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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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時半刻,書樓,內室
    柳繼翻身之際,突然感知整個睡麻的身軀,讓右臂的觸痛分外突出。
    清醒之後,他發現時間還早,因為周遭非常安靜。
    此刻側睡在臨時地鋪上的許盈盈,纖細的手,握著一本醫書,身旁的蠟燭已經早以燃盡,斑斑蠟油,凝固成一個白色的小塔,堆在燭台裏。
    書樓二樓裏,隻有一張寬大的羅漢床供人躺臥,是之前的屋主留下來的。
    因為用料考究、又大又沉,拆裝搬運走不及人力資費,趕著裝車的屋主,看了良久,便搖頭歎息了一聲,送給了柳繼。
    這幾日柳繼時常疼痛發作,日夜虛汗不止,不可再經風寒,醫官和許盈盈都認為,老宅的臥房雖大,但位於深宅內室,日照不足;斟酌之後,都認為還是書樓上的天光敞亮,利於病者恢複。所以柳繼一直半昏睡的呆在書樓,一時半刻並沒有挪回老宅裏的大臥房。
    柳繼徹底清醒之後,緩緩坐起,活動了一下上半身,果如醫官所述,今日確實感到身體有了久違的鬆快,不似之前那麽骨頭裏灌了鉛一般。
    他一眼便看到床角邊的許盈盈,那裏原本放著書桌,現在不知道移去了哪裏。
    此刻的柳繼,唯一能看真切的,便是她的秀發簡單地收成一捆,歪在枕邊,晨光裏模糊能看清幾許散發落在潤白的腮上,襯得之前圓弧型的兩腮明顯消瘦了許多,顯得下頜骨方方的。
    由於多日的臥床,此刻腳踏上空無一物,借著泛青的窗格間的微光,他也懶得找鞋,赤腳走上地鋪的邊緣,想也沒想便跪坐在許盈盈身邊,凝神靜氣地默默看著鋪上的女人。
    晨曦默默流轉,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的他正竭力睜大雙眼,想在青灰色的房間裏,更加確切的看清楚眼前的一切,仿佛能感知到來自許大夫的溫熱,陣陣暖意撲麵而來,流變全身。
    柳繼伸出手,將那幾許散發撫向一邊。
    “盈盈大夫,這幾日辛苦你了。”他忘情地甚至沒有發現,自己莫名其妙的在學著婢女的語氣,稱呼“盈盈大夫”。
    “如果日後,盈盈大夫也遇到危難險情,我柳繼也一樣,必救你於水火。”
    “好啊。”依舊閉著眼睛的許盈盈,輕聲答應著,仿佛夢語。
    柳繼驚地登時一愣,趕緊縮回手放在膝頭,隻覺得血氣上湧,脖子耳根全是火熱。
    “啊?你醒了。”
    許盈盈仍然一動不動,說,“嗯。隻是太累了,不想動。”
    她甚至仍然閉著雙眼,繼續說,“但我能知道你醒了。天光尚早,快些回去休息吧,胡思亂想,不利於恢複元氣。”說完,許盈盈換了個平躺的姿勢,轉臉朝向柳繼的反方向,繼續睡。
    柳繼,愣愣地看著錦被下挪動的身形,他之後回憶著,震驚於當時的他竟然在分辨,那錦被之下,她的雙腿、她的腰臀。
    不過,此刻的他,更加坦然看著許盈盈的一切,隻想不帶任何邪念地伸手輕輕放在她的肩頭。
    再次聽到平緩而均勻的呼吸,柳繼知道,許盈盈是真的,又睡著了。
    他看了一眼床鋪,起身將床角的鬥篷披在身上,自己仍走回原位,盤腿坐在地鋪上,開始調息打坐。
    潛意識裏,他是想靠得更近些,與溫熱的盈盈大夫。
    .
    南城外的小食鋪,在黃昏將至的斜陽裏,漸漸拉出長長的身影,煮鍋的薪早就燒成了灰黑色,隻鍋底還用力散著悶熱。
    “你,你太狡詐了。你知道我當時,,,”柳繼回想到自己在許盈盈的地鋪上打坐,失控地哀怨轉而憤怒。他看向許盈盈的雙眼,逐漸泛紅。
    “每一步都是你的計算,是嘛!”
