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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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州府衙,內院
許盈盈在府衙的偏房裏,禮貌送走了本地的醫官,又打發了一個叫小翠的官婢去拿晚飯。
然後,她將目光從窗外開始發出灰暗的窗紙,移向緩緩舉在麵前的雙手、纏著綁帶的雙手,曾經帶給她無數自信和驕傲,此刻,在綁帶裏,腫脹火辣著。
和她身上的棒傷相比,她更確切地在為自己的雙手,愴然。
凝視著袖口上精美的蘭草花刺繡,這剛剛換上的綢緞女服上,衣角和袖口對應著繡著蘭草花,她心內不禁想起了上官翼。
內堂裏,上官翼隻短短一瞥,宋峭便立刻命堂外聚集的幾個女人扶了許盈盈離開了內堂。
從那之後,許盈盈再沒見過上官翼,她知道他在回避與她的接觸。
她當時以為,上官翼這麽做,是在氣惱昨日自己的辦事不利,目睹了上官翼悄無聲息的殺戮,她自責,是因為自己的不妥讓他陷於被迫殺人的境地,因為她看到了他眼中的不忍。
其實,上官翼下手不忍,除了因為李偉業是個難得的驍將,也是擔心此事傳到李乾之外的人耳朵裏,對他此次秘密離京,產生負麵。
果然是的!李乾因此,很不悅。
當然,上官翼也是不敢、更不能在眾人麵前表露自己的心跡,對許盈盈的疼惜,尤其被李偉業嘲弄之後。
而且李偉業和其副將被他殺了,後續的工作,異常繁多和艱難。
首先一條,便是如何將今日之事快馬稟報給帝京城裏的李乾。
上官翼相信,匯報的文書估計當天就能寫完,因為太多雙眼睛看到了。
當然。他也無權過問此事,隻是……
他思慮再三,還是讓宋峭轉彎抹角地去悄悄遞話,將李偉業麵對皇帝手諭之表現,一筆帶過即可。
看著宋峭疑惑的表情,上官翼想,讓他知道了原因,話,能傳的更到位。
他解釋,單獨一個邊將的桀驁不馴,不能代表所有。但如果文書寫得太細,便給帝京裏的人留下印象,以為所有大小邊將,都在如此對待皇帝手諭。
他擔心日後在邊關的將士,會被人無端猜忌和誤會。
宋峭聽聞,大眼睛裏閃著異樣,二十二歲剛過的他,看著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上官翼,很想從此追隨在上官翼身邊。
他不知道的是,上官翼麵對單純善良的小將,言辭刻意避開“聖上”,而用“帝京裏的人”來取代,他不想讓這些年輕將士們看到李乾的多疑和忌憚。
不過臨走前,他還是叮囑張駿和白敬一等城門守將,行事切記謹慎,尤其在有了戰功之後,不要圖了嘴上痛快、行動灑脫,而讓遠在帝京的人,起不必要的誤會。
這些常年在邊地的人們,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帝京、來自皇帝身邊的細致謹慎。
上官翼一直忙到夕食前後,大家都回去吃晚飯,他才低頭看著自己一身黑衣短打扮,大腿上還有許盈盈小心的縫補。
他叫來一直在他身邊不太肯離開的宋峭,讓他帶著,親自去采買了自己的衣服,並順便買了兩套女服和一根銀發簪。
不過,此刻的許盈盈,根本沒心思感謝上官翼,而是為了今後手殘的自己,悄悄預計著。
如果手毀了,日後是不能做醫女的,但還是能在百源堂,做個藥櫃師父吧?再不濟炮製工,應該也行!
