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城 · 雲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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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你們的雙眼長久蒙蔽
她叫天與地的氣息混淆
你們依舊犯罪,屠戮本該獲赦的心
於是,她叫傲慢永恒存在
你們必要溺死於其中
——《石海殘卷·女王經》
“就停在這裏吧。”後座的男人用兩隻手拿起公文包,他的深灰色西裝熨燙得筆直,皮鞋亮得能照出他的臉。
“先生,我想還是再送您進去一些吧,這裏還在莊園的很外圈。”行政級司機把手按在方向盤上,他戴著雪白的手套,雖然這麽說著,可還是在那裏把車停下了,“如果算上轄區範圍內的那片闊葉林的話,這座莊園的占地可能有上萬平方米。您要到艾薩克先生住的屋子的話,恐怕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當然。”男人得體的笑了一聲,卻抬手打開了車門,“但恐怕你現在是開不進去的。放心,雖然有七年沒有來過這裏了,但我應該還記得怎麽走。”
男人夾著那個公文包就下車了,臨走時他向司機點了一下頭致意。
而司機停在原地等待了很久也沒有離開,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知道他當然不會又反悔了回來,隻是有些異樣讓他始終感到奇怪。
他為比爾摩莊園供職做行政級司機有四五年了,接送過許多重要的人物,其中不乏在財富、權力或是名望中走在塔尖的人,他們其中有一些會在每年中適宜的時候來這裏,在這個國家最豪華的莊園裏度假,或者安排一場國宴級別的宴會,卻從沒有見過這個人,時隔七年再回來。
七年之前,比爾摩莊園還沒有對外開放吧?他是最早一批來供職的人,可那也是五年前的事情。
司機脫掉了手套,關掉發動機後輕輕伏在方向盤上。他側頭看向莊園,這裏其實並不算是在莊園裏,比爾摩莊園並沒有明確的範圍和圍牆,但每隔一段距離會有一個像哨亭一樣的小房子,原木製的,和這裏的景色很搭,哨亭裏會有禮貌貼心的管家,引導來參觀的遊客並提供幫助。
他剛來比爾摩莊園的時候還是被它的美震撼了,這座歐式莊園設計別致,因為它的靈感就來源於歐洲宮廷,建築以文藝複興風格的石材為主,順著覆蓋樹蔭的小道行走可以環繞莊園一圈,沿途可以看到恰到好處的十四世紀風格雕塑的噴泉和大片鬱金香,以及主人的各種收藏。在不需要工作的時候,司機總會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他感覺自己對這座莊園已經無比熟悉,很多時候他會像今天一樣看一次夏天的日落,這總能讓他平靜,北卡羅萊納州的空氣中可以聞到大西洋的潮濕,現在潮汐正在隨著月亮的引力而運動,他看著大片的草地被夕陽染成血紅,漸漸地不再擔心任何事情。
在放鬆之中,他忽然想明白了那種奇怪的感覺從何而來。
是時間。這個男人身上的時間有一種矛盾感,他是那種顯老的人,雖然可能才中年出頭,但已經有了老態,男人的老一般是從心開始的,可他明明已經有一顆老去的心了,為什麽還會有像青年一樣燃燒的狀態?
他無法想明白這個男人是來做什麽的,來這裏找艾薩克先生的人很少,而他身上似乎也並沒有危險的氣息,有些政客或者激進的企業家身上往往始終帶有攻擊性,他們依靠這些在各自的領域攻城略地。
“先生,很抱歉您不能在這裏停車。”
司機有些驚訝地回過神,他並不在莊園裏麵,而且他的車牌在這座莊園有工作登記,從來沒有受到過禁行限製。
“我想您可能是搞錯了。”他轉身取出自己的證件,交給那個管家,“我是這裏的司機。”
管家始終掛著得體的微笑,他接過司機的證件查看了一遍,然後雙手遞交回來:“抱歉先生,即便是這樣,今天您也不能在這附近行駛了。也許這樣說可以讓您感覺舒適一些:現在通往比爾摩莊園的幾條主路都已經封鎖了,您可以從輔路開出去,而今天莊園不再迎接任何一位客人了。”
