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城 · 雲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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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膽還挺肥啊你。”
    女孩像一隻踩著屋簷跳躍的貓,赤著腳三兩步跳進了化石廳,那個詭異而極長的影子就凝聚在她身上,空氣裏闊散開一陣潮濕且熟悉的氣味,隻是在黑暗中,蘇祁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坐到蘇祁身邊,就像平常轉幾個彎到他家去,進了門不打招呼就直接坐到那個陳舊的沙發上一樣。隻是蘇祁感覺到了她的潮濕。兩個人以相同的默契沉默著,背靠在化石展廳的牆壁上,地麵發涼,博物館外電閃雷鳴,暴雨大作,已經充斥了整個聽覺,蘇祁看到有水滴從她額前的發梢上低落下來。
    蘇紊沒看他,用一種更放肆的坐姿笑了一聲說:“還是跟塊鐵一樣倔。”
    蘇祁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蘇紊笑得更明顯,用手去摸蘇祁的頭,被蘇祁躲開了,她笑了一會說:“好啦,姐姐這不是來了麽?”
    蘇祁始終不肯說話,像是不要服軟,他之所以一直沉默,就是想讓蘇紊想開口,他以為先開口的人就是服軟了,這是蘇紊要為她沒有在自己發完消息後就出來要承擔的。
    可蘇紊似乎根本不在乎這一層把戲,她從地上撿起幾顆碎石片,還想拚在一起,但那幾顆碎片似乎本來就不是在同一個位置的,蘇祁看著她玩了一會後,終於低頭摸了摸頭發,把聲音壓得很低:“剛才外麵怎麽了?”
    蘇紊端著碎石片,湊近看蘇祁的眼睛,蘇祁對上那雙晶亮好看的眸子似乎有光閃爍,不由地想要後退,蘇紊就像一隻狐狸一樣笑了:“你是想問,怎麽知道你到這裏來了的吧?”
    她淺笑著收回了視線,巨大的雨雲像是要整個砸落在地上,她自己接著說:“那個爆炸一樣的巨響,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那時我已經溜進下麵的大門了,應該是遠處傳來的。”她頓了頓,“我本來想,你瘋起來雖然是喪心病狂,但還不至於看到要下暴雨了還出門。但後來還是不放心啊,去你屋子裏看了看,一看你不在就知道你又跑到這裏來了。怎麽樣,夠意思吧?”
    蘇紊用肩頂了一下蘇祁,她雖然並不是蘇祁血緣上的姐姐,但是他們兩家離得很近,蘇祁家裏常年就隻有他一個人,他之前說怕自己一個人死在家裏了沒人收屍,蘇紊就有了一把鑰匙。
    “才不用你來。”蘇祁沒看他,盯著地麵發了一會呆,閃電把碎片和大理石地磚照得慘白,他說,“你怎麽不打傘?”
    蘇紊又要摸他頭,他急著拍開:“哎呀別煩。”
    手上的水珠沾在了蘇祁頭發上,有癢癢的重量,蘇紊幹笑了一聲,把手收了回來:“沒有用的。”
    她看向化石廳高高的窗戶,風把雨幕拍在了一麵巨大的暈彩教堂玻璃上:“這麽大的雨,傘有什麽用呀?我穿著雨衣來的,半路上嫌礙手腳,就扔了。”
    蘇祁心中一愣,他看向女孩:“你淋雨了?”
    蘇紊把視線從高處的教堂玻璃移向蘇祁,好像要從他的眼睛裏尋找什麽。她隻穿了一件黑色地短袖上衣,曲腿坐在牆邊,身上的雨跡清晰可見,像剛落水爬上來,頭發濕淋淋地沾在額前。
    蘇祁有些著急,他的眉毛很深,緊緊皺在一起:“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更累的。”
    可蘇紊卻笑了,眼睛裏跳躍著光。
    蘇祁忽然用手狠狠按住蘇紊的肩膀:“趴下!”蘇紊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沿著牆壁推出幾步遠,然後蘇祁撲倒在她身上。又一聲巨響隨著玻璃落地碎裂的聲音回響在化石廳裏,蘇祁死死盯著蘇紊的眼睛:“有傷嗎?”
