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城 · 雲中(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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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紊把蘇祁拖到了一棟被炸毀的樓的廢墟裏,一麵兩層樓高的牆還立著,他們躲在牆後。
    蘇紊拖得很慢,蘇祁的腿骨折了,她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
    “我們被堵回來了。”蘇紊隻說了這一句話。她清醒過來以後,發現自己孤身一人坐在火焰中,再晚一刻火焰就會燒到她的腳踝。楚林和林上尉的人都不見了,更早的隻能記起他們在貨車上遭遇到導彈,然後她就頭痛欲裂,意識隨之渙散,那種感覺是無法說清楚的,在博物館中的那一次也是同樣的痛感。隻是她知道,那並不是真正的昏迷,她還有部分意識的殘存,然而也很模糊,像是一個做夢的人能夠觀察夢中發生的一切,但大部分人能做的也隻有觀察與記錄,況且夢境與現實截然不同。
    在她失去大部分意識的那段時間裏,她被楚林背著躲過了c-90-c的轟炸,可她完全不記得,那段時間在她記憶中填補的是另一段故事,另一幅畫麵,像是一束古老的光線經過遙遠星球的反射命中了她,她無法說清楚那是一個怎樣的故事,隻能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悲傷,而且她並不是一個局外人。
    “她還在。”蘇祁被蘇紊塞在角落,天還沒亮,蘇紊在他前麵,伏在一麵斷牆上貓出頭張望,遠處的火光稍稍照亮了她的臉。
    “我知道。”蘇紊回頭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她當然知道,因為她也有同樣的感應。
    接著她又把臉轉了回去,蘇祁坐在角落中,隻能看見蘇紊的半個側臉,她耳朵後麵的頭發已經濕透了,黏附在修長的脖子和背上,上衣後麵沾著血跡。蘇祁猛地驚醒,他急切地拉住蘇紊的左手:“你要幹什麽?”
    蘇紊卻甩了一下,擺脫了蘇祁的手,她全神貫注地望向前方,呼吸開始變得細微,可是小腿上裂開的傷口讓她忍不住顫抖。她死死地盯著前麵街區道路上燃燒著的一個轉角,仿佛死神已經在那裏舉著鐮刀靠近,而她和蘇祁都能感知到,那個強烈的信號即將現身。蘇祁已經幾乎失去了判斷能力,他無法動身,隻能看著蘇紊的右手。
    黑暗中那個金屬的表麵在反光,透露出一股寒冷的死亡氣息。
    ——那是一把柯爾特m1911手槍。
    蘇祁知道她會怎麽做,可他沒有辦法去阻止,也無法判斷這樣是否是對的。因為蘇紊總是走在他前麵,如果要死,恐怕也是她先死在自己麵前。
    暴雨無法澆滅被火箭彈擊中後產生的殘留機油的火焰,於是火光在坑窪的水灘裏形成閃爍的倒影,蘇紊調整自己的呼吸,她把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了那個水坑中,它在街區的轉角口,成為了一麵天然的反光鏡,讓她能更快看到敵人的現身,可是敵人似乎並不擔心,也不著急,始終以一個速度行走。
    她在腦海中迅速回憶之前父親教她的射擊技巧,即便她十分不情願回憶那個男人。那還是她很小的時候,她隻有那個男人的一半高,男人躬下身用手矯正她的站姿、手勢,指導她呼吸、如何凝視靶子,可是等她開槍時才發現,那是一把假槍,還很年幼的蘇紊抱著極大的恐懼接受子彈出膛時的強大力量,預想中會有的後坐力讓她下意識地在開火後把手向前伸了一些,顯得特別可笑。
    可是那時父親在軍事基地裏給了她一把假槍。
    他說,你做得不錯了。可是到如今她都不知道如果那一次她手中是一把真槍,她能命中靶心麽?