這是一條很徹底的律令,也就是說,今天這上萬平方米的莊園內竟然被完全清空了,不被允許的人都無法接近。
“這倒是...前所未聞。”司機從管家手中接過證件,他帶著一些驚訝的神色看著管家。
可管家依然善意地微笑,臉上卻像是寫著“無可奉告”。
司機把車子啟動,在離開前,他又望了一眼夕陽裏的比爾摩莊園,夏夜的日落會很慢,即便已經幾乎看不見太陽了,天空也需要一段時間才會徹底黑下去,可那之後就是完全的黑色,所有的宮廷式建築和大片的闊葉林、灌木都被包裹了進去,他忽然本能地不想再留在這裏了,因為這一切令他感到陌生。
男人走向最後一個哨亭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在這裏向前已經可以看到那座木屋,和莊園裏其他的歐式建築相比,它顯得十分樸素,但仍然有厚重的感覺,那可能是時間留下的痕跡。即便如此,木屋通體用的也是最好的鬆木,在屋脊後用卵石推出了一個煙囪,此刻正有淡色的煙霧飄出。
男人離那裏還很遠,或者說,那座木屋隻是剛剛進入了他的視野。他走了不少時間了,司機以為整座莊園為他清空,可他現在又不著急去進行那場會麵,反而轉頭看向身後,他摘下了黑色禮帽向西看去,夕陽已經沉匿了暉光,天盡頭處有將敗的桃花般的淡粉色,他知道如果取一個望遠鏡,在這裏就能看到阿帕拉契安山脈南端的藍色山脊,大煙霧山頂的克林曼斯圓頂,常年因為大片的森林蒸騰出水蒸氣而從不消散的水霧正在暈開落日最後的餘暉,它們也同樣滯留在山脈的地表,流淌於群山和峽穀之中。
男人向西望了一些時間,像在回憶什麽舊事,又像在醞釀某種情緒,他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先生。”衣著考究的管家雙手疊在身前,男人走向他,這是前往木屋的最後一個哨亭。
“我是來找艾薩克先生的。”男人抬起一些臉,好讓管家從禮帽下看見他的眼睛。
“當然,但。”管家攤了下手,“也還是需要麻煩您讓我查看一下您的公文包。”
男人微笑著,卻並沒有把包遞過去,之前哨亭中的管家更像是侍者,他們會耐心地為你指路,但這裏有明顯的差異,這位管家的眼神淩厲,即便他用溫順和善意來掩蓋也還是無法全部藏住,也許他身後就別著一把大口徑手槍,他是個射擊的好手。
男人把手伸進包中,這個動作讓管家看得很仔細。
“別緊張。”男人說著從包中取出一張紙,是棕褐色的,很厚重,有牛皮紙的質地,管家接過後閱讀了一眼。
“很抱歉先生,希望沒有打擾到您。您現在可以過去了。”管家迅速地後退,他身上危險的氣息消失了。
男人接回牛皮紙,向那位管家微笑:“您很有素。”
“謝謝,這是我的職責。”
“我剛才在包裏取這封通牒時,您的眼神像一名軍人。”
管家笑得有些羞赧,可他不能多言。
“而且,您還下意識地盯著我胸前的口袋。”
“是的,這很不尋常,不是麽先生?”管家如實地承認了。
男人胸前的西裝口袋裏別著一朵緋紅色的花,花瓣褶皺而厚重,但花本身並不大,並且不莊嚴,倒像是一顆小毛絨球。
離開前他告訴管家:“隻是罌粟,沒有什麽別的含義,那個時候,我們在北極的營地隻能種出罌粟花。”
比爾摩莊園不乏修剪精致的花園,有的花會直接種在大理石建築的正中央,穹頂以鏤空收束的虯曲木梁勾勒出教堂般的聖雅,陽光會從穹頂的空隙中傾斜下來,落在花木和十七世紀葡萄牙的雕刻家具上顯得格外搭配。
然而這座木屋前的花地就太過淩亂了,除了幾株莊園中占比最大的紫色鬱金香外,多數是野生的花,五顏六色,男人甚至看到了一株維納斯捕蠅草,這種帶有觸發毛的植物可以捕捉體積龐大的昆蟲,卻隻生長在北卡羅萊納州一帶一千一百公裏長的地區,它大王花般的紺紅色澤在花園中實在有些突兀。
男人像前來拜訪的客人一樣敲了木門。可是沒有反應,他又敲了一遍。
“自己進來吧。”
男人推了一下門就進去了。木屋裏的陳設比外麵看起來要更典雅,主人正在廚房,屋子裏飄著一股蘑菇醬的香味。
男人把包放在了沙發上,在偌大的客廳轉過牆角,看到艾薩克先生係著圍裙,他鬢角的頭發有一些發白了,可身體還很魁梧,可以想象年輕時他壯碩的身體。艾薩克回頭笑了一下,說:“剛才在炒白蘑菇,沒聽見,這是早上剛摘來的蘑菇,聽說你要來,還很新鮮,可是水分太多了,做這道菜蘑菇得炒幹一些。先坐一下吧,很快就好。”
男人靠在牆邊,心裏想這樣的會麵,竟然像一頓家庭晚餐。
