。”說完,竟從袖中掏出一包事物抖將開來,居然是女孩子家打花結用的粗細不等的彩線。
    “雙……雙子結?”時緋清一臉訝異。
    這雙子結,還得從北礫州的民風民俗說起。相較於其他四州,北礫城雖然地處川泫北部,地廣人稀,資源匱乏,實力最弱,民風卻是四州之中最為開放的一個。據說,這北礫民間,男子間慕情之事並未被看作道德淪喪,有些地方,甚至有男子光明正大的互贈雙子結,在督民府辦理結親書。
    時緋清博覽群書,自然有所見識。當初自己也是親眼所見溫潯和溫漾兩人的親密關係。忽然想到什麽似的,時緋清一個激靈,看向葉寒。
    這人該不會也是個斷袖吧?
    剛才……不對,他不會是看上我了吧?讓我想想……從韶光殿一見鍾情,破虛境不計回報地助我修煉,如今迷之意外地親了他,這這這……不會要我負責吧?
    想到這裏,時緋清渾身一抖,捂著嘴巴,竟是說不出話。
    “溫師弟?可是身子不適?”
    見葉寒放下手中彩線,竟是欺身過來,時緋清慌道“沒沒沒沒沒……就是有點喉嚨癢。”
    葉寒又彎了彎嘴角,“倒是我考慮不周,喝點茶吧。”
    幾口清茶下去,倒是緩解了一些緊張慌亂的情緒。
    時緋清這才清了清嗓子道“這北礫民間的雙子結,雖然聽聞,卻從未見過。怕是要拂了葉師兄的興致。”
    聞言,葉寒似乎也並沒失望,隻是微微低頭,視線似乎落在繞指彩線上,輕輕笑笑,說了聲“無妨”。
    時緋清的好奇心卻被勾起,忍不住問道“不知葉師兄做這個雙子結拿來做什麽?”
    “雙子結同心,自然是送人。”
    “送誰?”話一出口,時緋清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果然,葉寒微微一笑,視線從繞指柔上,轉移到時緋清臉上。
    “如果我說,我想做雙子結送給你,你會接受麽?”
    *
    第二日,徐海來傳話。
    在議事大殿,時緋清見到了東秦離家二少離塵。城主時揚的意思是讓他來替代季顏的空缺。破邪劍法練成之後,必須要七人才能排布破邪陣。
    東秦的事,最近也有聽說。據說,自從浮沉珠遺失之後,城主離緋清廣發英雄帖,追捕那盜賊,並承諾以十萬晶石換取浮沉珠線索,若能直接找回浮沉珠者,許以東秦長老之位。
    然而,就算這懸賞再豐厚,也無人揭帖,浮沉珠和那盜賊仿佛人間蒸發一樣,沒留下一絲蛛絲馬跡。城主離緋清在慶幸東秦未像北礫一樣橫遭城覆之難之時,斷定浮沉珠遺失跟邪族有關,奈何東秦勢單力薄無法與邪族抗衡。如此,也不難理解派離塵來中淩學習破邪劍法。
    時揚當場就把將破邪劍法口訣與心訣教給三人。命三人自行修習,每月朔日,到證天殿前的比武台考核,與內門精英弟子一樣,根據考核結果,予以額外修煉資源補助。
    從證天殿出來,時緋清和葉寒就去了外城。
    盡管昨夜葉寒最後說了句開個玩笑挽救了他幾乎要掉到桌麵的下巴,那句話還是纏纏繞繞地在她腦海待了半宿。她甚至還問自己,若葉寒真送雙子結給自己,自己會不會接受?直到糊裏糊塗睡去。
    一早醒來渾身犯困,在議事大殿,時緋清也是聽得有些昏昏沉沉。
    這會跟葉寒並肩走在皓日當空之下,竟覺得有些頭重腳輕。
    忽然手被握住,一股溫和的星力自掌心處緩緩流注於四肢八骸,頓時神清氣爽。
    時緋清愣了愣,看向身邊之人,後者回以微笑,“在證天殿就看你不對勁,昨晚沒睡好?”
    這身子原本底子就差,雖然拚著一股勁修煉至煉息滿階,但顯然有些後繼無力。秦惜夜也說,修煉太快也不是什麽好事,星緣提前消耗,有損命星,等慢慢消化些時日,等待機緣降臨在淬煉星魂。
    “最近一心撲在修煉之事上,倒是沒有喘口氣的機會。”時緋清打了哈哈。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過北礫複城非一朝一夕之事。況且對於邪主之事,你又了解多少?北礫城的覆滅說不定另有原因。”
    類似的話,對方也不是沒暗示過。時緋清不明白這葉寒居心何在,他說這些話的依據又是什麽。眼前這個人令他愈發看不透。
    看了眼周圍偶爾來往的門下弟子,確定沒有人注意他們,這才壓低聲道“孤師兄你要是自個兒想不開,我也不攔你。大庭廣眾之下,耳目雜多,你的信口開河,很可能會殃及旁人。”
    葉寒笑而不語。
    一副說不通的樣子,好在對方也閉了嘴,時緋清無可奈何,“調查若木林的事,無論結果如何,至少也得保全時家麵子,這點你應該可以做到吧?”
    “溫潯,別以為時錦救了你,你就一副拿他們當衣食父母的姿態。時家要是真好心,就該傾全州之力,替北礫重修城池。如今他們隻不過接納了來自北礫的一些難民,你就感恩戴德……”
    “你你你你不要命了!”生怕他再說些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一把捂住對方的嘴,感覺到掌心溫軟濕滑之感,心裏陡地一跳,觸電一般,正要鬆開,手已經被對方捉住,還沒反應過來,隻覺得眼前白影一晃,整個人被一股力量帶到路邊的高牆根。他甚至可以感到腳底飛速磨過青石路麵的感覺。
    這弱雞的身子,即使煉息滿階,在煉星期修士麵前,也是待斬的份!
