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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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上官翼很早便自己起來,是疼痛減輕的緣故,一直緊縮的後背鬆快了很多。
    他見一直不曾離開自己的小雅,黃著臉走過來,便說,自己換衣服就可以了。因為昨日的小雅,上官翼心生感激,但仍然拒絕她在自己的臥房裏,轉來轉去。
    小雅並不理會他這軟軟的嘀咕,她分得出語氣中的親疏遠近。
    上官翼立在衣架前,自己脫下全是藥粉碎末和味道的中衣,準備抖掉上麵的藥粉再穿回去,發現立在他身後的小雅,正用手指摸索著後肋上的一塊五寸來長的疤痕。
    晚上換藥的時候,小雅看了這麽長的一截、說不上是什麽兵器弄出來的疤痕,隻覺得心頭一緊、特別刺目,一直想摸一摸就是不敢,這會兒看上官翼麵上和悅了很多,便鬥了膽子上手。
    被她的手指尖弄得發癢,一年前刑部大獄裏將他三根肋骨打斷的那一棒,帶著那可怕的風聲再次襲來,瞬間打進上官翼的心頭,留下窒息地恐懼。
    上官翼後來兩年都沒摸過棍棒,那會讓他不自覺地聽到自己後背裏傳來碎骨的聲音。
    他低聲說,“別摸,不舒服。”
    小雅心頭一緊,不顧上官翼的斜眼和不耐煩,問他,“這裏,還疼嗎?”
    上官翼盡力回避她的關切,他還不想讓過往的傷痛傳出來,抖了衣服、“呼”地穿上,說,還好。
    小雅急忙在他身後,幫他理了頭發、正了脖領,口中低語,“大人的傷痛,小雅很想幫你分擔。”
    上官翼依舊不理會,走到門邊、拿了馬鞭,卻忍不住回了頭,看著小雅麵容憔悴、眼中帶水地望著自己,他眨了兩下眼睛,慌忙避開視線。
    “找人給馬棚鋪上石磚。”語氣帶著小雅不理解的冷漠,看著上官翼走去牽出小鳴。
    看著上官翼的背影,小雅欣然了——上官翼並因為自己的撫摸而起了厭惡。
    下午,院子裏全是晾曬的衣物和被褥,小雅坐在屋簷下正拿著三件小衣忙活,上官翼因為疼痛,匆匆提早回來。
    見上官翼回來,她急忙將手裏的沒有線的針別在衣服上,看著上官翼一邊脫外衣,一邊眼神好奇地瞥了眼他自己的小衣。
    她放下手裏的活計,走進正房取藥粉瓶,語氣柔和地回頭解釋,“摸著衣服上的麻葉尖,大人貼身穿一定不舒服,我幫你大概挑掉些。”
    小雅後來也不敢問,為什麽這時的上官翼,貧苦地幾近寒酸的穿著和飲食,還每日自己刷馬、洗衣服、掃馬糞、買燈油,卻從不虧待她和小鳴的任何。
    熱烈的太陽不似先前那麽炙烤,上官翼看著小雅纖細的脖頸、羞粉色的麵頰,心裏反倒難過起來。
    自己想逃離的世間一刻不曾放棄自己。
    他伏在正房的桌邊等著藥粉起效,便和小雅說了之前為什麽趕走小敏,以及自己為什麽皮疹發作三天都不肯找大夫診治。
    .
    住在軍營的單間裏已經很不錯了,當時的上官翼是這麽想的。
    但是一個月後,在路過現在的這個被人荒廢的小院落時,他改了主意。
    上官翼坐在小鳴身上,隔著破敗殘缺的竹籬笆望裏麵張望,發現還算能收拾的出,關鍵是有個不錯的小馬棚,收拾一下給小鳴,它就不用和其他馬一起擠在軍營裏。那裏太臭了。
    於是,一等有了官職,上官翼便在隨後錢軼的酒桌上,說了此事。
    錢軼,一拍大腿,說,這麽愛馬的人,不多見的!
    一起被叫去的小敏,則問,大人手頭可寬裕?
