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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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時,書樓,內室
    “公子,柳公子?”
    許盈盈清醒之後,立刻掙脫了在身旁箍著自己的柳繼。
    可能是這兩日的緊張過度,突然安靜下來的鬆懈,讓柳繼竟然靠著床角、抱著許盈盈迷迷糊糊睡著了。
    搖晃了幾下沉重、騰騰跳痛的頭,許盈盈要盡快讓自己保持清醒。
    因為之前的片刻裏,她依舊以為午後的一切都是在自己在做夢,她仍然身處上官翼的溫熱的懷抱,感知他結實的軀體和均勻的呼吸。
    然而,等她睜開眼睛一看,眼前哪裏有上官翼的半個影子,全然是個可怖的陌生人。——現實留給她的驚恐和虛浮,比此時被情毒折磨過的身體,更加不堪。
    柳繼怔了一下之後,立刻恢複本能的警覺,旋即將手臂縮回,麵紅耳赤地急急起身,完全不敢看向許盈盈,迅速從羅漢床邊沿撤開,慌亂地退出去一丈多遠。
    “哦,這,真是,怎麽搞的。我,,,在下實在,對不住姑娘了。”
    瞬間清醒的柳繼,仍舊沒有忘記自己須得假裝不認識許盈盈,隻是一時間忘記了之前用的稱呼是“小姐”,而此刻開口稱呼“姑娘”。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失誤,隻擔心對方會因他的越禮不規矩,而心生警惕或者抗拒,遂緊張兮兮地說道:“請姑娘恕罪,在下絕無輕薄之意,隻是姑娘一直在打寒顫,樣子著實嚇人,在下,在下,,,”
    逐漸恢複血色的許盈盈,放下恐懼、低頭避開一直結結巴巴的柳繼,伸手摸著身上的小衣,突然震驚地抬頭看向柳繼。
    “這衣裳,是你幫我換的?!”
    望著她無比驚恐地蹙緊眉頭、瞪大雙眼,像隻可憐小貓的感覺,再次襲過柳繼的心頭,他猛地覺得地板晃動了一下。
    鎮定心神,柳繼搖擺著手,表示否認,並立刻開始扯謊。
    “是我請了醫女幫你診治,順便換了小衣。因為你,,,”說著,指著腳榻上的濕衣服,繼續憑著記憶,開始磕磕巴巴地轉述,下午城北的醫官臨走時的叮嚀。
    “說,如果不換掉濕透的衣服,姑娘你可能會有寒邪沁入,什麽的。我,是個粗人,說不上來那些。”
    許盈盈聽聞,垂下眼瞼、麵容逐漸釋然,本能拉住錦被,凝神靜氣了片刻,然後抬眼直視柳繼,道:“柳公子,我不是小姐、姑娘的。我本是個侍妾,今日因犯了錯被逐出了府門,現,,,”
    一時間,痛楚於此刻的處境,許盈盈如鯁在喉地停住了。
    自己姑娘不是姑娘、夫人不是夫人的,在一個陌生男子麵前,說道些什麽?
    後悔於自己的囉嗦,即便隨了這個柳公子的稱呼,都無可無不可,反正日後也不會再相見。
    許盈盈繼續說道:“公子,叫我’許秋’就可以了。”
    “許秋在此叩謝柳公子搭救之恩。”說罷,她在床上端正跪坐,默默行了叩謝大禮。
    如此穩重規矩,完全不在柳繼的預料,這讓柳繼不自覺地慌亂起來。
    “是許秋姑娘啊,請你莫要這樣。見死不救也不是我柳繼的為人。”
    柳繼一邊訕笑,一邊為了確認百源堂不是許盈盈發病之時的胡說,而問了他一直要問的問題。
    “這幾日,許秋姑娘可有落腳的去處?我可以送你去的。”
    為了這麽個簡單的問題,他前後上下地折騰了大半天,想到這裏,柳繼忍不住麵上不是關切,而是帶著自嘲的笑意。
    “有的。”許盈盈心頭一震,因為柳繼詭異的表情。
    她本能地按住自己的慌亂,眼角、嘴角,顯露著忍耐之下的澀澀酸楚,避開了柳繼的直視,側頭默不作聲。
    大束的秀發緩緩劃出被麵,在空氣中,一根根、一段段,劃出一道道無聲的靈動,正好緩緩遮蓋上,纖細而倔強的脖頸,從未見過女人這般扶風弱柳的柳繼,止不住心頭一記猛跳,身前酥了一大塊。
    事後多年,他不能忘記的,還是這個他無比熟悉的脖頸和旁側的秀發,他相信如若當時不是太在意自己計劃的得失,他應該不會在一開始,那麽專注許盈盈的一切而失控。
    “敢問柳公子,現在是什麽時辰?”仍然扭過臉、看著地麵的許盈盈,輕輕的問道。
    柳繼定了心神,回道:“酉時三刻。”
    許盈盈心頭再次一震,“哦,那麽柳公子可曾用過晚膳?”