    驚駭抬頭,迎上那張因逆光而昏暗不清的俊臉。
    這時,一輛馬車隆隆從道中飛馳而過,時緋清撇頭一看,這似乎是時錦的馬車。
    煉星士既出世也入世,馬車是最基礎的交通工具。時緋清了解時錦,他一般去中淩街上和半月山時,才會選擇馬車代步。看情景他剛從外麵回來。
    禁錮一下子鬆開,對方若無其事的態度,讓時緋清莫名有些來氣。
    這就是他一個煉星期修士救人的方式?!
    “去長輝苑。”咬牙切齒拋下一句,甩頭就走。
    再次踏入長輝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長輝苑東西二十四苑,隻有一牆之隔,原本被安排新入門弟子住宿之地的苑東二十四苑,現在空空如也。
    想到原本活生生的人因破虛境一行,再也無法回來,心裏頓時不是滋味。
    苑中的數棵桑樹在青石板上稀疏的影子。
    兩人徑自去了先前同宋歌一起住過的屋子。
    那日,宋歌在向管事淩楠提辭破虛境試煉之事的時候,還提出讓他哥哥宋清搬來苑東同住,淩楠答應了。
    門虛掩著,濃濃的藥味撲鼻而來。
    無人。
    南窗微啟,清風徐徐。
    屋內不知何時多了個火爐,爐子燒著,罐蓋輕輕噴著熱氣兒,發出一陣輕微的聲響,很是靜好。
    “這是蘇荷與百靈子的味道。”葉寒道。
    時緋清悠悠看了他一眼,“都是瞎子五感特別靈敏,誠不欺我。”
    “不過,這麽多天,宋清的傷難道還沒好?”
    時緋清正要捏起藥罐蓋子查看,聽到他這麽說,立刻直起身回頭看他,“葉寒,你能不能不裝傻,你……”
    葉寒微微一笑。
    窗外桑樹灑下斑駁的光影正好落在他肩上,一襲白衣微光朦朧,束在發後的白綾輕拂揚起,整個人縈繞柔和與靜美的。他們之間,恍惚隻剩下世界煙塵遊虛的聲音,而窗外風吹枝杪沙沙之聲恍若夢境。而他,站在夢的邊緣。
    一時間竟忘了說辭。
    “為何不說下去了。”
    時緋清回過神來,“既然知道是蘇荷和百靈子,就該知道這藥根本不是給宋清準備的。”
    “哦?那我還真不知道,”葉寒挑了挑眉,道,“溫師弟此言何意?”
    “不管宋清受的是內傷還是外傷,都不上蘇荷和百靈子。《千草經》上記載的這兩種草並非用於治傷之用,而是……”時緋清忽然想到什麽,頓了頓,正要去掀罐蓋,被背後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止住。
    少年雖然同初見時的模樣並無二致,然而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陌生疏離氣息,異常冷冽,目光警惕地掃過屋內兩人。
    輪椅上的人手臂安放在腿上,斜靠在椅背上,眼瞼輕垂,似乎已經睡過去。
    寒暄的話凍結在嘴邊,時緋清怔了怔,幾日不見,這宋清怎得腿廢了?
    時緋清給兩人讓開道,趁勢移到葉寒身邊,扯了扯他袖角。
    葉寒並沒理她。
    這時,宋歌已將宋清抱起,一手護住他後腦,小心翼翼將懷中之人平放在床榻上,又扯過被褥,掩在他身上,整一過程,動作極盡溫柔。
    這才起身,朝身後兩人看了一眼,淡漠說道“有什麽事,出去說。”
    “你有沒有覺得這宋清不像宋清?”時緋清若有所思。
    “為何這麽說?”
    “先前的他,性格外向,挺是熱情。可這才幾日沒見,渾身透著股冷漠,拒人千裏。”
    “你又認識他幾日?”葉寒不以為然。
    “所謂心性誌格,皆在言行。對我來說,認識一個人,聽其言,觀其行即可,何須幾日?”
    “你還真……敢說。不過,石師弟如此胸有成竹,言之鑿鑿。我倒想知道,在溫師弟眼中,我又是怎樣一個人。”
    “你?”不防葉寒如此問來,尾音有些拉長,腳步也不覺收住,仔細盯住對方的臉,像是想從他的神情中辨出他的用意。
    葉寒亦轉身麵向他,唇角微勾,那笑中分明含了三分揶揄,一分好奇,餘下靜靜淡淡地等待。
    山道上,一白一黑,如風下樹的兩個人影,遠遠看去,竟能奪取眼前十分景致。
    即便說得言不由衷,或者隻是出於調侃,還可能是隨口捏造,不過,葉寒在心底還是默默地笑了。
    “你嘛,雖然有時讓人捉摸不透,不過,總體來說,風姿玉秀,人也不笨,要說你是世家子弟,也無人不信。要是在城門來個征親帖什麽的,這應征隊伍大概可以從東城門排到西城門。雖然我們認識不久,不過作為朋友,我還是有義務要提醒你,口無遮攔禍從口出,做人還是不要太猖狂了,不然哪天被雷劈了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死。”說完,還煞有介事地以出於朋友之關心,拍了拍對方的肩。
    然而某人似乎隻抓住他感興趣的部分,“那麽你呢?”靜靜麵對他,那神情竟似透出一分執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