    蘇紊搖了搖頭,用手推蘇祁的鎖骨。
    蘇祁急促地說:“光,和閃電不一樣。”
    剛才蘇祁的角度看得更清楚,蘇紊頭上就是另一麵玻璃,那聲巨響應該和之前那一次來自同一個地方,衝擊波和聲音同時抵達,玻璃直接墜落下來。
    蘇紊還在推蘇祁,但她一下子推不動,蘇祁還在剛才的餘悸之中,劇烈地喘氣,以為她同樣害怕所以要掙脫。
    蘇紊低沉地喝了一聲:“起來呀。”隨之一用力將蘇祁從身上推翻,順著大理石地麵把他推了出去。
    頭頂數米長的水晶懸燈在落地時頃刻間碎裂成無數的碎片,它本來是通過周圍數麵染色的玻璃發出色彩奇異的光,用來照在化石牆上的,所以被建造得尤其大。它砸下來時整個地麵都有輕微的震動,蘇紊沉悶地嘶了一聲,而蘇祁已經被推離到範圍之外。
    他以為蘇紊是害怕,可她隻是在下麵,看到懸燈已經搖搖欲墜了。
    蘇祁迅速把蘇紊拉到牆邊,蘇紊製止了他:“別呀,地上,有碎片。”
    她說話時顯得很吃力,用一隻手捂住小腿,伸起來時手上有濃稠的血。她合著眼睛說:“一道小口子。”
    蘇祁已經把身後的大理石清理幹淨,然後把兩隻手從蘇紊身下穿過將她抱起,徑直向門口跑。
    蘇紊急問:“去哪裏?”
    “出去。不能呆在這裏了。”他說的無疑隻是一種感覺,自從第一聲爆炸聲開始,他就覺得這裏有問題了,那根本就不是什麽落地雷,一定是有什麽意外發生了,留在這裏隻會越來越危險。他們是在昆侖山下長大的孩子,對於神山不僅僅是敬畏,在這個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詭異傳說,幾乎是從小聽到大的,就算不信也難免有幾分印象,而且又遇到這場大到離譜的雷暴,來曆不明的爆炸和衝擊波,甚至那些平時不屑一顧的告示也可能和這些事情有關。蘇祁想,這種時候隻有回去才能安全一點。
    “你瘋了?”蘇紊被他抱著無法動彈,用手拍他的背,“外麵電閃雷鳴,你知道那個爆炸是怎麽回事麽,我們穿過去遇到意外怎麽辦?”
    一種常識告訴她,這樣的時候一定是先躲在一個建築裏才安全的,但是蘇祁搖頭,沒有停下的意思。
    蘇紊繼續拍他,沉沉地說:“你先放我下來呀。”
    “你能走路麽?”蘇祁停在兩層樓之間的一個平台上喘氣,把蘇紊放下來。
    蘇紊落地時身體踉蹌著顫抖了一下,然後扶住牆撐著,一點一點用右腳點地。蘇祁著急地看著他,把自己的上衣脫了下來。
    “你幹嘛?”蘇紊皺著眉毛問他,他不說話,直接蹲下來把衣服捆在蘇紊小腿上,一層血跡滲透出來,但很快不在蔓延。
    “別說了,快點。”蘇祁下了兩級台階,蹲下來示意要背蘇紊,他心急如焚,感覺自己的焦慮被另一種更大的焦慮給替代了,可蘇紊拍了拍他的腦門。
    他回頭看,那個女孩已經麵無表情地在大理石上嚐試著跳了兩下,身上掛滿了水滴,她說:“如果出去以後出事了,你下輩子得賠我一條命哦。”
    蘇紊雖然可以行走,但是速度很慢。他們出了化石廳才發現,二樓到一樓幾乎所有的玻璃都碎了,沒有一塊地磚上是沒有玻璃殘渣的,而蘇紊還赤著腳。當他們走到溜進來的大門口時,蘇紊拉住了蘇祁。
    她說:“先看看。”
    蘇祁把門推開一小道縫,外麵的雨不再那麽大了,能見度好了一些,可是雷暴仍在繼續。博物館前麵是一個廣場,圍繞廣場有幾家肯德基這樣的快餐商鋪,蘇祁看過去時驚訝地發現,幾乎視野裏所有的店鋪都受到了那個爆炸的波及,甚至有一家店鋪門上的合金板整個被震落下來,懸掛在半空中搖晃,隨時要掉下來的樣子。
    蘇祁頭也不回地握住蘇紊的手腕,就要從門縫裏鑽出去,可是蘇紊說:“等等。”
    “走啊。”蘇祁著急地回頭看她,外麵雨已經變小了,現在回到家裏多少能安心一些,他又要動身,卻被蘇紊掙脫,反手握住了他,蘇紊的手腕很細,手指細而長,竟然讓蘇祁不能再往前走了。
    她的另一隻手抹了抹鼻子,一顆水滴在鼻尖上閃著光,她低笑了一聲說:“知道害怕,當時還跑出來?”