    “還沒有!”柳繼脫口而出的瞬間,一種異樣籠上心頭,他旋即改口,“許秋姑娘,可是餓了吧?你,你這樣可以進食嗎?”
    “可以。”許盈盈簡短的回複。
    她知道此刻的柳繼正在定睛看她,她隻得又盯著地麵,避開對麵這個詭異的陌生人。她此時的滿腹心事,都不能說出來一星半點。她隻擔心,任何一段語言、甚至舉止,都可能泄露出來內心的任何,所以學著上官翼教她的辦法,沉默。
    .
    當柳繼端著後廚房裏備下的粥飯鹹菜和回熱的四個饅頭走進書樓的時候,卻發現許盈盈,不見了!
    柳繼“嗵”的一聲,粗魯地放下食盒,惱怒衝淡了方才心頭縈繞的溫柔,冷冷的恨意又回到了他的意識中央。
    “一隻野貓啊!”他暗暗罵著。
    依舊不甘心地在二樓來來回回轉了一大圈之後,柳繼雙手撐在小廳中央的圓桌麵上,泄氣地低著頭,之後他迅速走到靠牆的箱籠、小櫃子,一一翻開又合上。
    他發現,除了少了一套他的緊身夜行衣和束發帶,其他都安在!
    同時,他才看到了靠窗的書桌上,多了一張信箋和上麵娟秀的小字:蒙公子大義相救,許秋沒齒難忘,謹記於心,就此不辭拜別實屬無奈,望公子莫怪。
    柳繼幾乎要將信箋撕扯粉碎,但是,這些年成媽的教導,讓他學會憤怒發作之前,心裏要按壓片刻。
    平複心緒之後,他明白了一點:所傳非虛,許盈盈雖不會武功,但輕功是得高人真傳,非一般人能望其項背。方才她離開書樓,自己竟然一點動靜都不曾察覺。
    可見,她,不一般。
    柳繼,輕輕折好信箋,藏進懷裏,緩緩在書桌邊,坐下。
    這女人,虛的像個半死人,還要離開我這裏,那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非今晚做不可!
    這麽急急地將我支開,是要去哪裏呢?
    百源堂嗎?還是……
    .
    戌時三刻,上官府,大臥房
    卸了頭麵和妝容的慕容禮英,穿著中衣,靠坐在臥房外間的大圈椅裏,摩挲著扶手上光滑細潤的蘭草花木雕,眼中沒有了方才在大圓廳裏的愉悅之色。
    “到底是自家的陪嫁,就是順手些。”她恍惚著,雙眼失焦的望向裏間衣架上的大衣裳,來了上官家兩年多,自己進出穿戴的,還是隨嫁來的衣裳——原來這就是自己一直希望的普通人家的生活。
    她這麽感慨著,並不帶任何失落,因為上官翼值得她放棄那些浮華。
    慕容禮英,知道上官家的聘禮故意微薄到怠慢的程度,以至於慕容棠麵色很難看地舉著禮單,走過來、對著她吼,“你看看,你自己看看這聘禮!嫁雞隨雞,日後你過得縮手縮腳不痛快,別來哭給我看!”
    當時的她,直著脖子瞪視了一眼滿臉漲紅的父親,然後扭頭看著地麵,將想說出來的話全部咽回去。
    反正不多久就出嫁了,父親大人不痛快也就這幾日吧,總算自己順了心意,便隨他發作也就罷了,真憋在心裏要做病的,她心下想。
    後來,妹妹慕容姝英看到三次進宮都穿戴的差不多的姐姐,衝禮英的頭麵上一努嘴,撒氣一般的嘲諷,“你怎麽會喜歡這麽過日子啊?”
