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鏡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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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漫長的夢,如山巒一般延綿不絕。
    夢中套著夢,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在夢裏我告訴自己,我是在做夢,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啊,好在我已經醒了。醒來發現,周圍很黑,我騎著一匹脫韁的野馬,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飛馳。迎麵寒風呼嘯,抬眼滿目星辰。
    然後我又驚覺,不對啊,我這還是在做夢啊。怎麽好像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眼皮沉重,猶如千斤。是不是因為我在昨晚的日記裏最後寫著,太晚了,我祝自己晚安,能做個好夢的緣故?
    這個好夢,也太漫長了一點,太真實了一點吧?草原上的風,吹得我臉頰很疼。
    好吧,好在今天還是星期天,可以好好地睡個懶覺。我翻了一個身,沉沉睡去。
    親愛的讀者,事到如今,如果我還繼續這麽寫下去,那就顯得太矯情了。那麽,還是讓我回憶一下當時的真實情況吧。
    床上的那個女人,無知無覺地翻了一個身,繼續昏昏睡了過去,做著她的大頭夢。
    那個悠長的夢境,時隔數年,她的記憶已經不甚清晰。記得有一陣子,她一直在奔跑,在躲避著被追趕,身後也許是野獸,也許是人,她怎麽也看不清。一開始是在她中學門前的馬路上,她慌亂地躲到路邊的灌木叢裏。後來她覺得那樣不安全,很快會被人抓出來,於是場景變成了她外婆家的老屋。她閂上了大門,瑟瑟地躲在堂屋裏的大桌底下。她一想,不行,這個地方光禿禿的,沒有任何遮擋。於是她又趕緊換到廚房的門背後。但是,她站著的地方,從門柱的縫隙裏可以輕易被人看到。她又換了去躲到裏屋的大床底下。那裏很悶,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她隻好又從床底下爬了出來。她在屋裏轉來轉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藏起來,很是著急。最後她隻好打開了老屋的後門,飛快地跑了出去。外婆家的屋後是一條小河。她順著河堤,大步流星地往河對岸跑,那裏是一大片荒涼的田野。遠方,秋空斜陽,如訴如泣。路旁是一人高的蘆葦,在風中搖曳,發出不知名的聲響。她慌不擇路,往蘆葦深處連滾帶爬地跑去。
    在夢境中奪命狂奔時,其實我心裏還是有一些清醒的意識的。媽媽說過這種情況,說得可怕點,叫做那個什麽什麽壓了床。人要大聲地喊出來,就能醒了。我雖然心裏有點害怕,還是說到底又好像不是太擔心,這是一種很複雜的感覺。
    但是,翻來覆去很多次之後,我決定喊一聲試試看。總是這樣醒不過來,也有點煩人。今天吃過早飯,我還有三張卷子要做。早點做完了,下午還能有點時間看會兒電視。明天開始,又是緊張繁忙的一周。還有一個多月就要中考了,這個時候可不能掉鏈子。
    於是,我攥緊了兩手的拳頭,聚集起全身的能量,用盡全力“啊--”地大叫了一聲。啊,終於醒了!可真不容易。我揉著眼睛,大大地伸展了一下身子,緩緩睜開了雙眼。
    我的眼前有些朦朧,過了好一會兒,一切又漸漸清晰。
    奇怪,什麽時候我房間的天花板上掛上了一個吊扇?
    早晨的陽光,灑滿了一床。我打了一個嗬欠,大聲朝外喊道,
    “媽,現在幾點啦?我要吃早飯,吃完早飯我還有三張卷子要做。下午我想看會兒電視,就看一個小時,行不行?媽----”
    今天我的聲音有點沙啞厚重。我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感覺怪怪的。我應該沒有感冒啊。還有一個多月就要中考了,關鍵時刻,這個時候可不能感冒。
    外麵靜悄悄,沒人回答。肯定不早了吧。是不是爸爸媽媽一起出門買菜了?大哥今天中午要回來吃飯的吧?
    我一掀被子,準備跳下床去。
    哎呀,竟然給我一骨碌滾到了地上,背後生疼,半天都爬不起來。奇怪,今天我的身體怎麽感覺這麽沉啊。腦袋也暈乎乎的,很不對勁。關鍵時刻,千萬不能生病缺課!