如果百源堂不容我,那就也和父母一樣,進山做個藥農。雖然清苦些,但遠離是非,更不會遇到這樣的打打殺殺,那倒也是一種安逸自在。
想到這裏,她看著女服上的淚痕,驀地啞然一笑,想來做了進山的藥農,這麽好的衣裳,是得還給上官翼的,起碼他家瘦一些的婢女,還能再穿穿的。
她歎了口氣,想到日後進山采藥的日子,安逸而危險,便感慨,人的一輩子,是短暫而辛苦的,母親那樣的亡故,大概也是自己日後的結局。
許盈盈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手毀了,便對早年豔羨的上官翼,徹底絕了思慕的念頭。
多年後的她,仍然不明白,此刻的自己。
門口,不似本地人那樣高壯有力的小翠,頭上沒有珠釵裝飾,隻用西北一帶特有的紅繩,將頭發箍紮成幾股利落地盤著,留出泛青的頭皮,反襯麵容利落緊致。
上官翼第一次挑婢女。
一眼看去,指了指這個頭麵幹淨、長臉窄下巴的小翠,對宋峭說,就是這個丫頭吧,讓她這幾日眼裏細心、手腳麻利些,日後我會重賞的。
此刻,小翠緊張地一手托著食盒的底格,一手扶著食盒的棱子,將手提部位空出來,穩穩地交給伸手向她的黑衣男子。
對方頭上黑色的束發帶,在衝她探身的一瞬間,幽幽地從右肩滑向她,同時,聽到地道的帝京口音,禮貌地學著本地人的稱呼,說道,“有勞小翠姐姐,我來吧。”
一直奔忙到方才的小翠,原本因為黑衣男子肅殺的裝扮和氣場而莫名緊張,在聽到他穩重的男音稱自己“小翠姐姐”,突然麵頰翻出紅暈。
她在廊前便遠遠見著,這個含胸背手、立在門口許久而不進去的黑衣男子,此刻見他如此謙恭,竟然手足無措地立在原地,微開著嘴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因為她知道,這個人,就是下午府衙裏沸沸揚揚在傳說的,帝京來的“上官大人”。
上官翼提著食盒,轉身衝著門內,低聲叫門,“盈盈,我要進來了。”
小翠看著眼前溫潤的上官翼,怎麽也不能相信他們口中的傳說,規矩地退到廊外,看著上官翼緩緩推門,走進去。
門內沒有動靜,也沒有點燈,夕陽透進來的暖黃色,映襯著靠坐在床邊睡著的許盈盈,格外淒然無助。
上官翼看到許盈盈眼角閃著異樣的晶瑩,蒼白的麵頰上和幹澀的唇邊,幾縷散發落在上麵,與殘存的淚痕交錯著,一種無助的淒美,讓他提著食盒,愣在原地。
因為內心猛烈跳動著,在寂靜的小屋裏,回蕩——他從來沒有這樣的體驗。
這就是他們說的心動嗎?
幾年前,從東北戰場回來之後,上官翼因為三叔的陣亡而提出想暫時留在帝京。
上官謙據實回稟李乾,本想是借著這個由頭讓上官翼賦閑在家,誰知李乾仿佛早想好了一般,頭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來宮中做個行走侍衛吧。
沒過兩年,和韋霆等四個人一起,做了他的近身侍衛。
一個寒夜裏,同僚韋霆為了驅趕困倦,悄悄問他,“上官,你有喜歡的女人嗎?”
“什麽?還沒有。”
“哎,真可惜。我最近喜歡上一個姑娘。”韋霆酸著臉,羞澀起來。
“府上的官婢!”上官翼冷著臉回複,口中不掩飾鄙夷。
“咦?你怎麽知道?”
“你家一貫嚴厲,哪會放了你去青樓見女人,那就剩府上的官婢了!”
“你呢?”韋霆搓搓手,好奇地問。
“什麽?姑娘嗎?”上官翼看向遠處,“沒什麽喜歡不喜歡,都一樣啊!”
“那就是沒有心動過。”韋霆感覺自己在這方麵,略勝一籌,麵露得意。
“怎麽啦?”
“就是心動了唄。你不知道嗎?那心哦,會突然猛跳,幾乎能跳出來的那種,用內力壓製不住、靜心調息也沒有用。”
韋霆激動地說著,因為天冷說話而凍開的嘴巴,噴著口水,明顯是春情初嚐的喜悅。
上官翼看著他激動,而沒有任何共情的不為所動。
後來,上官翼娶親,看到無可挑剔的慕容禮英,他歡心微笑,“嗯,是很美啊。”
洞房之後,他側身看著慕容禮英晨起梳妝,喜滋滋地想,“這就是夫妻了。”
之後的某天,韋霆又湊上來特特地問他,“聽說嫂子是大美人哦,你真是太有福氣了。唉,天天看著,不心動嗎?”
“啥,心動?”上官翼早忘記了先前的閑扯。
“哎,別裝了,你!”
“嗯,心動的。”上官翼想著妻子的美,害羞地低頭笑著。
許盈盈醒來,是因為床柱膈得頭疼,稍微換個姿勢,又牽到身上的棒傷,哎呦噢呦地左右動了兩下,疼痛戰勝疲憊,她徹底醒了。
一睜眼,嚇了她一跳。
灰黑的房間裏,沒點燈,隱約看到一個黑衣人,端坐在她對麵的凳子上,右手肘放在桌子邊,看著自己。
“大哥哥?”許盈盈定睛一看,卻不想說話,隻心裏不好受的咯噔一下。
“他就這樣一直在看著我嗎?是在思慮,眼下我這副樣子,該如何對聖上和師父,交代吧!”