    “不行嘛!”說完,慕容禮英壓著一臉的喜悅,驕傲地抿著嘴,笑。
    確實,在第一次和公爹一起吃晚飯,她就發現,上官府的簡素不是“浪得虛名”。不過因為自己心滿意足地嫁進來,便真的做好了“嫁雞隨雞”的準備,日常吃什麽、穿什麽,這些外在的享受,都不重要。
    婚後兩個月左右,一天晚飯後,慕容禮英起身恭敬送公爹上官謙和小岩姨母之後,上官翼低聲說,飯後去走走吧。
    慕容禮英以為是自己哪裏不周到,擔心地看向他,卻發現上官翼的眼中閃爍著他二人獨處時才有的暖意。
    走到小魚池邊,上官翼停了腳步、背著手看向月影下的水影。
    “你還習慣這裏嗎?”他問身邊的慕容禮英,“要麽我給你那邊立個小廚房,日常做些你愛吃的。”
    因為上官謙始終沒給她一個好臉色,慕容禮英難得有機會的侍奉和孝敬,也都冷著一張臉假裝沒看到。她,直到死的那一天都以為公爹這麽對待她,是因為身體不適的緣故,情緒和脾氣都不高,加上她二十二歲的年紀出嫁,又是麵上的“明媒正娶”實則是自己的父親強求來的姻親。
    這些緣故想來,她始終沒有怨氣。
    當上官翼這麽說要給自己立小廚房,慕容禮英擔心因此讓上官謙心生不悅,反而加重病勢,正想拒絕,但想著方才桌上的這些窩頭玉米、米粥鹹菜,簡直比慕容府下等仆人的晚飯還不如,她確實是吃不慣。
    “你怎麽知道我吃不慣?”慕容禮英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好奇上官翼的體貼。
    “因為你晚飯吃得很少。”
    “怎麽?”慕容禮英眼中閃著晶瑩,借著昏暗,靠向立在身邊的上官翼。
    上官翼左右看看,伸手攬著她的後腰,語氣平淡而有力。
    “開始,我以為你是喜歡早睡的人,所以為了養生而夕食少食,後來發現你喜歡晚睡。”
    慕容禮英口中低語,不要緊的!人卻緩緩貼向上官翼的肩頭,感動於上官翼的細致入微。
    那晚,她第一次,非常主動。
    第二天一早,還沒睜開眼睛的慕容禮英,感覺上官翼正輕輕將她的手,從自己的腰間移開,她不舍地用力一攬,聽到上官翼低聲說,還早,你再睡會兒。
    她紅了臉、微睜眼看著上官翼悄悄起床,隔著紗帳又忙忙睜開眼,看著他離開的背影。
    她知道他家的男子,每天早上都要去教習廳前習武練身架,此時的天色剛放點白色,上官翼悄悄起床,是不想驚動她起來服侍。
    感受著夫婦和合的美好,慕容禮英捂著嘴,縮在被子裏笑,盡管上官翼在她麵前,始終神情淡然、寡言少語。
    不過,她從來不覺得他這是在冷落自己,因為和熱鬧到讓她頭疼的慕容府相對照,整個上官府,都是“神情淡然、寡言少語”!
    .
    據說,上官府,也曾經熱鬧過的。
    桌邊的火燭發出“噗”的一聲響,將慕容禮英拉回時間的滾動裏。
    今日上官翼的行止,讓她想起出嫁前,家人和她說起的“上官家的傳說”。
    一貫溫厚的上官翼,使用了“遊隼大人”的一麵,用攝人心扉的怒目低吼、出手打了侍妾,這讓慕容禮英第一次見證了上官家冷酷的一麵。
    在此之前,她一直把那些傳說,當戲文聽。
    看著垂手立在屋角的迎兒,慕容禮英正在思慮,此刻是否要迎兒去請上官翼過來敘談。
    他們夫婦二人,各自有一間大臥房,而且兩個臥房還不近,中間隔著一個她家出資新建的小魚池和小花廳。上官翼仍然住在他自幼住的臥房,慕容禮英則是住在新擴出來的那一邊裏最大的一間,兩個人在自己的臥房裏,都能同時看到小魚池和小花廳的細致內景。
    通常不管白天、晚上,慕容禮英讓人去叫,上官翼才會過來,她自己也難得去上官翼的臥房,這是上官府這兩年多來,已經習慣的生活。
    在眾人的記憶裏,上官翼原本就很少主動來大夫人的臥房,自從父親上官謙過世之後,他就根本不來了。
    因為這個緣故,隻要上官翼在家,迎兒便很知趣的在這個時候,默不作聲立在屋角的暗影裏,眼睛看著地麵,但耳朵則豎得高高的,隨時聽候大夫人的差遣。
    大圓廳飯畢,上官翼並沒有和慕容禮英一起“消消食”,而是起身說了句,我有事,便低頭一個人去了教習廳。
    看著上官翼的背影,慕容禮英開始反複思量,許盈盈進府前後的上官翼。
    前幾天,娘家來人還告誡她,不管這侍妾是否順眼,怎麽不懂規矩,進門頭三個月她都務必要忍耐,這是大夫人必須的氣度。她笑著打發了來人,說,她明白的。
    慕容禮英不知道的緣故,是上官謙讓上官翼經常去宮中擔夜差。
    所以一個月裏,上官翼能在家一起吃晚飯的日子,屈指可數!但自從許盈盈在府中住下,他明顯是天天回家、夜夜陪宿!