    突然,我睜大雙眼,驚恐地注視著自己的胸前,駭異莫名。
    入目之處,這人的胸脯高高隆起。氣息上下起伏,越來越急促。心跳,如洪鍾般震蕩,一下一下,仿佛要蹦出心腔,在耳邊砰砰地撞擊。我猛然抬眼。床前正對著的,是一大麵衣櫥,從房頂到地麵,連成了一整片。這不是我的房間!可是,我無暇他顧。我的麵前,是一扇落地長鏡。我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鏡中那個癱坐在地上的女人。此刻,她睜著一雙和我一模一樣的眼睛,滿臉驚惶地看著我!
    她的五官與我的基本一致,很像我本人。但是,鏡中的女人,她,她,她比我老得多。她一眼看上去就有三十好幾了好不好!
    她的雙手,此刻正像見了鬼一般,五指曲起,猶疑地觸碰著自己的臉頰,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她的頭發,像一堆枯草一般,在頭頂兩側支楞著。她的麵色,蒼白而憔悴,仿佛失魂落魄一般。
    鏡中的這個女人,她是誰?
    她的身體,比我高壯了許多。她的手,也比我的手大了一點。我舉起鏡中人的手,顫顫微微地放到了自己的眼前,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還是覺得難以置信。終於,我指揮著眼前的這雙手,輕輕地放在了鏡中女人的胸口。我看著她,正在怔愣地回望著我。
    天哪,真是活見鬼了!小說《變形記》,竟然發生在我自己本人的身上了!
    “媽,媽----你快來一下----”,我朝屋外,歇斯底裏地叫喚了起來。
    臥室的門猛地一下被人推開。我呆呆地看向推門的那個人。
    那是一個中年大叔,長得很高大。從我坐著的這個角度看過去,就象是一個巨人。我嚇得渾身一哆嗦。他的臉長得挺像一個香港演員,忘記叫什麽名字了。一臉堅毅的線條,胡子拉碴。他的眼神讓我覺得很可怕,冷若冰霜。他象看著一個仇人一樣,冷冷地俯視著我,表情漠然。
    我們家什麽時候來了這樣一個陌生的男人?
    不可能,我一定還是在做夢,原來這又是一個夢!我用力地掐了自己的後腰一把。肉怎麽這麽多?這個夢,怎麽會感覺這麽真實?刹那間,疼得我的眼淚都泛出來了。
    這個大叔想要幹什麽?
    我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趕緊拽起身邊床上垂下來的被子,把自己的頭緊緊罩住。
    那人的聲音,冷冷地傳了過來,
    “陳諾,你收拾一下,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腳步聲離去。房門就那樣,敞開在那裏。
    陳諾?他怎麽會曉得我的名字?我將頭上的被子一把掀了,跳起來,衝過去將門砰地一聲關上。好象是新式的門鎖,後麵帶著一個圓形的突起。我試著朝裏狠狠按了一下。嗒的一聲,好象門可以反鎖。還好還好。
    我用雙手,下死勁揪了一下自己的臉頰,生疼。又揪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更疼。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我衝到鏡子前,死死地盯著鏡子裏的女人看。眼睛對著眼睛,鼻子對著鼻子,嘴對著嘴,相距不到一厘米。鏡子不會說謊。麵前的這個老女人,難道我一夜之間變成了她?天哪,我也太慘了吧?
    剛才那個大叔,他喊我陳諾,他又是誰?
    我在鏡子裏看到了一幅畫,轉過身來。然後我赫然發現,床頭牆上有一幅巨大的彩照。那是一對俊男美女,穿著傳統中式服裝,好像是在,是在結婚?倆人都是紅彤彤的衣衫裙褂,溫柔帶笑。女人的眉眼看起來有點熟悉,讓我似曾相識。男人,就是剛才那個大叔!隻不過,彩照上的人比真人看上去要年輕幾歲。
    難道我一夜之間,跑到別人家裏來了?我在夢遊?
    不對。這一切還是透著古怪。我自己怎麽會變成這麽一副尊容?剛才那人是誰,為什麽會知道我的名字?我一定是在做夢,這是一個感覺非常真實的夢,這感覺也太奇怪了,一定是個夢中夢!
    這個臥室,床和家具,比我家的條件實在好太多了。這麽大的臥室,我也從來沒見過。我的手,緩緩撫過床頭。我被窗外的車流聲吸引,慢慢向那扇大窗走去。
    我鼓起勇氣,用力地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一道明亮的陽光,直直地照耀進我的眼裏,讓我瞬時一陣淚意。我舉手遮擋陽光,努力看向了窗外。眼前的景象漸漸清晰了起來。
    然後,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幾乎石化。
    窗外,一座座摩天大樓,依比林立,形成一片鋼筋水泥的叢林。遠處的大街上,汽車川流不息,人如潮湧,摩肩接踵。他們如螞蟻一般前行。遠遠望去,馬路像是一條流動的河,聲宇隆隆。
    這是在哪裏?這還是m市嗎?我隻在電影裏看見過這樣的景象。
    有巨幅的廣告畫像,懸掛在對麵的大樓上,變幻出紛繁複雜的影像,好像是在銷售化妝品。一個美麗的女人,不停地出現在那個會變化的屏幕上。怎麽會有那麽大屏幕的電視?
