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城 · 雲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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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你陷入更深的幽隱
旋轉周而複始,你已不能
傾心死亡
——《石海殘卷·女王經》
雨似乎是在一瞬之間就大起來的,蘇紊回想自己似乎從沒有經曆過這麽大的雨。其實這裏的年降雨量應當很少,它既不受印度洋也不受太平洋季風的影響,大多數時候是大陸氣團持續作用,可是今夜的雨就像是一場魔咒。
她把頭向後抵在車廂的合金板上,蘇祁走後楚林說會有人負責的,她應了聲,思緒卻無法防空,可是眼下自己什麽都做不了。暴雨砸在車頂,轉化成震動隨著頭骨傳遍全身,她想起以前失眠的時候會聽下雨的白噪音,但是並不會有什麽幫助,她還想起以前看過一部電影,幾個進入太空的人對地球想念了,就聽處發現錄好的雷雨的聲音。
以前有雨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呢?在那些顯得有些珍貴的下雨的日子裏,她會在放學後去找蘇祁,他們兩個的家實在離得太近了,她會帶一些自己炒的小菜,到蘇祁的屋子時,他已經在準備米飯了,他的房子很小也很暗,他們在一張小桌子上對著坐,無聲地吃東西,吃完後就坐著,側過頭喝可樂。房間裏太安靜了,雨聲顯得格外清晰,甚至能夠分辨一切,有時候蘇紊會想,一滴雨的一生是怎樣的,取決於它落在什麽上麵,因為雨水落到屋頂的瓦片、防盜窗上的鋁合金板或者巷道裏的自行車、行人的衣服,聲音都是不一樣的。有一次她問蘇祁,你在想些什麽呢?
蘇祁回過神來,語氣慵懶地說:“今天地理課講了雪線,雪線你知道麽?”
“當然啦,不就是雪線上麵永遠是雪。”蘇紊臉頰展開了一種弧度,她的成績一直很好。
蘇祁喝了一口可樂,他把自己的那罐喝完了,他點了點頭:“我在想,雪線上麵是什麽樣子的。老師說我們這裏有很多地方是冰川,高山上麵有荒漠,可是荒漠的海拔越高降水卻越多,到了五千五百米以上就是永遠的冰川了。”
蘇祁把身子從桌子上往前探了一些,蘇紊看著他,蘇祁說:“那些雨,還在雲裏麵的時候,就已經是雪了吧?”
蘇紊不知道他怎麽會想這些,但還是順應著他點頭,說,應該是的。
“真想去看看啊。”蘇祁笑了。但是這很難,昆侖山的很多峰都被列為禁區,更不用說雪線之上了,他們有時候坐車,從某些角度可以看到雪山白色的帽頂,蘇紊總會想起蘇祁說過,如果有一陣風吹過去,就像把帽子上的灰塵吹落了,但是雪山上那一層灰落下來,就將是一場大雪,真浪漫啊。
而他們在一場大雨之中,漸暗的光從窗戶裏流露進來一些碎片,於是夜晚接管了剩下的時間,蘇祁問,你的可樂還有麽?蘇紊回過神來,點了點頭,蘇祁就壞笑著拿過來喝了幾口。她在洗碗時,蘇祁從窗戶中伸出手去夠屋簷上落下來的雨珠,像一尊雕像一樣安靜,他說:“那些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下了那麽大的雪,永遠也化不開,那些地方會是什麽樣的呢?”
蘇紊沉沉地想著,仿佛看到那個小男孩在窗邊伸手汲水,微弱的光掉在他的臉上。她猛然間驚醒,渾身激靈,楚林已經坐到車廂尾部,從廂門的縫隙中看外麵的情況,他冷冷地說:“有問題。”
蘇紊緊閉眼睛又睜開,用右手重重地敲了一下太陽穴,毫無疑問,在某種類似於共振的場域中,她已經丟失了意識,在夢境和回憶的交織裏沉淪了進去,突然變大的雨砸在合金板上的聲音像是能穿過頭骨直抵靈魂。
林上尉已經坐到了她的身邊,用一隻手按著她的肩膀,多少讓她好過一些,但頭還是很暈,她忽然有一種錯覺,在這場震耳欲聾的暴雨裏,像是有一個女人在吟唱?
