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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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暮燼!
淩天閣仰光台。
“城主是在擔心他們?”秦惜夜看了身側的時揚一眼,同他一樣,將目光拉長至雲天相接的渺茫之處。
“本座在想,溫潯那孩子的話。”
“看來城主也懷疑這邪主分身的事。”
“本座不敢妄下定論,畢竟這關係整個川泫的安危。”夕光迷蒙下的他,少了幾分平日的鋒芒與威嚴,似乎連這一身泥金暗紫衣袍都籠罩著幾許塵世的淡然。目光一收,看向秦惜夜,“本座這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二十三年前,率四城攻打南炎城。如今逃不過星道報應,這二十三年來川泫一直遭邪魅流襲,不得太平。”
“城主這是什麽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眼下這時況,正是城主一統川泫的好時機。這不是城主一直以來的夙願?”
“惜夜,你還在怪我?”多麽可笑地問題,他有何資格要求他原諒自己?
“惜夜不敢對城主存此心思。”
時揚目光顫動,眼前這個人的疏離不是一日兩日,自從那件事之後,他似乎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了,不過,這能怪誰?這世間,又有誰能與仇人毫無嫌隙地卿卿我我,就算那人曾多麽深愛自己。終究是自己負了他……
幽潭似的眸底難掩痛心、後悔與落寞,“等邪主之事一了,我便命人重建南炎城。”
在對方視線之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的弧度,袖中的拳頭漸漸收緊,“惜夜這一生隻願追隨城主,不敢有別的妄想。”
“你做了那麽多,難道不就是為了這個?”
秦惜夜瞳孔猛縮,旋即又恢複如常,“惜夜不明白城主所言何指。”
“九年前,你派人假扮我殺了時年,用寒兒的銀魂之體替錦兒煉化金魂,我以為你隻是單純的替錦兒煉化金魂,畢竟他也是你的骨血。隻是你派人假扮我強占凜兒,還誘騙他修煉邪術……”
“這些你是如何知道的?”俊逸如玉的臉上浮出一絲猙獰。
“九年前的那夜,我一直跟在後麵。至於凜兒,在殺他之前,用穿虛術進了他的七虛,看過他的記憶。惜夜,如果你想報仇,大可以衝著我來,那些孩子都是無辜的。”
“嗬,你也好意思說‘無辜’,你殺進南炎城的時候,可有想過那些百姓多麽無辜?蕭家又有哪個是該死的?你敢說你帶人屠戮城池,不是因為你的野心?現在跟我假惺惺地說這些,不覺得惡心麽?”眼角猩紅,青筋暴突,壓抑了二十多年的仇恨在這一刻爆發出來。儼然不似平日裏纖塵不染,清風出世的他。
時揚靜靜看著他,這樣的秦惜夜他第一次看到,印象中這個人總是溫儒善和,目下無塵,與世無爭,就算知道南炎城毀人亡的消息,也隻是呆呆在窗口邊坐了一夜,等第二日,仍是溫溫和和地跟他說話,若不是後來感到他漸漸疏離的舉止,他甚至以為這個被蕭家拋棄的人根本不關心南炎城的存亡。
忽然,一陣血腥味從喉管處湧上來,眼前一昏,身子已動彈不得。
“你……你做了什麽?”想催動星力化解這突如其來的禁製,然而內海處千裏冰封,雄渾的五境星元竟是在一瞬間瓦解崩潰。
秦惜夜血戾的眸子溢出輕笑,漸漸昏暗的天光,讓他那雙原本就清麗非常的眼睛詭異的閃亮,讓那抹輕笑透出幾分噬血的瘋狂與殘忍,修長地手指慢慢劃過對方高挺的鼻翼,完美的唇瓣,“時城主知道了那麽多事,卻還對我毫無防備,真是不該啊!既然時城主野心不再,不若就讓惜夜來替你完成這生前夙願。”
夜幕初垂,腳下浩闊無際的無疆城燈火連綴如星撒珠,夜風在仰光台兩側的樹木間蕭蕭颯颯,吹得人心如月霜清灑,漠涼漠涼。
一個鬼魅般黑影出現在兩人身後。
鐵製麵具在昏暗的夜色中泛著照魅燈的微光。
“主子。”巍峨得仿佛不屈不折的身軀朝秦惜夜拱手施禮,開口是男女雙重之聲。
