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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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午後,南城外小食鋪
吃完扁食、將四文錢交給上前放下大茶壺的小夥計,上官翼並沒有立刻起身。
他緩緩拿起粗瓷碗,倒了碗茶,一邊清口一邊聽著周邊的動靜,之前能察覺,風中有陣陣戰馬特有的塵土氣。
這,對他來說,一點不陌生——有官兵,在附近!
柳繼,得知聖上特赦上官翼,將其貶去南益州,做個沒有官階的將軍輔佐,便冷冷一笑。他猜到這個結果:畢竟曾經是近身侍衛,又無過罪,也不參與黨爭、朝中各派勢力都不曾排擠、打壓,一個仿佛影子般的走卒,僅僅因與權傾朝野的大族慕容聯姻,便在血洗之下,入獄受審。
加之一直沒有審出任何可以治罪的證據,就這樣拖了近半年,在朝局、民眾的淡忘之際,先貶官邊境,容日後計算。——明眼人也看得出,陛下的念舊仁慈!
柳繼,坐在的馬上,遙望著上官翼默默喝茶,心中想著這些,便覺得眼幹灼痛、胸口汩汩地冒火氣。
他示意左右先原地停留,自己伸手取弓,連著兩聲響箭,狠狠射中小食鋪的門柱和當中桌上的一籠筷子。
桌邊剛剛起身離開的食客,被幾十把四散飛濺的筷子,嚇得大叫著、抱著腦袋奔出院門。
不大的院子裏,自此混亂了一陣子,眾人驚呼著,不敢細瞧,隻道是盜匪衝來了,拉扯著自己人和條凳上的包袱,一股腦地倉皇奔逃出小院子,除了西南角落裏,仍然端著茶碗的上官翼,和支在露天的那口咕嘟嘟煮著湯水的大鍋。
“這次,又是誰啊!”上官翼,輕聲嘀咕了一句。
柳繼將弓扔向身旁的常興,示意左右就位,他自己提著劍、下了馬,緩緩走進已經全部撤空的小院。
“上官翼,我們又見麵了!”柳繼死死盯著上官翼的側影。
“柳繼。”上官翼慢慢放下手中茶碗,起身側頭看著身著便服的柳繼,意氣風發地衝著他,微笑。
頭上的束發冠在日光下,閃爍著同樣意氣風發的光芒,讓上官翼不禁閃開了視線。
刑部大獄之後,上官翼非但體型和柳繼一樣清瘦,目光也再完全沒有以往的銳利,在看到上官府的淒涼之後。
他一路走到城南,都在思量,這樣活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成為鬼屋一般、家裏的人更是真的做了鬼,獨獨留著自己,來感受、來記憶這一切,這比起刑部大獄的種種,更讓人,難挨。
“上官翼,今日,我們做個了結吧!”柳繼用和在刑部大獄裏一樣的神氣活現語氣,挑釁著。
“柳繼,我和你,並無交往,如何了結之說。”上官翼無心和他,過多糾葛。
“嗬!難道你是要一輩子這麽假裝嗎?縮頭烏龜的日子,不太好過吧?”柳繼說罷,緩緩抽出手中的劍,在豔陽高照的日頭裏,卻閃著寒光。
“來吧,我就是要和你,來一場男人之間真正的較量,不要學你家那個老頭兒,隻會衝女人下手。”
“柳繼!”上官翼聽聞柳繼對自己的父親不敬,立刻豎起眉毛,厲聲道,“令堂之死,並非家父所為,我們要解釋多少遍你才肯相信?”
柳繼怒目殺氣,吼道,“呸!當時是你在場還是我在場,啊?說呀!”
“柳繼,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實。”
上官翼冷靜的直視柳繼噴火的雙眼,左手拿著劍,並不打算出鞘。
“狡辯!接招吧。”柳繼根本不容狡辯,殺氣騰騰地衝著上官翼的當胸,一劍刺出。
上官翼側身讓到一邊,順勢推開柳繼,仍然是一副沒打算讓劍出鞘的態勢;柳繼並不理會他這種禮讓,隻是回身上挑,直擊上官翼右側,被上官翼用劍柄擋開。
柳繼全力逼殺上官翼,十招之內卻不見得逞,心裏被他這種不屑交手的樣子,激的怒氣上湧,臉色逐漸漲紅。他一邊步步緊逼,一邊口中大喊,“上官翼,出劍啊,不要以為你這樣畏縮,我就會手軟放過你。”
上官翼仍然隻是防守,一時間也騰不出空餘和柳繼進行口頭紛爭。
逐漸,飽嚐獄刑之苦的上官翼,體力明顯不支,握著劍鞘的手,每個過招之際,都被柳繼的大力壓製,震得酥麻難忍。
更何況,上官翼明顯感到,柳繼的劍,是個難得的寶物。
而他自己手裏的劍,很普通。
還是臨出城的時候,一個小太監追出來,說,“留著路上用。”然後也不說是誰給的,也不說是什麽緣故,便騎上馬飛跑了。
上官翼望著背影,再看看手裏的劍,感覺,莫名其妙。
若是邱敬給的,那不會是一把普通兵器,如果不是,那麽宮中還會有誰,給他一把劍?