    說完蘇紊拉住蘇祁靠著牆走,蘇祁被她怔住了,隻好跟著她。他們走得極慢,卻不再是因為地上有碎片,而是感覺到一個危機正在接近,所以必須噤聲。身旁是幾十麵屏風一樣的展板,上麵畫著一些科普小常識,甚至可以教你如何快速分辨一隻豬的種類。蘇祁這才發現蘇紊選擇了一條很巧妙的路線,他們正好躲在了展板的陰影背後,即便有閃電,從大部分角度看過來,他們都能隱藏得很好,而他們的身後是直至博物館頂端的牆,現在那裏無路就是最大的安全。
    他被蘇紊拉著走,視線四處觀望,忽然就撞在了蘇紊的背上。蘇紊太瘦了,他從小就背過蘇紊,直接把蘇紊又撞了一個踉蹌,不知道剛才是怎麽拉動他的。但是蘇紊立刻止步,她轉身用手捂住蘇祁的嘴巴,讓他和自己一起蹲在一塊展板後麵,蘇祁不知道蘇紊覺察到了什麽。她的眼睛死死盯住蘇祁,用唇語說:“來了。”
    說完她就合上了眼睛。蘇祁環顧四周,發現他們已經在“魔法球”的陣中,那個魔法球,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磁力球,在很多博物館、科技館都能看到,通常小孩子把手放上去,頭發就向天上飛了。這裏還不在展廳裏麵,隻是擺放了一些運用簡單電磁學原理製作的科普道具,蘇祁怎麽也感覺不到有人在靠近,不知道蘇紊是如何得知的,她的眼睛緊閉,像是有些難熬,蘇祁去看她的小腿,血又滲出來了一些,她剛才一路上大概一直都在忍痛吧?
    蘇祁想著是否要做些什麽,就在猶豫時,一道極其明亮的閃電劃過,持續了有將近一秒,可想而知,那條虯曲的軌跡在夜空蜿蜒著撕開了一道怎樣的傷口,借著閃電的光,蘇祁木然地看見了那不可思議的一幕:
    距離較近的幾個魔法球全部被銀白色的電弧包圍著,它們閃爍著躍動,像是無數條銀色的小蛇,似乎雷電喚醒了一個近乎詭異的場域,那個光亮一閃而過,可是蘇祁看清楚了,那些電弧在空氣中雖然細少,卻延伸得很長,所有曲折的銀線最後匯聚到了蘇紊的頭上,像是從她的太陽穴鑽了進去。
    閃電過去了,就在閃電熄滅的一瞬間,那些電流就像煙花一樣,在空中時閃爍得絢爛,落地後跳動了幾下,如同某種蟲蟻般的精靈消失了蹤跡。那次劇烈雷暴的轟鳴此刻才抵達,蘇紊重重地按著頭。
    “還好麽?”