“說。”秦惜夜鬆開對時揚的鉗製,負手麵向腳下城池,淡淡吐出一字。
“照主子吩咐,一切都準備妥當。”
秦惜夜淡淡一笑,露出真麵目的他,此刻已毫不在意時揚質疑、傷痛、甚至帶著幾絲怒意的目光,“那就等著看好戲吧,對那些孩子來說,這將會是一趟記憶深刻的經曆。”
鐵麵犀利的目光掃過無疆城主,對其受製於秦惜夜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不過,屬下發現,那個地方有人進去過。屬下用息蹤術,追查到那個人進了淩月閣,似乎就是主子讓屬下查的那個人。”
目光一下子意味不明,“能神不知鬼不覺進去,又毫發無傷的出來,這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跟阿寒關係不錯吧?慶遠之行,你就想辦法將他們兩人拆散,別讓他破壞了本主的計劃。”
“是。”
“去吧,給那些孩子製造些驚喜,年輕人之間的情情愛愛,想必更加令人期待。”
那鐵麵應聲而退,一個閃身便消失在原地。
“阿寒?寒兒他沒死?”時揚目光淩亂起來盯視著眼前陌生而危險的秦惜夜。
“怎麽?時城主就這麽希望他死?也對,時城主派人殺他,自然是不希望他活下去。”
“寒兒沒死,那錦兒的金魂之體……”
“原來城主擔心的是這個,嗬,既然城主九年前沒有出手阻止我殺時年,存的自然也是這等心思。放心吧,阿錦煉魂非常成功,城主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
“惜夜,你究竟要做什麽?你連錦兒都要算計麽?”沉眸露出痛惜。
冷笑中泛起一絲鄙夷,“這不都跟你學的麽。時揚,八年前的十象幻生境,你究竟看到了什麽,讓你做出那麽大的改變?仁心高誌,博義雲天,心懷蒼生……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你需要這些東西?”
萬分悲痛的眼睛深深閉了閉,“如果我說,我在裏麵看到我們的結局,你會收手麽?”
仿佛聽了個極大的笑話,秦惜夜癲狂地笑了起來,袖風一揚,數道紫刃劈手而出,原本就被封禁的時揚立刻感到駭然之力將自己襲裹,麵對同是煉星五境破境期的秦惜夜,現在的他根本沒有回手之力,眼前一黑,頓時沒了知覺。
將人失去知覺地人攬抱在懷中,癲狂的笑凝結在那張天人般的臉上,月光拂照,瑩白若無血色,良久眸中溢出一絲痛苦,喃喃道“我曾經這樣問你時,你可知自己怎麽答我的?‘阿辭,這世間的任何事,一旦開始,便覆水難收,好比我對你的感情。你隻需站在我身邊就好,要是你怕看到這血淋淋的世界,便閉上眼,要是你怕聽到這哀嚎遍野,便閉上耳。’時揚,是你教會了我一切,如今你反倒先退縮了。既然當初我能為你背叛南炎蕭家盜取鎮邪劍,如今為你一統川泫又有何不可,嗬哈哈……”
低沉而淒涼的笑在這片遠離塵世的地方回蕩開來,伴著淒寒月光,森森斑駁樹影。
“呃……這慶遠郡怎麽死氣沉沉的?瞿郡守,你們慶遠郡向來都是這樣麽?”時緋清挑了挑眉,睃了眼黑漆漆的郡守大門。
一眾人落在郡門外,離郡門不過十丈遠,卻絲毫感受不到一點生機,樓頭的破舊燈籠微光羸弱,在夜風中吱嘎搖晃,半盞孤月在黑寂寂的夜空中,顯得愈發清寒。
瞿百川打了個哈哈,“諸位修士,慶遠郡沒有護郡大陣,一到夜裏氣溫驟降,所以自從星天被封後,慶遠郡離各家各戶都以暖石為材料重修屋舍。這暖石是黑色質地,白日裏吸熱,到晚間釋放出來。家貧的安不起琉璃窗,這燭火也無法透射而出,隻是外頭看起來,黑黢黢的像座死城而已。”
眾人狐疑地看了瞿百川一眼也沒說什麽,時緋清注意到葉寒微微皺眉,想來作為南炎舊部,這麽個大郡連護郡大陣的晶石都負擔不起,與他這個少主而言,心裏定是不好受。
時錦道“先進去吧,梓陽那邊,明日一早去看看。”
瞿百川上前扣了門鍾,守門的侍衛從城頭上探出頭來,見是瞿郡守,立馬下來開門。
進了郡,眾人果見城內屋舍多無燈光,唯有臨街商鋪尚有門窗,幽微燭光透過琉璃窗灑在青石板露麵,給靜寂的街道添了幾分暖意。隻是入夜時分,皆已打烊,街上根本沒什麽人。