    “不是。”許盈盈明白,柳繼朝著她預期的方向,在邁進。
    她鎮定地說道,“柳大人,我並不知道你會兩次將我帶回書樓。我更不知道上官禮會出手加害於你。現在說句真話,我當時也沒有十分之把握,能給你完全解毒。但是,我知道一點。”
    “什麽?”柳繼斜瞪著她,氣餒又不甘,竟然讓他眼眶潮濕起來。
    “我知道,柳大人,你不是壞人。”看著塌著肩膀的柳繼,許盈盈繼續說,“我不能看著你死去,做為醫者本能,我做不到。”
    斜陽裏,許盈盈的堅定,分明一座漢白玉的石碑一樣,立在空氣裏,任憑時間和風塵,不曾傷害其分毫一般。
    柳繼,被她噎地突然開始從胸口向外噴著粗氣,活像一個即將沸騰的大茶壺。
    他知道,許盈盈說的,都是實話。
    但是,在很多時候,不得不去接受實話,是無比殘忍的。
    無法接受這份殘忍的柳繼,來來回回看著許盈盈和上官翼,突然,他仰天大笑,眼角擠落已經寒涼的淚水。
    “好,很好!”柳繼說著,猛地衝過來,一把扼住許盈盈的脖頸,隻是本能地不甘心,讓他妄圖阻止那些說出來而自己無力反駁的實話,繼續傷害自己的自尊,尤其在上官翼麵前。
    此時的柳繼,無法平靜,他隻是在找一個發泄的出口,所以他的右手並未用力掐進去!
    然,許盈盈身後的上官翼,並不理解此刻的柳繼,他不知道在柳繼心中許盈盈的位置。
    聽到許盈盈被柳繼掐住時吃驚的倒吸氣,上官翼已將劍直衝著柳繼的脖頸上橫過去,但他也不想下手殺了柳繼,盡管他此刻是有這個能力。
    因為麵對性情耿介的柳繼,上官翼總有不忍,他想到父親上官謙的那份悔意,對他的。
    不巧的是,柳繼並不知道上官翼的顧慮,就像上官翼並不知道柳繼沒有殺意一樣。
    柳繼一邊手裏感受著許盈盈脖頸處突突跳的血脈,一邊感受著上官翼瞬間掃過來的劍,他沒有半點遲疑地怒目圓睜,大吼一聲,“來人呐!”
    但見,小院的四麵,迅速圍上來一群弓箭手。
    上官翼,毫無退縮地直視柳繼。
    許盈盈,卻吃驚柳繼果然開始耍橫,擔心上官翼的安危,她將雙手握著柳繼瓷實的右手,目光轉成了哀求,“柳繼!你不能這樣對我。”
    柳繼,壓根不理會許盈盈冰冷的雙手,一臉魚死網破的漲紅,衝著上官翼喊道,“上官翼,你想我們三個人,都死在這裏嗎?你不是說了,盈盈是無辜的嗎?”
    上官翼鎮定地說,“你先放手!”
    “你先放手!”柳繼幾近無賴的口吻,在上官翼麵前垮塌的自尊,讓他徹底變形。
    說著,他右手暗中用力,竭力鎮定的許盈盈,潤白的麵龐立刻鼓脹發紅,本能張嘴想說什麽,卻反讓喉嚨發出詭異的聲響。
    柳繼得意地一歪嘴角,緩緩抬起左手示意,隨即所有弓箭手立刻拉滿弓,箭矢對準上官翼。
    此刻,隻要柳繼的手指輕輕一抖,所有人都完了。
    他們三人,都知道。
    .
    突然,上官翼收回手中的劍,反手橫在自己的脖頸上,後退一步分腿立在牆邊,因為他看清了柳繼眼中冒上來的決絕殺意。
    “放了盈盈!”上官翼直視柳繼,堅定地對著柳繼說。
    柳繼看著上官翼和他橫在脖頸上的劍,下巴一抬、哼一聲,手裏立刻鬆勁,正欲悠閑地看著他等了十餘年的結局,他甚至準備後退幾步,免得上官翼的血,濺到自己身上。
    兩個目光對視的男人,正在專注著生死瞬間。
    誰都沒想到,就在柳繼稍微鬆開許盈盈的那一刹那,許盈盈聽到上官翼胸口的吸氣聲,心內立刻明白身後發生的一切。
    幾乎是出於本能,許盈盈一邊抬腳踹向柳繼,一邊借力回身直撲正要向自己脖頸處用力的上官翼。
    她壓根沒有任何拳腳招數,隻是單純的仿佛一道白綢,奮不顧身地張開了自己的手,插向劍鋒與上官翼的脖頸之間,全然不顧上官翼手裏的幽蘭劍,閃著刺目的光。
    所有人,包括外圍的弓箭手,都是同一個反應:倒吸一口冷氣!