    忽然,我睜大了眼睛,雙手用力地撐在窗台上,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個廣告牌。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因為,在那張巨幅廣告上,出現了這樣的一行大字。
    “2016,與你同行。”
    那行字,在屏幕上翻騰著角度,變換著顏色,由近到遠,又由遠及近。我一直盯著那行字,腦中一片空白。那行字,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直到我感到一陣恍惚,頭暈目眩,再加上饑腸轆轆。
    一陣敲門聲,將我從那種極度不真實的感覺中召喚了回來。
    門外還是那個冷冷的聲音。
    “陳諾,你好了沒有?你想做什麽,我都答應你。”
    我一陣心慌意亂,不敢出聲。那人繼續敲著門,一下一下,好象不肯放棄。
    我揚起嗓子,勉強應了一聲,“來了來了,馬上就好。”
    敲門聲停止了,那人好象走開了。
    我衝到鏡子前,再一次仔細打量著鏡子裏的女人。我一邊打量,一邊想起從前看到的一則新聞。在遙遠的印度,有一個遙遠的小村莊,村裏住著一位美麗的年輕姑娘。一夜醒來,她發現自己滿頭白發,皮膚鬆弛。原來她一夜就過了好幾十年,紅顏刹那間變成了白發。我當時讀了那則新聞,很為那個女孩感到難過。
    難道我也變成這樣了?我一夜醒來,就變成了這麽個老女人。明天再醒來,我就變成了一個老婆婆?啊,這真是我有史以來,做得最可怕的一個夢!可千萬不要啊!我將臉埋進了自己的掌中。
    過了好一會兒,我又抬頭看鏡子裏的她。我拽了拽她的耳朵,再一次捏了捏她的胳膊和腿。好象無論我捏鏡中女人身上的任何地方,都是一樣的疼。鑽心的疼。
    突然我感覺自己忍不住了。衣櫥旁邊就是衛生間。衝進去解決了之後,我又繼續在衛生間的鏡子裏,認真打量著鏡中的女人。打量著她額頭的抬頭紋,眼角的細紋。真可怕。好難看。還有她那一頭枯草一樣黃的頭發。到底是缺少什麽維生素,頭發才會變得這麽黃?
    不對不對。我是傻了還是怎麽回事?如果我隻是一夜變老,為什麽我不在自己的家裏,而是出現在這麽一個陌生的地方?還有,外麵那個陌生的大叔是怎麽一回事?窗外那個陌生的世界又是怎麽一回事?
    2016又是什麽意思?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那也太不可思議了。我這還是在做夢啊,一定是在做夢!對,是一個夢中夢!
    可是,為什麽我的感受這麽真實?
    忽然,我靈光一現,腦中有一個念頭閃過。我的心怦怦直跳。這是科幻片啊。像終結者那樣,回到未來!是啊,一定是這樣,2016,就是2016年啊!會不會是,我在夢中乘坐上了時光機器,一下子來到了十七年之後?
    原來是這樣!這就說得通了。原來十七年之後的我,是這個樣子的啊。十七加十六等於三十三,那我現在就是——我對著鏡中女人說,
    “原來你三十三歲的時候,是這個樣子的啊。可真難看。”
    她朝我吐吐舌頭,做了一個鬼臉。這時我發現,她有著和我一模一樣的眼神。這個發現,讓我有點高興起來。因為這讓我產生了一種熟悉的感覺。我伸手摸了摸鏡子,朝鏡中人笑了笑。她的笑容,也和我的相似。好神奇。
    可是,這樣神奇的事情,發生在我的身上,還是讓我難以相信。但願這一切隻是一場夢!我夢見了十七年之後的場景。不過,今晚睡著了之後,我就可以回家,一切將會恢複原狀。
    “嗯,一定可以。”
    我朝鏡中的女人說。
    我拿起桌上的一把木梳,將她滿頭枯黃的頭發,對著鏡子仔細梳了梳。我左右照照,嗯,看上去整齊了不少。桌上一堆瓶瓶罐罐,我都不認識。好像有瓶舒膚佳我認識,於是我擠了一點,塗在臉上。
    我看了看鏡子裏的她,好象變得順眼了一點。
    我終於一步一步磨蹭到房門口,叮一下,扭開了房門。我伸出頭去看了看,外麵是一間很大的客廳,裏麵沒人。看來那個大叔出門了。太好了。我一下子蹦出來,這個房子真大真新,看來我以後還挺會掙錢的,嗬嗬。
    哎呀,那個大叔知道我的名字,還和將來的我住在同一個房子裏,這說明什麽?突然之間我感覺自己的臉上發起熱來。他該不會是,該不會是我未來的丈夫吧?