    想起那個男人,真是不甘心啊。
    她忽然克製住了所有顫抖,整個人進入到一種忘我的狀態,她以不可思議的精準驅使著一個少女的身體進行瞄準,仿佛由兩個點連成的那條線已成定局,隻需要等待人影現身,槍口冒出一道火舌,目標命中。
    蘇祁想向她喊,你這樣會殺人的,但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壓製住了他,讓他感到有什麽危機比這個世界的律法更加堅硬。
    可是蘇紊並沒有能夠開槍,那種狀態一旦鬆懈就會徹底潰敗,她無法在控製住手臂的顫抖。
    因為那個女人的聲音,準確來說,是她所要傳達的概念,已經先於子彈洞穿雨幕,映射在蘇祁和蘇紊的腦海中。
    “使用。方式。對話。”
    使用這種方式和我對話。
    那個女人還並未現身,可是蘇紊能感受到,她仍在不緊不慢地向他們靠近,那個句子隻有關鍵的詞語,並沒有構句邏輯,卻比語言更清晰地傳入意識之中,像是幻想中的憑借意識隔空對話一樣。
    蘇紊想明白了,那種清晰的感覺來自於概念的精準,語言實質上是對於客觀事物的一種約定的指代,對於具體的事物有時候還能算精準,但很多不具有實體的、飄渺的詞語,很難再進一步解釋想要指代什麽,可是這種對話方式直接將被指代的對象表達出來,意義在其中沒有絲毫的損失,而句子邏輯恐怕伴隨著這種不需要聲音的方式,依附在感知之中了,可能隻要熟練一些,就可以在接收到概念的瞬間形成施受完整的句子。
    “很正確。”
    那個女人又一次傳輸。蘇紊不知道她是在肯定自己的猜想,還是告訴她這樣集中精神地思考就能夠和她對話。她的心劇烈地跳動,水灘中一張女人的臉姍姍經過,很快,她就顯身在視野之中,在看到那個女人的身影時,她在某個瞬間有把手槍中所有子彈傾泄到那個身體裏的衝動,但這種衝動很快被另一種更複雜的情緒壓製了。
    那個女人,顯然並不是人了,它停在了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中,和斷牆後的蘇紊對視。它的腰部以上,完全是一個窈窕的女人,甚至胸部豐滿而腰纖細,肩膀狹小因此顯得手臂很長,身上覆蓋的說不清是某種材質製物的布還是它身體的一部分,在一些顯然是裸露的皮膚上,火光在微微閃爍。
    蘇紊很快反應了過來,是鱗片,無數細小的鱗片。
    在這種致密的結構上,生長著類似於刺青的紋路,深青色的詭異圖案從腹部一直蔓延到臉,有的連貫,有的破碎,有的能看出模糊的輪廓,有的不像是人類能夠構想出來的幾何圖形。它的眼睛不能說是空洞的,裏麵有巨大的瞳孔,隻是瞳仁的顏色和眼白太過於類似,看起來它的眼眶裏就是一個深淵,但當它朝向自己時,蘇紊能確定它正在凝視自己,而那些刺青在它臉上卻不顯得突兀,反而讓人覺得,這樣的形態本就應該是這些圖案的完美畫紙。
    在那個女人的腰部之下,是蛇的軀體,粗細程度和腰相當,幾乎是一條蟒蛇的半身,更粗糲堅硬的鱗甲覆蓋在強有力的內部肌肉上,它蜷著立在那裏,如果直起蛇身,恐怕最起碼有三米高。
    蘇紊試著在腦海中構想一個句子,但這並不是默讀那麽容易,她需要把句子中所有的概念都以其最純粹的本質想象出來,並且不斷地強化,她試著問:“不殺我們麽?”
    那個蛇女側著頭看她,它的臉型與上身甚至稱得上姣好,然而可想而知,那恐怖的下身能具有的強大力量,更何況,這個生物的智慧能夠直接入侵軍事基地。蘇紊不再有開槍的決心,是因為她本來已經說服了自己,擁有這樣的能力敵人必然已經不是人類了,這樣她才可以邁過心理的障礙,可是看到這個異形後明明更確信了這一點,但蛇女與她長久地對視,她在極大的震撼之餘,竟然感受到一絲別的情緒,那很微弱,可是像潰堤的蟻穴一樣,正在撬動她心中龐大的信念,那信念隨之瓦解,她根本無法想象那是什麽。
    蛇女並沒有給出回應,她隻是持續看著自己,整個世界被水和火充斥,仿佛都凝滯了,蘇紊不禁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方法是錯誤的,這樣是無法讓對方聽到自己的意念的。
    正當她躊躇時,蛇女終於又傳來了一個意誌。她的凝望忽然變得這麽遙遠,不僅隔斷了空間,同樣也隔斷了時間,一時間蘇紊感覺那個凝望是全方位的,身體和意識都完全暴露在它的麵前。
    “我是‘信使’。”
    “什麽?”蘇紊立刻用意識問她。
    “你們要留意‘時間’。”蛇女回答,這預示著她能夠聽到蘇紊的意識。蘇祁在暗中拉了拉蘇紊的手,不明白蛇女說的話。
    可是蘇紊也不明白,但至少根據常識來理解,一個信使不太可能同時是一個殺手。
    “而且要切記。”蛇人說話時,有一種世界被暫停後,一切都變得清晰且緩慢的錯覺,“引爆隻能使用一次。”
    信使說完後便用它的蛇尾佇立在那裏,不知道是否是在等他們的回答。可是蘇祁與蘇紊既不知道信使要做什麽,也完全無法理解它帶來的信息。
    “有人。”信使忽然抬頭,動作很快,和上身那個美麗的女人極為違和。
    蘇紊這才意識到還有其他信號點的存在,隻是他和蛇人的信號比較起來太過於微弱了,那個點是若隱若現的,像是在被不斷被幹擾著。就在蛇女抬頭望著的方向,他們所在的街道左側的那棟灰色建築的頂端,傾倒下來的透明液體完全覆蓋了以蛇人為中心的範圍。
    蘇紊心中一驚,她聞到了一股在大雨的潮濕中濃腥的氣味。
    那個蛇女幾乎全身都被淋遍了,它開始想要擺脫這一層附在它身上的粘膜一樣的液體,可是於事無補。
    “開槍!”