    問了,說是病了要看護。
    問,要不要請醫問診?
    說,她自己就是大夫,可以看得。
    上官翼更是一改往日對府上女人們的漠視,反常地用心用力、更不讓旁人多接近這個許盈盈,日常就是那個一起帶來的小翠,進進出出、煎湯茶飯伺候著。
    這幾日,還不等慕容禮英反應,家下眾人都在說:誰知道那個醫女搞得什麽鬼陣仗,受了封賞好像得了多大的官威一樣,好大的架子,從宮裏回來就稱病臥床,再不見人的!
    看上去一件小事,在很多下人們的口中,說出來再聽進去,又再說出來,讓原來還不以為然的慕容禮英,也心煩生厭。
    本想和上官翼問明白此事,一是顯示自己大度不計較,二是起碼弄清楚她的病情和原委,消除府上的抱怨。
    但是,偏偏這段時間,上官翼神色匆忙,要麽進宮、要麽外出,難得進了家門,也是沉默寡言、草草吃了飯,便和方才一樣,低聲吩咐一句,不等慕容禮英和上官希反應,人已經一扭身拐去了許盈盈的西廂房,然後又急急出門去了什麽藥鋪、醫館,跟著的人也都打發了,分明是對許盈盈的“病情”諱莫至深。
    慕容禮英,起初是猜測,許盈盈想來是用些慣常的手段,拉著上官翼在身邊,那倒也是枉費了自己剛入府時對她那麽“不戒備”。
    因為,第一眼看到許盈盈,慕容禮英便對她沒有好感、也沒有惡意,隻是覺得這女人,和她打理的上官府,格格不入,能不能長久呆下去,她也吃不準。
    可是,幾日之後,看到上官翼那麽上心的對待這個侍妾,明顯讓她這個大夫人,麵上難堪起來。
    都說,新人三分嬌養。
    但是,上官翼不是那種讓女色容易親近的男人,從他對府上的婢女、丫頭們的態度便知。
    慕容禮英挑選近身服侍的人等,樣貌、應對、采買、棋藝,個個都是帝京城中的上等品格,但上官翼非但沒一個看在眼中的,兩年多了,有幾個始終叫不上來名字,就記住了一群陪嫁婢女裏,打頭的幾個姐姐,估計也完全是出於禮貌。
    她也知道,上官翼不是在擺家主的架子而故意不記婢女的名字,是他心思根本不在這些,因為被問到有沒有中意的,他避開慕容禮英的問題,而說,“穿的都差不多,又是給你使喚的,哪裏記住誰跟誰,你能看上眼的,估計不差。”分明是顧及她的麵子而這麽說的。
    當時慕容禮英聽聞,心內說不上的歡喜。
    但自從許盈盈進府,這幾日的觀察和下人們的言談,慕容禮英認定——上官翼動心了。
    這是正妻的大忌。
    想出嫁前的那兩年,自己和父親上下裏外地鬧過了才如願嫁給上官翼,而婚後兩年多了卻始終沒有生育的跡象,這讓慕容禮英自然是容忍上官翼的納妾,畢竟延續夫家血脈,也是為人妻子的本分。
    道理,她大家出身的人,自然不會小氣量。
    隻是,當上官翼語帶遮掩地說,這位侍妾是他在外辦差時相識的醫女。這讓慕容禮英,很不悅,或者說是不忿。
    最近小半年裏,不見上官翼能在家裏正經、安逸幾日,每次外出辦差她更是提心吊膽。尤其是這次,更是說了不能問他的去處和差務,自己隻好日期夜盼他能平安到家。
    眼見安然無恙地進門,她這心裏一塊大石頭剛剛落地,誰知沒過幾日,上官翼出門接回來個醫女許盈盈。——這分明戲文唱的那種,是在外比翼雙飛過的。
    深居府院的慕容禮英,無法容忍這一切,或者說是非常嫉妒這一切。
    她深知,上官翼和許盈盈,遠不是一時間的男歡女愛那麽簡單。
    慕容禮英更痛苦地意識到,同樣是男女相處,許盈盈與上官翼之間,有著她永遠無法超越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