瞿百川將眾人帶到郡守府。進了郡府,這才稍有了人氣,隻是災難的隱憂都壓在每個人心裏,臉上雖掛著笑,卻並不暢懷。在瞿百川的安排下,瞿夫人和幾位下人早已收拾了客堂,眾人也無心聚在一起聊天,各自回房休息。
郡守府雖然也沒有護府陣法,不過,無論是房子構造還是地暖設計,就算是晚上,也到處一片暖意融融,園子裏也是四季開白花。
想到日間葉寒說的那些,以及那張鐵麵,時緋清自然無心睡覺,一進屋就關了門窗,掏出那張鐵麵念起臨境術口訣。
這臨境術是上古遺術,時緋清在七歲那年在書中讀到關於臨境術的記載,包括心訣。他隻是好奇,才試著學了學,誰知一學就會。關於這種術法的唯一缺點,一生隻能使用七次。
包括最初因為好奇浪費兩次,九歲那年救葉寒探路時使用一次,後來在流沙村使用一次,前些日子在鳳翔閣追查時年死因也用了一次,不知不覺間,隻剩下兩次機會了。
時緋清並不在意這種術法的使用限製,他本就是個沒有心機與謀算的人,使用也是隨心所欲,隻是這回他特別慶幸這術法尚有使用次數。
閉上眼,眼前清晰展現的是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桌案上拿起麵具。視線隨著麵具的上移,他看到那人的黑玉墜腰帶,金絲蛟螭紋理的雲錦玄衣,完美的頸項上一顆赤豆樣的紅痣……心陡然一跳,麵具已然覆上整張臉。
畫麵被定住,時緋清緊緊盯著那顆紅痣,血液在血管內噴張,恨與怒交織在一起,仿佛兩股水龍要將他絞窒。
“溫師弟!”
“……”
時緋清猛然憬醒過來,抹了下額上的細汗,將那鐵麵迅速放回六合袋中。
時錦站在門口,並沒有急著跨進來,而是一臉歉意地微微一笑,“我沒有打擾溫師弟休息吧?”
“沒,進來說話。”
壓下時錦這麽晚找他的疑惑,笑了笑,讓出一步。
客房並不奢華,時錦習慣性地粗略一掃,就在桌邊坐了下來。
“這個給你。”時錦又微微一笑,遞上來一物。
“星髓石?”時緋清怔了怔。這一顆雖比上次得到的要小一些,不過也算是完整的一顆,若機緣遲遲不到,要提升進入煉星境非常需要這個。星髓石極其稀有,這麽一顆至少也得萬晶石,時錦為何要送他這個?
“是,可助星魂煉化。”眸光映著燈火,瑩瑩閃光。
時緋清沒有去接,無功不受祿,已經多次受對方援助,哪能一直厚著臉皮得其所益。
“這個太貴重,時少主還是留著自己用吧。”淬煉三境,星魂石雖然作用少了些,可還是有些用處的。
時錦眸光閃爍,定定看著眼前這個相識不能相認的人,心中盡是酸楚。
對我來說,這世間還有比寒更貴重的東西麽?以前是我不好,不懂得珍惜,感謝你的再次出現,給我贖罪的機會,我會用一切來彌補我的過錯。
時錦如是想著,頓時也寬慰了許多,笑道“我已經不需要這個,放著不用,也是浪費,這點心意權當溫師弟將我當知己的酬謝,不知溫師弟可否笑納。”
“時少主真是……”時緋清知道時錦雖然為人知雅謙和,實則清高孤華,除了他從無與人結交,更別說知心交心,就算是他,有時也不知他心裏在想什麽。一個人對著桃花林發呆時,清漠寂然的目光有時看得他心疼。不過自己何時成了他的知己?
“我可不可以叫你名字?”
“時少主你……”
“你可不可以也叫我名字?”
“……”
“恕我冒昧,打擾溫師弟了,明日還要調查邪主作祟之事,我……我先回房了。”
沒等時緋清反應過來,時錦已放下星髓石,落荒也似的出了門。
星髓石上還留著對方的體溫,時緋清怔了半晌,也沒想通時錦剛才有些怪異的表情。
定是自己眼花了,他怎麽會臉紅?
人家隻是想跟自己結交,自己怎麽就往彎處想呢?
時緋清定了定心,思緒又飄回那顆紅痣上。很顯然,凶手不是時揚,那會是誰呢?
這麵具是在若木林下地宮找到的。他在無疆城呆了那麽多年,根本沒聽過若木林,顯然這片若木林是最近才有的,根據那晚情況,目的就死掩蓋邪氣,也就是說時凜為了修煉邪道,很可能這若木林就是出自他之手。若木林下的地宮,聽起來就覺得不可思議,這地宮裏到底有什麽?是何人所建?葉寒受傷也是因為那地宮之故麽?
想到這裏,時緋清便想找葉寒問個明白,正要出門,桌台上的燭火“噗”地一聲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