    兩個黑影從二樓跳出來,步伐奇怪地跑向蘇紊蘇祁藏身的矮牆,他們的臉已經幾乎全黑,隻有眼睛還留有一些白色,蘇祁定睛一看,居然是楚林和林上尉。他的衣服完全成了破布,夜色裏看不清楚。
    楚林的吼聲似乎一下子把蘇紊拉回了人類的世界,她又一次有了舉槍的決心,把準星按在了蛇女的心髒,可那個蛇女胡亂地抹拭著自己的身體,它絕望地看向蘇紊,用意識和她說:“不要。”
    那股悲傷的絕望伴隨著否定的概念也傳入蘇紊的意識,她就這樣在兩個世界被拉扯著,痛苦不堪。
    一瞬間火舌閃滅,子彈擦過蛇人的身體,並沒有沒入其中太多,那枚子彈本身無法殺死它,但是這時蘇紊才意識到為什麽它會如此絕望。
    楚林倒下來的液體是汽油,子彈擦過鱗片時摩擦出大片的火花,一下子就點燃了汽油,將近五百攝氏度的高溫會一直燒下去,直到汽油燃盡或者那具身體再沒有可以燒的地方。
    楚林已經跑到了牆後,他用一隻手臂從腰間扛起蘇祁,咆哮了一聲,把他放到肩上,毫不停頓地往前跑,林上尉向後又補了一槍,但那個身影已經幾乎和火焰融為一體,她拉起蘇紊跟上了楚林。
    這個領域的電流已經完全紊亂,跑出幾步後,那種腦部被電擊的感覺再次追上了他們,楚林步伐一亂摔跪在地上,他的腦子像是要裂開一樣疼痛,但他再次發出了一聲嘶吼,扛起蘇祁又站了起來。
    蘇祁看著火焰中那個燃燒的身影,忽然想起他昏迷時看到的那個夢一樣的畫麵,無數的影子在火焰中燃燒,他們跪拜向女王,明明在乞憐卻還是死去了。他看向蘇紊,蘇紊眼神空洞地望向那團火焰,她的柯爾特m1911早在開火後就掉落了,此刻她什麽也無法反應,眼神像一顆燃盡的蠟燭。
    蘇祁知道,他們都能感應到那個聲音。電流如此紊亂,是因為它已經在垂死邊緣,無法控製自己了,它所傳遞出來的隻有一個意念。
    ——恐懼。對死亡至深的恐懼,就像那是最黑暗的、永世無法消弭的罪惡,除了死亡一切的痛苦都不算折磨了。
    蘇紊射出了那枚致死的子彈,很久以前她見過老人從山裏抓了蛇來,關在一個金屬籠子裏用火燒死,似乎煉製某種藥材,那隻小蛇在籠子裏掙紮,最後身上的脂油滴落下來,它凝固成一根彎曲的焦黑形體。蘇紊明白了第一次克製她開槍的情緒從何而來了,它能和自己對話,它有自己的意誌,這就足以構成一種認同,好像孤獨的影子找到了同類。
    蘇祁從來沒有見過蘇紊哭,但是那個女人的身影在火焰中搖晃,絕望地揮動手臂,像是定格成了遠古壁畫上的一個形象,漸漸所有的動作隨著信號消失了,他清晰地看到有幾滴眼淚從蘇紊的眼眶中墜落下來。
    楚林身上的巨大力量安撫著他,蘇祁別過頭去,遠離了火光,他的臉陷入黑暗中投射出一片陰影,他把頭靠到楚林的耳邊,目光沉沉地看向前方無光的路途。
    在一切都結束後,他仍然想起了那件事情。
    從一開始他就察覺到有兩個強烈的信號,如果一個是信使,那麽另一個就是女王。
    他感覺自己的唇齒在劇烈地顫抖,當蘇紊出現的時候,女王的信號就消失了。
    “怎麽了?”楚林感覺到了身上的顫抖。
    蘇祁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沒什麽,有點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