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怒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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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堂裏,隨著眾人簡短兩句低語議論之後,便突然鴉雀不聞了。隻有房梁上的塵土,在幹熱的風吹進來的時候,稍微抖動一下自己。
上官翼低眉淺淺一笑,胸前一抱拳,朗聲說,“將軍聰慧,問的確是在理。但在下本次出京,是奉旨密查,恕在下不能詳陳。然,此醫官所言不虛,此刻烏金可汗確已將大營回撤五裏,望大將軍詳查。”
許盈盈聽到這裏,略轉身體,用側臉對著身後的上官翼,看著地麵眨動了兩下眼睛。
她希望上官翼能夠看到自己的暗示,李偉業已經知道了蒙人大營後撤之事。
李偉業聽了更加怒氣騰生,道:“你一個宮廷侍衛,私自離京,跑到這裏就用一句‘奉旨密查’來打發我?我怎知你不是做其他密謀?”
他低頭看了眼地上的許盈盈,然後驕橫地直視上官翼。
“你不是追查逃犯嗎?怎地又和烏金可汗有了消息?這,也是不能詳陳的事情嗎?”
這話說完,語氣已經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惡和挑釁。
上官翼竭力克製著突突上湧的氣息,他本想取出手諭,但自己和對方都情緒激烈,細想之後作罷。
他兩手拳頭緊握,緩緩走上兩步立於內堂正中,用盡溫和地看向李偉業。
“大將軍,我本次密查之事,是追蹤一個從帝京逃出來的嫌犯,此人確係與蒙人有溝通消息。在下查明真相之後,竭力說服烏金可汗消除誤會、先行自退五裏以示誠意。不當之處,還請大將軍,體諒在下的苦衷。”
這時,上官翼才察覺,自己的雙腿有隱隱的痛。
李偉業看著這麽低眉順眼的上官翼,挑起了眉毛,嘿嘿一笑。
上官翼,心頭一緊。
“好,很好,”李偉業拿起腰牌,遞給副將孟習,“去,還給他。”
“不過,你一個侍衛大老遠地暗查逃犯,我先信你!那麽大家來說說看,”
他說著,向後依靠,左手撐在扶手椅,右手依舊朝上官翼挑釁地一劃拉食指,“一個帝京跑來的上官大人,怎麽就必須帶著個女人,來承州追逃犯。”
“怎麽,這女人功夫比你還好嗎?”李偉業明知許盈盈一點武功不會,故意當眾取笑提這個來羞辱上官翼,再不做官場上的基本周到和顏麵。
孟習帶頭冷笑出聲,眾人又交頭接耳起來,不無困惑和鄙夷,隻有躲在門外的張駿,心裏打鼓、喉嚨幹澀難忍,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副將宋峭。
張駿看其眼神,猜到方才宋峭也看到了手諭,所以跟了過來。二人的對視都在表明,今天這事,咱管不啊!
李偉業不等低頭輕歎的上官翼反駁,突然語氣狠辣起來。
“你再怎麽說,老子也不信!更何況你也沒說明白。”
說罷,他冷眼打量始終端正站立的上官翼,心想:不是說有傷在身嗎?要真有傷來不了,方才飛上飛下地一通動作,這會兒要傷口崩裂的。
他有經驗。
如果說,命該如此,那說的,就是此刻的一個霎那!
李偉業不知道許盈盈見他全然不信,情急之下說了實情,上官翼有傷在身。
而上官翼不知道許盈盈沒有按照預先說定的告訴李偉業,自己不能前來是因為他需要安撫還在左右搖擺的烏金可汗。
許盈盈沒有說錯話,但……
李偉業因此,更加確信自己對許盈盈的判斷,遂毫不猶豫地舉手示意。
“來人,把這個女人拉出去,杖斃,”
上官翼眼角能夠察覺許盈盈顫抖的上半身,他不確定她是在憤怒還是在恐懼,但此刻他必須一臉冷漠地不去看向許盈盈。
因為他知道他若在眾人麵前袒露此刻心跡,今日之事,便是全輸。
“慢著!“上官翼立了眉毛,壓低嗓音地阻止。
然後全力謙和著,輕輕抬手,從懷中取出手諭,高舉在身前。
他知道自己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他兩腮發硬、額頭發冷,擔心激怒一貫驕慢的李偉業,他繼續保持克製,恭敬道,“聖上手諭,大將軍李偉業聽令。”
此刻的上官翼有些後悔,手諭應該見麵便拿出來,先要回盈盈再做詳述。
當時他是顧慮那樣會讓桀驁的李偉業,初見麵便很難堪,反而對他二人不利。
後來,他問了許盈盈,是擔心這個緣故才偷偷拿了自己的腰牌,而沒有帶著手諭去承州?