    後來,上官翼才明白他二人那日在場,是小敏特意安排的。
    不知道緣由的錢軼,聽小敏說喜歡上官翼、想日後做他的貼身婢女,便豪氣地幫她安排,多一些機會,見麵、吃酒。
    小敏,個頭高挑纖細、背影裏有著特別的柔風細柳,很像慕容禮英,膚質也不似南益本地那麽暗沉沉,配上帶著水彩的眼眸和天生上翹的細長眼線,淺粉色的小嘴巴,有種讓人放鬆警惕的楚楚可憐,加上一口很正經的帝京口音,讓她很快地得到上官翼的認可,都沒問她的來曆,便一口答應帶著她住進小院落,隻當眾說明了,去了得守規矩,隻須日間照料一二。
    當時,眾人都以為,他是喝醉了、裝正經。
    上官翼初見小敏便沒有任何男女念頭,倒不是全因為慕容禮英。
    非常不習慣、或者說非常不喜歡南方氣候的他,還不知道自己竟然會決定在南益永遠地住下去,他確是無法想象自己帶著個婢女浪跡天涯會是個什麽樣子。
    當時的上官翼是在耐心等待李乾,等待他對慕容氏殘餘徹底失了興趣之後,便辭了官,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裏。多年後,他為當時這個沒對外人說過的愚蠢,冷笑一聲。
    小敏,根本不會知道上官翼這些預想,她見上官翼難得衝自己莞爾一笑,便誤會了,起碼在開始的時候,上官翼是這樣認為的。
    拿到第一筆月銀,興奮的小敏,借機毫不避諱地撲向上官翼,被吃驚的上官翼本能抬手攔住,低頭禮貌地說,把錢收好。
    直到他趕走小敏的時候,聽到她哭訴自己的過往,上官翼仍然對她冷冷的,不存一份心思,隻因為她這個突然間的一撲。
    小雅聽到這裏好奇,問他,為何會這樣對待小敏。小雅當時以為上官翼接納了小敏的身體,但對仍然她這樣的官婢是鄙夷的。
    上官翼想了想說,他當時隻是本能覺得,小敏太過了,存著某種力氣,在那一撲裏麵。他沒有說,小敏的樣貌有些像亡妻,也是個原因。
    而最後望著小敏的哭訴,他更是氣憤不過,用他自己的話說,當時對帝京那些人的貪財而心生嫌惡,已經裝不下任何憐憫。
    小雅點頭說,我理解的。
    .
    按照日常的習慣,上官翼總是將自己的東西,有規律和秩序擺放,甚至擺放的方位都不能錯。開始不知道的人會詫異如何他會因此而動怒,但後來發現,這是他的家承習慣。
    小敏第一天住進小院落清潔打掃,被便告知,必須記得這一點。他的解釋是,換了地方拿起來不順手,“我很討厭這樣的不順手。”上官翼覺得自己當時說得非常明白,他不認為官婢會聽不懂。
    但是,小敏仍然不自知、或者是她不知道如何遮掩,而觸動了上官家的這種警覺。
    這一天,上官翼回家的時候,正好看到小敏在他的臥房裏,翻找,而不是打掃。
    “大人回來了?我一會兒就打掃好的。”小敏一點不膽怯的直視突然出現在她身後的上官翼。
    上官翼默不作聲,坐著看她繼續拿著抹布,擦著方才翻找過的地方,吃驚於小敏的鎮定。他立刻從警覺上升到戒備——她應該是為此刻,練習過無數遍。
    “說罷,誰派你來的?”上官翼冷冷地等她結束,突然單刀直入。
    “大人,你怎麽了?”她閃動著自己帶水彩的深褐色眼眸,放射著無辜。
    上官翼看出小敏的臉上沒什麽改變,新作的紗裙下,雙腳卻不自覺地朝後,讓了半步,他更加篤定方才的詐問,是正確的方向,於是繼續假裝知道了一切,身體向後一靠,氣定神閑起來。
    “你現在被我趕走,回去了不好交差吧!”
    “大人?”小敏語氣帶著嬌氣,但是看到上官翼眼中的冷漠,她知道,撒嬌是不管用了。
    “好吧,那我隻問你,你在找什麽?”上官翼察覺到小敏眼神在變化,立刻拿出在南益州不停掩飾的淩厲之色,“你說實話,我放過你。否則,上官家有的是辦法,你應該知道的!”
    上官翼大概能猜到小敏是帝京的某個人派的,但不是李乾!
    因為李乾不喜歡用官婢做消息探子,這一點上官翼比誰都清楚。
    而小敏純熟的帝京口音,包括她時常脫口而出的一些帝京特有詞字,曾經讓上官翼想問她的來曆,隻是後來自己放棄了那份好奇,因為小敏的身形、樣貌都帶著幾分慕容禮英的影子,他實在不想在她的麵前,盤問出帝京的任何。
    事後,韋霆問及此事,好奇上官翼如何就這麽輕易上當?
    上官翼說,“我當時認為,沒必要戳著自己的傷疤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不過,這會兒的他,更好奇小敏當時是在找什麽。
    誰都看得出,自己一貧如洗,也沒有內臣的身份和密函密奏,上官翼對於小敏在找什麽,很費解!
    因此,若問出她要找的東西,便大概能猜到是誰派她來的。
    不過,問到這裏上官翼的戒備更加升級:小敏在他身邊出現異樣,或者說露出馬腳,是在他十月底,從興縣押運軍糧回來之後。
    “難得她要找的東西,不是小物件?”上官翼這麽推測。
    為了簡省,上官翼學著祖父遊隼大人的語氣說出威脅。隻是,威脅就這麽說出來他自己都很意外——因為非常有效!