艾薩克炒完蘑菇醬後又戴上肥碩的烘焙手套,菲力牛排已經煎好,他用炒蘑菇的時間讓牛肉冷卻,再塗上黃芥末和鵝肝,然後把蘑菇醬倒了上去,又冷凍一會後他把酥皮和保鮮膜包上,放進了烤箱。
端出來時男人已經坐在餐桌上,艾薩克挪了把椅子坐在他旁邊。
男人搓了搓手說:“這幾年裏一直在想你做的惠靈頓。”
“嚐嚐。”艾薩克長著一張偏歐洲的臉,但並不全然,到了如今這個歲月也還能看出英氣,他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看看我這幾年有沒有長進。”
男人便取了刀叉,從外層的酥皮切開後,裏麵菲力牛排的香氣裹著飽滿的汁水溢出來,他嚐了一口。
惠靈頓牛排這道菜很難做,它的難度在於如何掌握好火候,既要讓外層的酥皮薄脆,又要同時兼顧到內部的牛排。
“看來這幾年你沒閑著。”
艾薩克爽朗地笑了,他摘下圍裙,自己嚐了一口。
“最好的廚師永遠隻有‘適量’兩個字,但這個量是無數經驗換來的,你在這裏似乎過得很舒服。”男人別有深意地挑了一下眉。
“噢,還好吧。”艾薩克在品味,“無非像所有退休以後的老人一樣,搗鼓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消磨時間。”
可他的狀態誠然不像是這樣的老者。
男人笑著看向他:“你可是住在世界上幾乎最豪華的莊園裏,每年光是為了維護比爾摩莊園就要花去大量的財富,更不用說這裏的服務、藏品什麽的,您的退休生活可夠奢侈的。”
“啊。”艾薩克向後靠在椅背上,“你知道的,他們隻是給了我居住權,我連花園都不打理。說實話,有段時間我連門都不出。”
“那你還甘心在這裏麽?我的老朋友。”男人不再笑了,他始終壓抑著,自己恐怕沒有意識到,他已經緊緊地攥著刀叉,這是一個很激進的試探,屋子裏的氣氛似乎一下子就冷了下來,艾薩克沒有看他,但很顯然,男人說到的話題對於他很敏感。
他沉默地笑著,男人已經做好了他要發火的準備,那才是他認識的,獅子一樣的亞伯拉罕·艾薩克將軍。
可是他隻是從椅子上站起身,隨後又坐下了。
艾薩克說:“沒有什麽不好的。趁熱吃吧,這個涼了口感就沒有那麽好了。”
男人無法再說什麽,隻能繼續吃,艾薩克在桌上玩弄一把銀製的牛排刀,手感很厚重,把桌上的燭光反射得到處都是。
男人這時意識到這麽大的一座木別墅,也沒有其他人在。
吃完後他擦了嘴,平靜地看著不遠處的艾薩克:“老朋友,我是來和你談事的。”
“當然。”艾薩克起身坐到沙發上,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我們隨時可以開始,你要喝酒麽?”
男人擺了擺手,他有一種直覺一樣的感受,艾薩克身上的氣質冷了下來。
“戰爭就要開始了,你知道麽?”
艾薩克很放鬆地坐著,把手叉在身前,他搖搖頭:“我很少看新聞,對我沒什麽幫助。”
“看看這個。”男人從包裏取出一遝厚厚的文件,上麵敲著cia的“絕密”鷹徽。
艾薩克的手在空中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接過了文件查看。
男人說:“是一種異形生物,最先出現在中國境內,規模還不能確認。有高度的智慧,在一開始的作戰中,它們攻占了裝備庫,並且很快學會了使用武器,它們沒有使用過自己的武器。”
艾薩克點點頭,一張張翻下去。
男人繼續說:“上午的時候我們同時收到兩條預警,西海岸的灣區將遭遇進攻。是中國軍方和蛇人破譯的電碼係統發來的。”
後者的那條信息也被打印在紙上,艾薩克用手摸過去:“我們將在五個自轉日內登陸這片區域,請疏散你們的個體,避免死亡的發生。”
那是一條構詞很奇怪的句子,可能是並不熟練人類的語言邏輯。
艾薩克喃喃地說:“真是貼心的敵人。”
男人向前一步:“艾薩克,這是你的機會!你應該明白的。”
艾薩克看著已經翻閱完畢了的文件很久,男人期待著,可他最後還是輕輕把文件放了回去。
“不,已經不再是我的事情了。如果真的有戰爭,人類很難獲勝。”他很快給出了自己的判斷,“我建議你和我一樣,學會享樂,生活比那些世界更大。”
男人站起了身,他高高地看著艾薩克:“我是以老朋友的身份來勸你的,艾薩克,你知道中國負責這次戰爭的是誰麽?”