許盈盈的回答卻是,擔心自己搞咋了,那麽隻有腰牌的上官翼,翻盤的機會就更渺茫。
她因自己擅自跟去了蒙人的大營導致上官翼雙腿負傷,而耿耿於懷,希望將生的希望全部留給他。
而後來的上官翼,因為讓許盈盈如此冒險,以及因此產生的誤會有些後悔。
他當時考慮,單獨留許盈盈在烏金可汗身邊,更加危險!
身為男人的他,看得出來,烏金可汗眼中的欣賞之意,由開始的普通玩弄,變成了心生歡喜,因許盈盈懂醫術。所以他讓許盈盈盡力補了帽子戴著進出,並退還侍女送來的銀簪,以及後來送來的女人衣服。
他非常清楚,烏金可汗心裏有許盈盈。
做為驕慢十足的烏金可汗,非常可能趁他不在,而對許盈盈硬來。以當時的局麵,他事後根本不能拿烏金可汗怎樣。
他將許盈盈派去承州,可能同樣會有傷害,在承州最壞的結果,也就是現在這樣的皮肉之苦,總比被迫一輩子留在烏金可汗身邊,強百倍。
上官翼後來曾確認,自己當時的這個安排裏,沒有嫉妒之心。
他也對許盈盈說了,他無法想象,和烏金可汗生活在草原上的許盈盈,會是個什麽樣子。
“你的馬術,倒是可以精進很多!”上官翼借機嘲諷一下身邊的許盈盈。
“我是醫女,又不是女將軍!”許盈盈白了他一眼,嬌俏地反駁。
李偉業沒料到上官翼帶著聖上手諭,望著他手裏的明黃色的小卷軸,一時間愣住了。
“哈,手諭?那又能怎麽樣?現在兩軍對峙,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何況手諭!”他一邊怠慢地說,一邊身體向後靠向太師椅,得意地看向劍眉蹙起的上官翼。
“你應該從兵部拿個兵符過來!”李偉業傲慢地補充著,內心衝著吃驚的許盈盈和她身後兩丈遠的上官翼,無比雀躍著。
“你們這些帝京來的公子哥兒,別以為在邊關,也能拿著個手諭便能繼續為所欲為。”
說罷,李偉業厲色對著許盈盈兩邊已經看傻呆滯的兵卒,一揮手,“還不給我拉出去?”
許盈盈聽聞,身體一挫,幾乎癱倒在地上,淒惶地低頭看著地磚上夾棍,視線逐漸模糊起來。
“對不起了,大哥哥。”她內心想到這裏,非常不甘心。
李偉業仗著自己是邊界的守城大將軍,一點不拿聖上手諭放在眼裏,這點上官翼是有所預料和準備的。
隻是,他真沒想到,李偉業會如此毫無敬畏,甚至連起身對手諭行恭敬禮,都沒有。
可見,李乾一貫對戰功卓絕的武將,心存芥蒂,是有道理的。
聽到這裏,張駿忍不住站在內堂門邊,身後是逐漸越來越多的各色人等。
他擔心再有任何意外發生,加劇李偉業對抗聖上手諭的內心。此時他哪裏知道,正是外表謙謙君子、而武功內力深藏不露的上官翼,讓常年在承州城裏稱王稱霸的李偉業,相形見絀、進而惱羞成怒!
張駿隻眼見著李偉業在聖上手諭麵前,竟反比往日更加驕縱蠻橫,內心暗暗叫著,蒼天啊,大將軍這是在尋死嘛!
想到這裏,他不禁心驚膽戰地雙腿打顫,直接“噗通”一聲,帶著身上重甲的一陣亂響,跪倒在地,拱手高聲道,“大將軍,不可啊!”
張駿說完,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他已經押注在上官翼身上,不論出於功利、還是內心。他知道,如若今日上官翼被李偉業降伏,他自己距離死期也不會太遠。
但是,眼下堂內堂外壓迫著眾人的氣氛,幾乎都是透不出氣的戰栗,唯獨堂中站立的上官翼的背影,莫名給了他無比的信心和支撐。
張駿繼續說道,“大將軍,先將這醫女之事放開一邊,容日後計較。眼下烏金可汗的營地確係退了五裏,這是和解此次邊界危機的大好時機,大將軍請三思!”