    其實,上官翼從來沒有想過要用祖父的辦法,對付任何人,包括此刻的這個上官家的“內鬼”,盡管他很小的時候便知道了如何對付。
    當時的仆人以為他睡著了,便在他身邊一邊打著扇子,一邊低聲聊起那些驚悚的過往,到後來竟然變成了“上官家的傳說”。
    .
    小敏聽聞“上官家”三個字便已經慌了,再聽到“上官家的辦法”,立刻口唇微張著,麵色刷白起來。
    她手扶著大腿緩緩癱跪在地上,邊哭邊說,自己的母親病了,突然有個掙個“大錢”的機會,說六月初一定要到這裏,找到教人坊的顧元顧嫲嫲,自然就知道了,於是她便應下來。
    上官翼突然發現,小敏的對答很流暢,想來也是事前教過的,便挺了身子、來了興致。
    “什麽?”他故意裝作她說錯了。
    “確是五月初五,雇了車馬讓我出發的,說一個月很緊張,路上不可耽擱,否則,,,”小敏撐著身體,一口氣都說到這裏。
    上官翼聽出來,她嘮叨了那些,隻獨獨不敢說是誰派她來的,想來帝京城裏的人們,很有手段,他為了小敏,始終沒有問她,是誰派她來的。不過,讓他心頭憤恨起來的,是這些人竟然在他出獄的當日,便安排了小敏。
    在聽到“五月初五”,想著小敏可能與自己在南來的路上擦身而過,心生悲涼。
    “那幫人難道知道自己走得慢,還是,,,這個先放一放!”上官翼默想。
    仿佛祖父遊隼大人附身,上官翼低頭不理睬小敏的哭訴,打斷了她,“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小敏垮著肩膀,將身體向後一縮,說,“找金子,從帝京,帝京帶來的。他們說你這裏肯定有。”
    上官翼瞬間愣住了,黑眼珠睜地渾圓,手握成拳頭,呼地站起身,讓對麵跪下的小敏,止不住地哆嗦起來。
    在刑部大獄裏,他為此已經吃了不少苦頭,怎麽這些人,仍然不相信!想到這裏,他不禁一陣悲涼轉而騰生了決絕地恨。
    上官翼決定,從此不再回避帝京的過往,與其這樣總是被戳到痛處,不如迎麵正視那些既成事實的存在。
    .
    “那你找到了嗎?”上官翼看似認真地問。
    小敏望著上官翼黑色眼珠裏的自己,輕輕搖頭,正要開口說話,被上官翼抬手阻止了。
    “你去收拾一下吧,喜歡的都可以帶走,從此,我不想再看到你。”上官翼看了一眼小敏冒冷汗的前額,繼續說,“哪裏來的,回哪裏去!”
    小敏驚恐地看向上官翼,她一時間不知道上官翼說的是不是真話,當然更是在害怕,回到帝京之後,自己非但要吐出之前拿到的錢,可能母親和家人都性命難保。
    上官翼並不看她,隻轉身大步走到日常放錢的小匣子那裏,伸手兜底抓了一把碎銀子,走到小敏麵前。
    “我這裏隻有這些,你都拿去吧。”他不掩飾自己的不屑,“你母親的病,要緊!”
    最後這句,在他二人聽來,都是對小敏敘述的反諷。
    上官翼想,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我權當是真的來待你,雖然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再信你的任何。
    見小敏隻是默默看他哭、不敢接,上官翼不耐煩地一把攫了她手裏的抹布,回身攤在桌子上,將手裏的銀子放在裏麵,係好了回身“嗵”地一聲,扔在小敏麵前的地上。
    他心生悲涼地大步走到小院中央,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小敏。
    小敏仿佛想到了什麽,正好轉身對著院中的上官翼喊道:“大人,我本名叫陳音敏。聲音的音、敏銳的敏,,,”應該是看到上官翼詭異的麵容,她越說越沒底氣,最後捂著嘴巴、垂頭哭泣。
    正是她的身形和眼淚,讓上官翼猛然心頭的一陣巨痛。——當時的慕容禮英也是在自己身後,這麽跪在地上哭泣的吧。
    “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麽帝京帶來的金子!”兩個艱難的呼吸之後,上官翼眼眶潮濕,看了眼頭頂的烈日和東邊逐漸聚過來的灰色的雲,說道,“我帶來的,隻有小鳴。”
    說罷,他大步來到已經健碩優雅的小鳴身前,解了韁繩,飛身上馬。
    上官翼為了不驚擾可能在臥室內鬼祟的小敏,方才特意將馬留在院外,自己飛身躍入還沒錢修繕的竹籬笆。
    當時,他還以為小敏不過是眼淺些的官婢,拿了確切、打發了便是,誰知道盤問的結果,竟然讓他錯愕到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