    我踢了踢自己的腳,羞窘起來。一邊羞窘,我一邊問自己,陳諾,你的眼光怎麽這麽差?他完全就是小龍同學的反麵教材啊好嗎!
    嗯,好象也不能說你的眼光太差。好象那個大叔長得也蠻帥的。
    這麽說起來,屋裏那張巨幅彩照,就是未來的我,跟他?不行,我得再回去看看,彩照上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是不是我?
    我正準備提腳回房去,有人說話,喊住了我。
    “陳諾,坐會吧。我想和你談談。”
    我抬頭,是那個大叔,他從旁邊一間屋子裏走了出來。他還在家,沒出門!我渾身緊張了起來。
    然後,他從我身邊,一陣風般地走過。十七年後的我,比我自己已經高了不少,但這個人比十七年後的我,還要高了許多。他走到沙發前,重重地坐下,沉默地看著我。
    我小心翼翼,走到側麵沙發前,慢慢坐了下來。
    他想要跟我說什麽?我最好不要穿幫,我可不想破壞自己未來的美好人生啊。
    我坐在那裏,不敢看他。這個大叔的氣勢真的讓我感到害怕。他好象很生氣,態度很冷漠。難道未來的我跟他吵架了?
    好象這麽一直不說話也不太正常。於是我抬眼看了他一下,他正好也看向我。我嚇得趕緊又低下了頭。我用手捏住了自己的衣角,很局促。突然我才意識到,我身上的衣服還是睡衣。我一下子滿臉發燙,急迫地站起來說,
    “哎呀,我去換個衣服。你等我一下,有事待會兒再說。”
    不等他回答,我一個箭步朝我出來的房間衝了過去。
    我拉開衣櫥。哈哈,未來的我衣服真多,真好看,太棒了。我美美地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外麵那個大叔還在等我。於是我猶豫半天,終於決定拽出那條看上去很好看的粉色圓點連衣裙。我換下了睡袍,給未來的自己套上。好象有點緊,勉強拉上身。這個未來的女人,身上肉太多了,至少比我多一倍。我一邊吃力地拽裙子,一邊有點不好意思地想,我到底是吃什麽東西吃得這麽胖的呢?
    我輕輕走出了房門,坐在沙發上的那個大叔立即抬眼看我。他的眼神,似乎帶著一種錯愕的感覺。還有一點驚訝。
    哎呀,我幹嘛打扮了給他看啊,他長得一點都比不上小龍同學好不好。我突然感覺十分羞澀,不敢靠近這個大叔了。於是我慢慢走到側麵沙發的背後,牽著沙發的後綴流蘇,對他說,
    “你要說什麽就快點說吧,我肚子餓。有沒有早飯吃啊?”
    他一言不發,從沙發上咚地一聲站了起來。他從我身邊經過時,我趕緊往沙發上靠了靠,讓路給他。不一會兒,他的聲音傳來。
    “早飯在桌上,過來吃吧。”
    哈,原來他和媽媽一樣好,看著滿臉不高興的樣子,實際上還會給我準備早飯呢。我心裏有點高興起來。
    這個人,他叫什麽名字啊?這可有點費思量。或者,我可以像電視劇裏那樣,喊他那個什麽,老公?哎呀,陳諾你太壞了。你剛剛還在日記裏寫,要做一個好小孩的。拜托,我不是那個意思啊,別把人想歪了好不好。我不這麽喊,我該怎麽喊呢?我又不知道他姓甚名誰,難道我要喊他喂?或者,那個誰?我看這家裏也沒有其他人,看來我們還沒有孩子,也不能喊他什麽娃他爹之類的稱呼吧。
    算了,老公這個稱呼,我是有賊心沒賊膽,絕對不可能喊出口的。這麽辦吧,今天是星期天,我們肯定要出門,出門肯定會遇見人,到時候看別人怎麽稱呼他,我不就知道他的名字了麽。至少也能知道姓吧。比如別人叫他張三,那我就也叫他張三。別人叫他張先生,那我以後就叫他老張好了。對,就這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