    “門。”蘇紊用吐息的方式說出了這個字,她仍然因為某種疼痛閉著眼睛,而蘇祁立即看向視野內能找到的門,最後在二樓的甲蟲展廳門前看見了那個影子。
    它在有閃電的時候被拉得極長,緩慢地前進著。蘇祁緊緊握著蘇紊的手。
    一束光柱在黑暗中移動,看上去像是手電筒,那個影子走出門後,光柱照在了他自己身上,在一二樓之間,他們剛才休整的那個平台上,那個身材頎長、穿著軍裝的年輕男人用手電照亮了自己的臉,他在高處發現了那兩個孩子的藏身,便不再靠近,可是聲音卻又像是近在耳邊。
    “我來接你們。”
    蘇祁沒有動彈,男人始終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在高處與他們對峙,將近一分鍾後他才意識到,那個男人對視著的是蘇紊的眼睛。蘇紊已經再次睜眼,她也同樣看向男人的眼睛,在對視結束後,她很快地在男人的腰間和手腕處掃視,可是距離太遠了,看不清楚。
    男人似乎看出了蘇紊的意思,他解開手腕處軍裝的束帶和腰間以及衣褲的內夾,示意自己沒有武器,隻有右手握著一支手電筒,始終照在自己的胸口。
    蘇紊冷冷地說:“你的身份。”
    蘇祁聽得出她聲音的虛弱,可她還是強行保持了鎮定,同時他也想起了那些貼的隨處可見的告示。
    男人從上衣的口袋了取出一個證件,在空中亮了一下,擲了過來,蘇祁接住後交給蘇紊,那是男人的軍官證,楚林,陸軍上校,兩條紅杠三枚星徽,和他衣服上的軍銜一致,還很年輕,隻有三十歲,照片上五官濃得有一種可信的深刻感,蘇紊抬頭看他時,他就用手電照著自己的臉。
    “你什麽時候進來的?”蘇紊的聲音依然冰冷。
    “你們下樓之前,我就已經進來了。”男人如數回答,“我看著你們下來的。”
    “你是軍方,為什麽不直接找到我們。”
    男人沉默了片刻,說:“怕驚動它們。”
    “誰?”蘇祁忍不住問。
    男人將所有的身份亮出後,開始往樓下走,他說:“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的任務是把你們安全地接出去。”
    蘇紊已經撐著牆站起來,她用一隻手不由分說地把蘇祁擋在身後,向著那個男人問:“你先回答我們,剛才一係列的爆炸是怎麽回事,不然怎麽確保我們的安全?”
    男人不回答,也不停止前進,始終以一個速度走著,蘇紊用餘光環視,尋找逃跑的路線。
    終於,男人沉沉歎了一口氣,他說:“蘇紊。”
    蘇紊忽然怔住了。
    男人說:“你的父親難道沒有教過你,在視野惡劣的環境中,使用照明有多危險麽?”
    蘇紊當然知道,因為她的父親也曾經是軍人,隻是很少再想起他了,但是記得他說過,在視野惡劣的環境使用手電無疑暴露了位置,而那個男人首先認識她的父親,其次,他的手電也從來沒有打在他們身上過,始終留在自己的區域。
    楚林的眼神又恢複到了那種鐵一樣的堅毅,蘇紊移開了視線,她撤開手臂如同應允了某種妥協,示意蘇祁跟著他走吧,蘇祁點頭,可是即刻感到蘇紊靠在了他的肩上。她似乎是撐到了最後一刻,昏過去了。
    楚林已經走到身邊,他看向蘇紊的小腿,血已經滲出來很多,小腿下盡是未幹的血跡。他說,我來背她,你跟著我。
    可蘇祁攔住了他,他的上身赤裸,看著楚林的眼睛說:“我自己來。”
    他把蘇紊背到了身上。
    楚林頓了片刻,便開始在前麵引路。蘇祁沉沉地說:“請你一定要讓我們安全。”
    他這話不是為自己說的,楚林沒有回頭,他一邊走一邊沉默,最終諱莫如深地說了一句:
    “當然。而且有可能從此刻開始,你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