“導航早就沒有信號了,我們一直在繞圈,根本沒有出去多少。”楚林在車廂後部的縫隙說,“這雨絕對是有問題的。”
出了他們那個鎮子就是大片的荒原帶,平地上除了一些蓬草之外幾乎什麽都沒有,大雨中根本無法分辨是否在道路上。
“現在的降水量可能已經超過20毫米,能見度不足五米,這太反常了。”楚林從衣袋裏取出一個對講機一樣的東西,“傳輸信號受到了一個很明顯的幹擾。”
“被跟上了?”林上尉問。
楚林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他仍把耳朵貼在金屬板上,此刻已經是淩晨,所有聲音回到了振動的本質,楚林感受著大雨中存在的異樣,直到一個尖銳的聲音呼嘯而來,車子急停了,蘇紊被慣性拽著撞到車廂前。
“製導導彈。”對講機中的男人說道,同時傳來的還有燃燒的聲音。
“哪一輛?”林上尉找到了重心,聲音有些顫巍地問。
蘇紊第一次看到楚林也會同樣的緊張,他說:“三車。”
說完他對著對講機吼道:“全體,回撤,往城裏走。”
車隊中還沒有被擊中的很快都調轉了方向,荒漠中幾束遠光燈在大雨中照出了柱狀的形體,可雨更像是一座牢籠,從前蘇紊覺得雨是水的某種形態,是輕柔的,從沒有想過在雨中也會有走不出去的絕望。
“我們被襲擊了。”林上尉始終守在蘇紊身邊,“我們之前把你安排在三車。”
在即將出發的時候,楚林突然間讓林上尉抱蘇紊下來,換了一輛車,不然現在他們可能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
貨車在荒漠中疾馳,竟然找到了道路,順著它便可以看到前方閃爍的燈光,在這種曠野中,所謂人間的感覺就隻是目光盡頭,幾乎落在地平線邊緣的一列在空氣折射中閃爍的綠豆大小的路燈,而他們身後同樣有一個在大雨中發亮的光點,那樣渺小並且漸漸熄滅,那是被命中的三車。
“進了城多少能有一些掩體。”楚林已經坐了回來,他很快又展開了那個可靠的氣質。可是氛圍還是太壓抑了,他們已經回到小鎮的邊緣,鎮上的人都已經在一夜之間被迅速轉移到更東邊的地方,人們顯然還沒有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楚林說:“別慌,一般的導彈在這種縱橫複雜的地形裏很難命中。”可他自己也沒有什麽底氣,這話他是對蘇紊說的,他一邊說已經一邊在準備戰鬥的裝備,林上尉也不例外。
進城後車速減慢了,就像一輛普通的運貨卡車,蘇紊抱著膝蓋想要放空自己,這樣稍稍可以放鬆一些,但她總感覺很奇怪,從暴雨迷惑她進入一個夢境開始,到雨中摻雜的那個若隱若現的吟唱的女人,像是有什麽東西要把她的理智從她的意識之中擠出去。
周圍已經是接近居民區的模樣了,這一片是老樓,貼著上世紀時興的白色或灰色瓷磚,大多五層高,玻璃窗外沿的材料還不是合金的,如今早已經鏽跡斑斑。一隊貨車進入到這裏顯得極為違和。
後麵怎麽辦,全然要看楚林的意思,可他並沒有舉動。蘇紊坐著亂想,她發現這一天過去,她連自己正在被什麽人追殺都不清楚,莫非是之前那一批冒充軍人的人,可是為什麽要把目標定成他們這些小孩呢?這樣想時,她不免又想起蘇祁的安危,現在他想必離自己也不算遠,如果楚林的人找不到他,或者沒法保護他該怎麽辦?
她想得頭痛欲裂,可楚林忽然一把把她和林上尉往駕駛座的方向推,他大喊:“靠著前麵!”