正欲上前拖拽許盈盈的兵卒,眼看南城的城門守將張駿突然大喊著跪下,身後是宋峭等人,也跟著一同跪下,他二人也趕緊不明就裏地縮了手,“噗通”跪下。
隨後,聽聞立在門口的張駿張將軍的言辭確有道理,裏裏外外的眾多小將士卒,府衙裏的執事、勤雜、廚子一幹人等,有明白道理的趕緊跟著跪下,有膽小怕事先跪下再說,有一向對李偉業不睦的看別人都跪下自己也跪下看情形。難得幾個矗立原地的,是剛剛跑過來還沒搞清狀況的,看著一大片都跪下,自己也不敢站著。
李偉業看著“呼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立刻虎眼圓睜地大吼,“怎麽,你們這些小崽子,今天是要反了嗎?來了個帝京的什麽侍衛,你們就不得了啦?”
然後對著身邊的孟習一揮手,“你,先把這個上官翼大人,好吃好喝的給我請下去!”
上官翼實證了李偉業確如傳聞中的惡評,是一個不把朝廷、聖上放在眼裏的驍將,已早將手諭收好,另做計較。
“大將軍!”
聽聞讓孟習上前動手,他微微後撤右腳半步,已經將一上午的怒氣,全部化作了他一貫的不屑、其實是內心萌生的不忍。
上官翼抬手阻止了孟習,正色道,“大將軍如此驕橫無禮,無視聖上和朝廷也就罷了。現在有個消除兩軍對峙的辦法,減少邊界將士和無辜百姓的傷亡,難道你就不考慮一二嗎?”
他已經心下明白,今日的李偉業與自己,有一個人是需要赴死的。
他在做最後的努力,畢竟李偉業有戰功,不似宮中那些拿錢換命的刺客。
李偉業哼笑一聲,斜著眼睛、不無玩味地看向上官翼。
“我是大將軍,難道要你一個天天在宮中轉悠的侍衛,來教我如何用兵嗎?”
同樣經曆過上陣殺敵的武人們,即便相互不相熟,但內心都會產生一種共生死的袍澤氣。
上官翼也有,隻是李偉業不知道。
“我上官翼,隻講道理!”
說罷,上官翼側身指著跪倒一大片的士卒,蹙眉喝道:“你睜眼看看這些將士兵卒,哪個不是年紀輕輕的我朝男兒?哪個是希望來邊關駐守幾年而慘死在這裏?現在有個太平處理戰事的機會,你不能就此放棄啊!”
他仍然對李偉業,心生著不忍,才說了這麽多。
但是地上的許盈盈,距離即將發怒的李偉業更近。她當時以為,上官翼說這些,是在做垂死掙紮!
此時已不再端著架子的李偉業,惱羞成怒的大吼,“住口!你一個帝京的少爺懂什麽邊地的駐守、戰事,膽敢至此置喙本官。”
說罷,豎起短眉毛,衝著副將孟習喝命,“上官翼,戰前擾亂軍心,殺無赦!”
兩個內力深厚之人的怒吼,震得內堂房梁上的塵土,完全把持不住,紛紛落下。
上官翼看到跪坐在地上的許盈盈,猛地扭頭看向自己,在這些塵土裏,她眨動著雙眼,睫毛撐著眼皮將黑眼珠全副對著自己,滿是訣別的淒楚。
他不及示意安撫,孟習已經毫不遲疑地“嘩啦”一聲,嫻熟地抽刀,衝著上官翼的麵門,大力斜劈。
跪在門口的張駿,聽到抽刀之聲也立刻抬眼、機敏地將手放了刀柄上,正想起身上前幫上官翼擋開這一刀。
因為上官翼明顯是赤手空拳,立在毫無遮蔽的內堂中央。
但見上官翼突然右手背貼後腰,隨即身後寒光一閃,他看的真切,是把閃著紫氣的短刀。
堂內的眾人都還想見識這個“飛”進內堂的黑衣人的身法招式個個慌忙撐起脖頸、衝搏鬥圈內看個究竟,卻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一般。
不知道哪裏的一道寒光閃過,身高八尺的孟習,莫名一聲“呃”,右手的刀鋒錯過了上官翼一閃而過的右肩頭,卻跟著慣性砸在地麵,發出“叮”的一聲響。
隻見他左手護著右手肘,指縫滲著血,正要舉刀反擊,卻微微動了兩下,明顯是在腰部發力、而發不出力,隻兩個呼吸便重重倒在上官翼的右手邊。
堂內眾人驚呼之餘,又立刻像被人卡住喉嚨一般,提著氣、不敢再呼出來。
而堂外之人,並未聽到任何砍殺、兵器之聲,隻聽到一陣驚呼之後,一副重甲帶著頭盔,重重地倒地聲。
膽子大的張頭看向裏麵,膽子小的幹脆縮小自己,原地動也都不敢動一下。
有幾個人,起身悄悄跑近處查看的,隻看到,堂內那個臉如明月的黑衣男子,仍然立在原地,而拿著刀的孟習已經在地上,卷著身體、不甘心地抽搐著,逐漸沒了聲息。
許盈盈在孟習抽刀衝出去的瞬間,便迅速扭頭閉上了雙眼,她無法讓自己看到上官翼被殺的情形,甚至在聽到孟習“呃”的一聲,她在想,一會兒自己也是會這麽“呃”的一聲嗎?