    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不要命的瘋子,張著她纖細的小手,對準寒光閃閃的劍鋒撲過去。
    上官翼眼疾手快地收了右手的力,同時分出左手奮力一掌,撥開撲過來的許盈盈,因為他不能看到許盈盈心愛的雙手,就這樣被毀掉。
    完全沒有重心的許盈盈,飛出兩步之外,腳一歪摔倒在地上,看清上官翼因為吃驚而喘息著,右手的劍尖紮在地上,左手依舊張開,試圖阻止著什麽。
    她壓根兒不給自己喘息,悶著一口氣,立刻從地上爬起,再次無聲地衝著上官翼撲了過去,因為眼角看到的,全是一個個對準上官翼的箭尖。
    看著糾纏的兩個人,在絕望地做著彼此此時唯一能做的決定,突然,被許盈盈踹到一旁的柳繼大步上前,一把拿住從身前略過的許盈盈。
    許盈盈根部顧不上是誰在阻止她,氣急地衝著上官翼大叫。
    “上官翼!你住手,否則我,,,”說到這裏才反應過來,是柳繼擒住了自己的右手,然後扭頭衝著柳繼,聲嘶力竭地大叫,“我,我就死在你麵前,你這個忘恩負義的騙子!”
    憤怒的許盈盈,因為掙脫不了柳繼的手,便回身舉起左手,衝著柳繼的麵門打過來。
    立在他們周圍的弓箭手,都被他三人的糾纏,弄傻了,有幾個幹脆收了力,垂下弓箭,靜靜地原地待命。
    柳繼,從來沒見過一直溫熱和藹的許大夫,此時竟然潑辣到如此,一時間,腦子被她的叫喊聲,震地一片空白,眼見她抬手要打,便精準地一把抓住她的左手,正好讓開了她受傷的手臂。
    看著眼前這個心愛的女人,為了上官翼,性情突變成了瘋魔一般,柳繼心裏口裏的,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眼睛發酸,喉結用力上下滾動了一下。
    突然,他將不停叫喊掙紮而滿臉通紅的許盈盈猛地拽進自己懷裏,瞬間交疊她的雙手而在身後牢牢環抱她柔軟的身軀,力度之大幾乎將其肋骨折斷。
    瞬間疼痛的禁錮,讓許盈盈不得不用力喘息而一動不能動。
    “上官翼,你走吧!”
    柳繼手裏沒鬆勁,對著上官翼繼續說道,“不過,盈盈得留下!”
    話音剛落,三人突然僵在原地。——因為他們都明白了,今日的了局,竟然是這樣莫名其妙地呈現在眼前。
    .
    許盈盈感覺柳繼仿佛一頭即將噴火的野獸,他的喘息直衝她腦後和脖頸,耳朵聽到柳繼“咚咚”的心跳,是決裂的喘息、撞破胸膛的心跳,她當時還不知道,這更是因為柳繼的嫉妒和不恥。
    她一時間因為劇烈抗爭和喘息而幹澀的喉嚨,此刻連吞咽都困難,根本發不出聲音。當然,她也不敢發出聲音,因為她不敢激怒身後的柳繼,他儼然已經變形。
    在被柳繼從身後騰空抱起,她竭力穩住自己亂顫的身心,用力看向上官翼,妄圖拚命記住此刻同樣驚愕、顫抖的上官翼。
    她隻能用眼神示意上官翼,“快走,快走啊。”
    她心焦的是,此刻自己不在上官翼身前遮擋,柳繼的弓箭手就不再有任何忌憚。
    “柳繼!”上官翼看著柳繼摟抱著許盈盈,額頭青筋暴起,放肆地大喝,“放開盈盈!你要我怎樣,盡管說。”
    “不必了!”柳繼得意地笑著說,因為他突然明白——死,有時候比生,簡單多了。
    “你去死好了,上官翼,我一點也不關心了,我現在隻關心,你的這個侍妾。”他張狂地頭也不回,抱著許盈盈,朝小院門走去。
    他料定,此刻的上官翼必定全無他不屑一切的態度,被擊中要害了。
    柳繼的內心騰生出無數快意,看著仇人痛苦的快意,遠超過在刑部大獄裏看著他受刑。
    因為上官翼此刻的傷害,是內心在流血;肉體的傷害可以修複,而內心的,能不能修複,要看無情的時間能有多久!
    柳繼口中得意洋洋,背過身之後的眼中卻滿是陰狠。
    他衝著臉色慘白的許盈盈,故意溫情脈脈地歪頭湊近她,口中卻一字一句地說,“你要敢亂動一下,我就讓兵卒亂箭射死他!這麽近距離,他功夫再好也躲不掉的,懂嘛!”
    上官翼仍然在他們身後,大吼,“你這樣對女人下手,算什麽男人?”
    柳繼仍然不回頭,也不停腳步,“我樂意!”
    上官翼大吼,“拿回你的劍,我讓你來殺我!”
    已經走到小院門外的柳繼,冷冷說,“那把幽蘭劍,本來就是你家的,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