那個瞬間極快,車子先是被緊急製動了,慣性下他們都向前飛去,好在楚林提前把她們推到前麵,隻是承受了不小的壓力,可他就沒那麽舒服了,他喊的時候自己還在車廂尾,刹車後後背撞上了合金板,他低沉地咳了一聲。
接著是爆炸的衝擊波,這輛貨車噸位不小,但在那陣風暴中就像紙一樣脆弱。
索性車子並沒有被掀翻,林上尉已經恢複平衡,她先詢問楚林的傷勢,楚林嗬斥了她,然後搖手。
他躬著身體說:“還是被襲擊了。下車。”
他說得很吃力,像是差氣的樣子,林上尉來攙扶他,可他惡狠狠地瞪向那位女上尉,冷冷地說:“林,記住你的任務。”
林上尉觸電般收回了手,回頭看著縮在角落裏的蘇紊,她顯得極為痛苦。就在爆炸發生的一瞬間,蘇紊清晰地那個女人的吟唱聲陡然增大,在她的歌聲裏,蘇紊感到某種遠古的、劇烈的悲哀,而她已經向著自己走進,隻差一層迷霧,就能看清楚她的臉。
那陣歌聲令她的頭像被電流穿過一樣,眼睛灼燒地疼。
林上尉抱起她,跟上了楚林下車。
“我一直記得我的任務。”她在楚林身後說,“確保‘蛇信子’的安全。”
“紅箭-10,光纖製導,射程12公裏,在打擊前可以通過光纖隨時改變軌道。這是我們的東西,別的地方不可能有。”楚林帶著林上尉找到了一個掩體,是一棟樓房的廢墟,剛才那顆紅箭命中了車隊最前麵的一輛,在命中前想必也毀滅了這棟樓房,他說,“原來的路走下去也沒用了,我猜它們已經入侵了我們的軍事區,破譯了大部分的裝備係統。”
爆炸發生後,車隊瞬間就被擊潰了陣型,其他的人不知所蹤。楚林身上隻有一把手槍,大雨把他的頭發都淋濕了,閃電撕裂天空的時候,林上尉看到他切切地咬著牙齒。
蘇紊的狀態太糟糕了,她的小腿傷口似乎又裂開了,更棘手的是,她現在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在林上尉的懷中縮成一團,修長的腿露在空氣中瑟瑟發抖,像個孩子一樣虛弱,林上尉用手指揩去了她臉上的雨水。
“一些頻段完全被阻塞了,對於紅箭這樣的製導導彈,我們基本上失去了眼睛。”楚林說,“林,你聽著。”
林上尉抱著蘇紊靠近他。
“現在的情況已經完全超出我們的控製能力了,昨天的會議你也在,那些人太傲慢了,但凡他們能多想一些,我們不會失去那麽重要的東西。”
林上尉知道他說的是那些在之前就已經被炸死了的孩子,也就是同樣的“蛇信子”。
“我們在現在的戰場上,敵人的身份和底細是什麽已經不重要,他們能夠入侵也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們能夠很快學會我們的武器裝備並且使用在我們自己身上,這已經是一場很難勝利的戰爭了,你現在看不到全貌,但可能就在幾個小時後,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會宣布進入戰爭狀態了,它就是這麽...一觸即發。我希望你記住,在戰爭之中,所有的人都是可以被犧牲的,為了最終的勝利,包括我和你。”
林上尉在黑暗中看著他,楚林的眼睛裏像是有火焰在燃燒。
“來了。”他像一個沉思的武士洞悉對手的居合,隻是劃破空氣的遠比刀劍恐怖,那是數枚在戰場絞殺中最可怕的紅箭-10光纖製導導彈所織成的羅網,他們在一處廢墟的遮掩之中,導彈首先追蹤的目標是仍能駕駛的貨車,爆炸的衝擊波很快就抵達了,空氣中混雜著鐵鏽、腥氣和潮濕的味道,甚至還有一股肉體燃燒後的焦味。
“不能待在這裏。”林上尉急切地看著楚林,可是他們似乎已經無路可走。如果說軍事基地也被攻陷了的話,是不會有支援趕來的,更遠處的支援也不可能及時。
楚林示意她把蘇紊夾在自己的背上,他站起身,感受到少女的身體在劇烈顫抖,夏夜裏像是發燒一樣的冰涼,她仍在昏迷之中,眼睛痛苦地閉著,濃密且長的睫毛曆曆可數,額頭上布滿了汗珠。
“紅箭的發射需要一份授權。”楚林沉沉地說,“那是一道兩級的密碼,第一級可以在基地直接操作,但是隻能發射十枚,第二級密碼的授權不在這裏,那套程序的底層邏輯是無法在這裏被攻破的。”
“可是我們等什麽?”
“等支援,我不相信它們的進攻這麽快。從我們信號丟失到支援趕到,大概需要一個多小時,我們要等到那個時候,隻要她能活著。”
林上尉點了點頭。
“現在我們往樓房更密集的地方走,那裏的地形多少有些優勢,我懷疑它們不會爬樓。”楚林笑了一聲,他想安慰他的副手,這是她第一次麵對戰爭,雖然他也一樣,可他早就不畏懼死亡了。
一個不擔心死亡的人總會少一些恐懼的。
“就像藏到殺機過去,對嗎?”林上尉的聲音很清澈。
楚林聽懂了她的話,那似乎是他們之間的某個默契的秘密。他還想再說什麽,可是林上尉已經走在前麵了,現在是楚林在背蘇紊,他把一支手槍交到林上尉手中。
“林,別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