看到她醒了,上官翼仿佛回過神來一樣,也猛地動了一下身體,慌忙起身去點了桌子上的燭台。
小屋逐漸明亮了之後,二人的心境,也隨著改變了。
雙手纏著綁帶的許盈盈坐在原地,默默看著上官翼將一盞盞燭台點亮,她不知道,上官翼特地去要來很多燭台,就像在帝京的習慣,屋內點很多燈,不僅僅是為了照個亮。
上官翼掀開食盒摸了摸,飯菜已經涼了,他下午大概熟悉了府衙的布置,徑直走到下人房的院落,喊來了小翠,讓她拿去回熱一下。
“大人,要不我再重新做兩個小菜吧。”小翠目光裏仍然留著膽怯。
上官翼回頭說了句,不必了,便匆匆趕回小房間。
因為白天的經曆,眼下最好不要對著陌生的地方,再發散太多的自己。
繞回到小房間門口,他看到許盈盈已經站在庭院中間的空地上,舉著手、仰頭看著即將上幕的黑夜。
“今晚會有月亮嗎?”
她自言自語,語氣裏全無日常做醫女時候的伶俐,仿佛一個成年的婦人。
上官翼示意門口的兩個守衛離開,然後走到她身邊並排站著,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隻能陪著她靜靜等著雲層裏,緩緩露出來的半月。
上官翼察覺許盈盈的異樣,開始以為是她手疼難忍。
“這麽舉著,能好些嗎?”
“哦。”許盈盈簡單回他。
此刻尷尬的上官翼,第一次學著韋霆教他的“沒話找話、東拉西扯”。
“衣裳,,,喜歡嗎?”
“喜歡。”
“晚上門口有守衛,你放心。”
“好的。”
“我讓小翠貼身照顧你。”
“好。”
白天的一切,對她的刺激,太大,尤其是手。她此刻並不想和上官翼,多說話。
“上官大人,可曾用過晚飯?”
上官翼突然聽許盈盈開口這麽問,心裏異常別扭起來。
“盈盈,你怎麽改口,叫我‘上官大人’呢?”他慚愧地扭頭看向她,她的臉色,就仿佛是這裏的窗框,上麵的木漆在多年風沙的侵蝕之後,裂開的口子上,滿是塵土。
“你之前都是‘外’、‘唉’的,那個無法無天、嬌憨伶俐的小醫女,此刻如何突然對我,禮數周全起來了。”
許盈盈並不看他,隻淒然道,“我以後,不會再做醫女了。”
許盈盈此刻的沒落,更多也是因為她太累了,又非常餓,這會兒隻想等著晚飯來了,小翠喂她吃完,就漱了口躺到睡覺。
她也沒想到,自己痛快說出這個絕望的預測,整個人仿佛罩在一個巨大的殼裏,被未知折磨地一動不敢動。
上官翼突然明白,是她的手,讓她完全變了一個人——曾經小醫女的傲嬌和快樂,都是源於她對醫治病人的熱情,如今這份熱情不在了,她才會如此消沉。
他微笑著說,“盈盈,要麽我們先對著月亮,許個願吧?”
隨即,上官翼看向在薄雲裏穿梭而出的半月,正顏道,“我上官翼,發自心願、誠意祈求上蒼,我將找遍天下名醫,讓醫女許盈盈的手,複原如初。”
“該你了?”上官翼明媚地看向許盈盈,卻發現對方愣愣地仰頭看著自己,眼淚正迅速浸潤著眼眶。
上官翼不知道,此刻的許盈盈想到七年前,他們第一次相遇時,正是他這麽教她如何排遣傷心、對著月亮說話。
許盈盈仍然不想開口。
曾經好幾次她想說,“大哥哥,我就是那個鳳燕的小豆子!”
但是總沒機會開口,此刻,也一樣。
在眼淚滾落之前,她轉頭看向天空,習慣性要用雙手去擦滾落的眼淚,舉到半空中,又隻能改用肩膀。
邊上定睛看著她的上官翼,再也無法克製內心一陣陣的痛,他這才明白——原來心動的感受,並不僅僅是心,砰砰猛跳地驚異。
上官翼突然扳正她的雙肩,定睛看著驚異之下的許盈盈,吸著一口冷氣。
他後來才想到,許盈盈身上的棒傷,被他扳得生疼。
但當時,他隻知道,他必須捧著她的麵頰,吻去她所有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