但是,聽到盔甲倒地的聲音,她迅速扭頭。
上官翼,幾乎還立在原地,側身反拿一把短刀,橫在胸前,身上的衣角還在晃動,頭上的黑發帶滑向左側,歪在左肩上,顯示他方才瞬息之間,用了極大的力度。
張駿在他身後,右手仍然握著刀柄,卻張著嘴、看著地上的孟習,內心暗暗慘叫。
“老天,這是要出大事啊!”
他自知,現在的局勢已遠遠超過了他的能力範圍,說此刻一點不後悔是假的,但是他仍然認為,不管上官翼怎麽結局,他必須說服李偉業後撤營地五裏——這是他死前最後的意願。
他當時確實這麽想的。
書案後,正歪坐著的李偉業,眼看著自己的副將,被上官翼悄無聲息地一招斃命,立刻怒不可遏,口中大吼一聲,雙手大力一拍書案,腳下借力,踩著書案、飛身躍出。
就在他淩空抽出刀、準備出擊的瞬間,隻覺眼前寒光一閃,內心正要大叫不好,再想反手回刀擋開,已經不能夠了。
短刀,直接飛入了咽喉偏上的下顎,和孟習一樣,完美錯過一身的盔甲。
李偉業右腳前、左腳後地落在上官翼對麵,一手捂著刀想拔出來,手中已經出鞘的刀指著分腿蹲下、單腿撐地的上官翼。
他知道了上官翼用了身經百戰是虛招。
方才的李偉業,眼見上官翼突然分腿降低身形,便在半空中分神,暗暗將預先的大力斜劈改為用力下砍,因為斜劈不能夠了。
上官翼正是知道他會分神,而眼疾手快地向上甩出小刀。
他二人都知道,這一瞬間,不能一刀絕殺對方,便是自己的死期。
兩個呼吸之後,李偉業搖晃著寬闊的身軀,想說話卻口吐鮮血,身邊有個膽大的兵卒跑上前扶著他,但是仍然改變不了他倒地不起的結局。
上官翼根本不想多看李偉業最後的驚愕與不甘,隻瞟了一眼他的輕甲,便蹙眉咬牙,歪斜著、手掌用力撐地,借力站起。
李偉業在生命的最後一個瞬間,意識到,上官翼,有傷在身!
上官翼顧不上雙腿的撕裂痛,向左移了半步,讓過李偉業晃動的肩膀,看向被他遮擋視線的許盈盈。
李偉業被殺,許盈盈其實和別人差不多,也沒太看清楚。
她隻聽到李偉業的吼叫,以及再次抽刀的聲音,便本能的舉起手,又想捂著嘴巴、又想捂著眼睛,但這次她挺著身體、看向上官翼。
此刻,鮮血一縷縷地倒著流過她手背,一直流到腕上。
這血,以及血手後麵那張驚恐慘白的臉,讓上官翼,此後的多年都曆曆在目。
上官翼為了穩住自己的心緒,急忙躲開和許盈盈的對視,回身看著跪倒在原地、個個同樣驚恐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而同樣張著嘴巴說不出話的士卒們,略略低頭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
他用力掩飾自己的腿傷,穩步走向明顯相對鎮定、已經起身盯著自己的張駿,扶著他伸過來的手,低聲問,“這裏,是不是你的官階最大了?”
張駿隻感覺是一陣清風拂過內堂,仿佛方才的絕殺,是空幻的遐想。
他眨巴著眼睛來穩定自己,感知上官翼溫熱有力的手掌,回道,“還有西城守將,白敬一,我二人平級。不過,他此刻不再這裏。”
“在西城城樓,是嗎?”
“是。”張駿明顯恢複,用慣常的口吻,簡短回道,“也正是他,派人先後三次傳來消息,說,烏金可汗的營地莫名開始後撤。”說到這裏,他麵露尷尬,停住了。
上官翼再次抽出手諭,高舉。
“守將張駿聽令。著張駿暫行守城大將軍之職,行大將軍權。即刻將西北大營,後撤五裏。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