艾薩克依然隨意地坐著,但他抬起頭看著男人的眼睛。
“是s。”
那個代號被念出後,有一絲光芒閃過艾薩克的眼睛,那個眼神被男人捕捉到了,他心中暗喜。
可是它轉瞬即逝,艾薩克挪開了視線,他從沙發旁的小冰櫃裏取了一枚冰塊擲入紅酒。
“你穿得這麽正式來見我,想必等這一天也很久了。可是你現在究竟代表的是你自己,還是中情局,還是什麽呢?”艾薩克微笑著看著男人,“我的老朋友,米爾什博士。”
“我是為了你,想想曾經我們的那段時間,你那個時候放手了一次,現在難道還甘心麽?”
“就是因為放手了,所以就該一直甘心下去。”艾薩克喝了一口紅酒,搖了搖頭,“這個詞不好,我不喜歡。”
“這件事情隻有你能解決,我們可以把錯誤都扭轉回來,從營地被毀滅的那一天起,我們應該都知道這件事情還遠沒有結束不是麽?”米爾什從胸前的口袋裏取出那朵罌粟花,放在了文件上,“我們要為了他們繼續前進。”
“他們?為什麽你還可以提他們?”艾薩克忽然間暴怒,他站起身比米爾什高了半個頭,手臂上的肌肉躍動著,他的年紀比米爾什大了,可是看起來更有力量,他憤怒地看著米爾什,然後搖了幾下頭,轉身踱了幾步,像是在壓抑什麽,稍微平複一些後他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還能夠心安理得地提起他們?”
“艾薩克,我沒有背棄你們。”米爾什沒有分毫後退,他一字一頓地說,“我再說一遍,我自始至終,都沒有背棄你們,那個時候我始終與你們同在。”
“當然啦,你們那時可是在格陵蘭島上喝著紅酒,酒杯裏的冰塊還是從極點挖來的。”艾薩克失控般笑著,“這有什麽意義嗎?過去和現在,從惡靈出現開始,之後的時間對我們還有任何意義嗎?給我最好的物質,把我囚禁在這裏,在這座一萬平方米的監獄裏,外麵的樹林裏藏著狙擊手監視著我所有的生活,這些有什麽意義嗎?”
米爾什向前走了一步:“對不起,艾薩克。我們本來有機會的。”
“不,本來有機會的是我,隻是我。但我放手了。”艾薩克坐在沙發上喘息,很久之後平靜了下來,“但我放手了。為什麽還要來打擾我呢?”
可米爾什沒有理會他這句話,他也陷入了自己巨大的感情中,他看著艾薩克說:“可是,那個信號是我發現的。”
艾薩克與他對視,隨即笑了:“當然。當然是你發現的,我們曾經是要去殺死惡靈的人,你是我們的眼睛。”
米爾什沒想到艾薩克會這樣評價他。
“可是米爾什,你適合做一個開拓者,而不是守住什麽東西。”
“也許,你說得是對的。”米爾什仿佛剛剛從一種磅礴的感情沉溺中脫身,他歎了口氣,“但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
“我不送你了。”
艾薩克聽著他出門,又給自己倒了杯紅酒。天色已經黑了,那個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想起了很多事情,這些年裏他用頹靡把一切埋下去,可還是被擾動了。
他感覺到疲憊,準備去休息時,發現沙發上米爾什的公文包還留在那邊,也許他走得太急了。
艾薩克的眼睛轉了一下,迅速地翻看那隻包,發現裏麵還有一疊文件。
從看的第一眼起,他就感覺自己的呼吸變得劇烈了,手有些顫抖,艾薩克緊緊地皺著眉頭,複雜的感情交織在一起。
——那是一係列波形記錄圖,隨著時間記錄下來的一段持續的射電脈衝信號,在黑底的紙上,那些纖細的、扭曲的白色線條就像舊日的幽靈一樣詭異。很多年前,他們也以為這隻是一段普通的中子星脈衝信號,但和這一次一樣,艾薩克將圖像翻到最後。
一顆中子星的脈衝是極其規律的,它就像宇宙的燈塔或時鍾,但是那段脈衝信號,在監測的最後變頻了,而那段信號的來源也不是數十萬光年外的一顆大質量恒星的屍體,而是來自北極。
艾薩克看向文件記錄的時間,這段波形圖是時間是三天前。
他深吸了一口氣,在文件的最下麵是一張米爾什留的字條。
“‘火種’,又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