反正不是,李乾!他想。
兵器和體力都在弱勢的上官翼,隻能將纏鬥拖向正對小院的屋門邊,希望將柳繼拖進屋內,狹小空間能降低柳繼揮劍的力度。
柳繼當然也明白上官翼的想法,仗著上官翼劍未出鞘,大膽讓出防守,而拚了全力的一個臨空砍殺。
上官翼的劍,被震得飛出,手裏隻剩了劍鞘。
柳繼眼見得逞,隨即回身衝著上官翼的胸口直刺過來。就在此刻,突然空中有人大喊:“柳繼!”
柳繼聞聲一吃驚,分神之際,上官翼急忙用劍鞘擋開劍鋒,同時旋身轉出搏殺圈外,手撐著牆壁站立。然而柳繼並未定睛查看,因為此時任何人都不可能改變,這場籌謀已久的搏殺。
他反手一劍飛出,料定上官翼跳出搏殺,必想不到會在身後有此絕殺。
上官翼隻循聲看到一個白影閃過,許盈盈突然落在他和柳繼之間,本能抬手,去遮擋突然直飛過來的幽蘭劍。
柳繼扭頭看到的,不是上官翼的血色,而是許盈盈驚呼之後,和身後的上官翼一起,撲滾在地。
“許盈盈?”柳繼眼見絕殺落空,一時呆滯地說不出話來,腦海裏上下翻騰著許盈盈半年前,告別說的話,“柳公子,三師兄帶話,說我北方的家人有些事情需要我處理,眼下公子已經基本大愈,我也不便再做停留。日後如有需要,可去百源堂找我。”
這是上官翼教她的言辭,他推定,柳繼不會去特別調查過許盈盈的出身和背景。
上官翼雙手扶著許盈盈從地上站起,又是吃驚、又是憤怒。
他劍眉倒豎、星目圓睜,一張清瘦而更加棱角分明的臉,變形著,衝柳繼怒不可遏地大吼。
“柳繼,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再怎樣,盈盈是無辜的,不是嗎?”
許盈盈不顧一切的衝進來的時候,幸而被上官翼察覺及時,伸手攔腰將她撲倒,才逃過柳繼甩出的劍,隻是手臂被劍鋒劃傷。
許盈盈對難得如此激烈的上官翼,低聲安撫道,我沒事。
他二人對視的一瞬間,許盈盈止不住心頭發酸——太瘦了,大哥哥。
上官翼,在日光中照耀下,麵無血色而幹瘦的麵頰,曾經的俊眼舒眉,此刻嵌在仿佛刀刻的雕像一般麵容上,毫無生氣和光澤。
他也驚異許盈盈的出現,驚異之餘,一時間隻說了句:“你怎麽在這裏?”
許盈盈,因為上官翼脫了形的憔悴而傷感地一時間哽住,該說的,竟一句也想不起來,這也是後來上官翼看到上官希的時候,那麽吃驚的原因。
柳繼,手裏沒了劍,心裏更是沒了底,慌張地來回看向立在小屋門口的兩個人。
聽二人對談,仿佛是許盈盈未按照上官翼的安排行事。
他顧不上理會這時候的上官翼,而恨恨地看向許盈盈,也問了同樣的問題:“你怎麽會在這裏?”
看著對麵的二人同時轉頭、看向自己,柳繼突然明白了。
“你是料到了、一直在等這一天嗎?”柳繼手指著許盈盈,下意識冒出這句話,然而看到許盈盈麵容的堅定,他自己卻越來越發虛。——眼前的許盈盈,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溫暖的醫女。
自己的話音未落,腦筋飛速回放的柳繼,突然挑眉一驚,明白了那日在書樓辭別,為什麽許盈盈最後要說那句話,“日後如有需要,可去百源堂找我。”
當時,他以為是她擔心他的傷情,現在想來,她在幾個月前便留下個一個楔子,為了今日。
因為就在昨日,自己果如她預料的那樣,愚蠢地去百源堂,找過她。
他當時是為了確認,許盈盈在百源堂。
許盈盈右手握著不斷滲血的左小臂,略鬆散的幾縷額發,飄在眼旁,襯得驚恐匍定的麵容,格外有了一種淒楚之美。
這一刻的許盈盈,讓柳繼一生都忘不掉。
因為他恐懼而不知,接下來他將要麵對怎樣的許盈盈,或者說,他不知道如何麵對自己麵對著許盈盈的他自己。
“柳公子,請原諒我貿然前來。上官翼的事,我不能坐視不管。我是上官大人的侍妾,便這輩子都是上官家的人。”
許盈盈一絲不亂的迎著柳繼吃驚的眼眸,此刻這眼眸,也讓她倍感不忍,接下來,她知道她要說的事情,對柳繼來說有些,殘忍。
“你說什麽!”柳繼恨恨地說,“你曾說過的,你與上官家,再無瓜葛。”
說完,他立刻覺得,自己的幼稚,讓他這句話,在此刻顯得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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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盈盈低頭避開柳繼的目光,看向他身後小院的木柵欄圍牆,盡可能保持平穩淡然的語氣,她知道,現在她說話語氣稍有不妥,便會即刻激怒柳繼。
她也沒想到柳繼果然敢對上官翼出手,在這剛剛出城的地方。她一路尾隨柳繼跟到這裏,還來不及未細想要如何化解他們兩家多年的積怨,因為上官翼不肯說太多,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多年的積怨”。
許盈盈思慮,繼續再藏著掖著隻會弄出更多誤會,隻希望用自己的真誠,換來柳繼放下眼前的惡意。
於是,她開口道,“其實,你第一次和我遇見,我還不確信你的出現,是不是一個偶然。”
“怎麽?”柳繼,不甘的問。
”當初師娘破例收我為關門弟子,就是看中了我的過目不忘。任何草藥和它們之間的分毫偏差,隻要我見過便不會弄錯。人,也一樣。”
“我曾經見過你,柳大人。”許盈盈直視柳繼的雙眼,終於改了稱呼。
“隻是,最開始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麽。當時,我沒有銀錢和住所,所以隻能在你的書樓暫居而靜觀其變。”
“被上官翼突然逐出府門,緊接著是落鎖閉戶的百源堂,我便不再確信,自己眼睛看見的事實。所以你在那個時候,兩次出現在我麵前,我便增加了很多小心。直到,,,我發現,你和上官家的舊怨。”許盈盈語氣越來越低沉,小心翼翼起來。
“你,你這個女人,你在哪裏見過我!”柳繼壓低聲音打斷,兩眼卻迷離著點點淚光。
“在宮門外。”
“什麽?”
“去年,我隨師父入宮。你,”許盈盈看著柳繼清瘦的容長臉旁,逐漸由漲紅變成鐵青,“應該是從戰場榮歸吧,和幾個武將一起,在宮門外侍立等候聖上召見。而我,從你們身邊路過。”
柳繼疑慮地重複著,“去年?”
“是的。讓我一群人裏,唯獨記住了你,是因為覲見那日,你應該還新傷未愈吧!”
柳繼越聽越驚異,完全忘記了胸中的惱怒,“你,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的左手並未握在佩刀上。”
許盈盈篤定地說,“出入宮門多了,我常常會看看在那裏侍立等候的武將們。在等待聽宣之時,他們都會不自覺的手握佩刀,以示自己的威儀風度,這是常情。
而你那天沒有。隻有你,是雙手垂著立在那裏,而且你臉上的不耐煩,特別明顯於其他人。後來得知,你是新升遷的北城偏將,柳繼。”
大概是緊張、或者是匆忙,許盈盈並未說出,她當時特別注意到柳繼,隻是單純出於醫者本能,甚至她特別問及前來接應的周公公,宮門口那個穿青灰色武將服的人,什麽來曆、怎樣的傷情,得知並無大礙,才放下此事。
然而,不說出來的部分,恰恰被此刻的柳繼,看成了故意欺瞞的狡詐。——這個誤解,直到很久之後,柳繼自己悟出來,悔及此刻的言行,幾乎又讓他想拔刀自盡。
聽到許盈盈講到宮門外等待召見,柳繼拚命回憶,卻什麽異常印象也沒有。
於是,他氣惱地支支吾吾起來。
“你騙人!我,不記得當時有醫女出入宮門。”
一旁的上官翼突然說,“她當時為了方便行事,著男服出入宮門。”
他正用自己的手帕,一邊低頭熟練地包紮許盈盈的左手手臂,一邊冷冷地繼續說,“你不記得,也正常。”
許盈盈擔心此刻的柳繼,被突然出聲的上官翼激怒,趕緊柔聲岔開話題。
“你騎馬出現在百源堂對麵的小巷,我其實並未認出來你。但是兩次出現在你的書樓,不能不讓我,疑心。
你效力城北,怎麽會在城西的百源堂附近巡街?如果說是偶然,也可以吧,但是緊接下來的上官府查抄,我不再相信,你的出現是個偶然。”
“其實,現在想來,那個時候,我不相信任何人。”許盈盈本來想這麽說,但是看到臉色越來越難看的柳繼,她急急改口,想盡快結束眼下的緊迫感。
許盈盈撫著包紮好的左手腕,上前一步。
“柳大人,目前已是威名赫赫的北城守將左副將,今日卻屈尊來親自截殺一個貶官至邊地的上官翼,難道不怕人前人後的,留一個‘落井下石’的話柄?”
柳繼,哼了一聲,並未回嘴。
上官翼,看向正在問話的許盈盈,心內徒然明白了什麽,悄悄拿起地上的幽蘭劍。
許盈盈略有氣短,因為她也莫名地開始緊張。
“柳大人聰慧,應該也是能預計到,聖上對上官翼會念及一些舊日的情麵,給他一個生路,否則他早死在酷刑之下,不是嗎?”
“但你今日仍然決意如此,想來,,,”許盈盈略略停頓,她知道,她即便再用輕描淡寫地語氣說出來,仍會刺痛柳繼的自尊。
“柳大人此前有意接近我,是為了今日,拿我做為要挾,逼上官翼自裁,是吧!”
話音未落,柳繼猛地轉身,雙眼冒火的看向許盈盈,天色仿佛暗淡了一些,斜陽裏的許盈盈,麵容泛著的五彩光潔,光潔之下是不可斜睨的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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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盈盈!”惱羞成怒的柳繼,低吼,“你這個狡詐的女人,那麽此刻你應該知道,你要做什麽吧!”他見計劃敗露,開始耍橫到底。
這麽多日子的等候,終於說出推測的釋然,許盈盈猜到柳繼會憤怒。
被人識破之後,誰都會這樣,她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不,”許盈盈斷然回複,避開柳繼的怒目而視,低眉斜看上官翼的麻布衣衫的下擺,後來她想,大概還是本能使然,盡管她一直在克製自己,竭力忽略上官翼的存在。
“真的,我不知道!畢竟,心結在柳大人的內心,盤根錯節了十餘年,我自認,不敢改變你任何。”
“盈盈,”突然,上官翼一把拉住許盈盈,吃驚地看著她,“你,,,”
許盈盈緊張到顫抖,將冰冷的小手放在他溫熱的手背上,用力一推示意他靠回牆壁,側頭而不看他,低聲說,“我說過的,我活著一天,便會全力保護你。”
上官翼心下明白,她是有備而來。
“柳大人,”許盈盈正色道,“上官家與柳家的過往,我並不知道太多,貿然前來,不敢讓你徹底放下。但求柳大人,今日放過上官翼。”
說著,許盈盈推開上官翼的手,反而上前兩步,筆直地將他遮擋在自己身後,看向柳繼,竭力平淡地說,“我曾全力為你解毒,日夜守護保你周全,柳大人可曾記得,當時你的誓言?”
柳繼立起長眉毛、黑色的眼珠瞪地溜圓,驚愕多過了憤怒。
“你!許盈盈,你,你不可以在此刻,利用我當時的軟弱!我立誓不假,但,但是……”
說到這裏,他自己徹底發虛,連身體都瞬間顫抖,望著許盈盈堅定的目光,之前憤怒的海浪,變成拍向礁石之後的一片白色泡沫。
許盈盈對著柳繼,淡淡地說,“今日上官翼的好歹,便是我此生的水生火熱!”
說完,她用自信、矍鑠地迎接著柳繼的錯愕和慌亂,但其實她內心也不確定,這最後的“殺手鐧”,是否能夠直擊這個男人的善念,讓他暫時放下內心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