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盧海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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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時,隆正殿
    李乾知道了小敏之事,正板著臉看著對麵老奸巨猾的盧海印,一時間默默齜著牙、找不到開口的理由。
    心裏想,這老小子臉上的疤,鬼知道是怎麽弄上去的。
    內臣,體型太瘦太胖,麵容太好看、太難看、有瑕疵,都是不可以的。
    因為他們說是內臣,其實是經常幫皇帝辦些外人永遠不知道的事情。而其中,偽裝和跟蹤,對外形的要求很高。
    盧海印自從顴上被刀劃傷之後,便請辭了內臣之職,他這樣出去即便偽裝再好,也會被人一眼記住、立刻識破。
    “陛下,若沒有吩咐,臣便告退了。”自從慕容家族大清洗之後,盧海印再沒讓他與李乾之間的公務對談,有任何空隙。
    他知道他知道這是他刻意而為之,他更不掩飾地讓他知道。——盧海印有這個底氣。
    從內心樸實地講,盧海印是看不上李乾的。
    這個七皇子等位期間,他沒有助力也沒有阻力,隻是做好讓李立安心的臣子本分,確實如李乾說,老奸巨猾。因為盧海印是最早看出,當時的李立,在立儲之事上左右搖擺的厲害。
    後來的李乾,對慕容家族不論是之前的假意隱忍、還是之後的血腥爆發,都讓盧海印深信,這朝天子讓武將們顯得無比礙眼。
    李乾對武將對忌憚,遠超他父親李立。
    因而,他,也忌憚李乾正在大力推行的休養生息策略,而將內心妥妥隱藏,時刻顯示著自己低眉順眼的麵容。
    前兩朝的尚武,留給李乾太多能征慣戰的優秀武將,而李乾,即無任何迎戰經曆,也無掌控文武平衡的能力,成日裏隻看著每年的軍餉財報,頭疼,他還不想自己剛掌權就立刻聽從文臣的建議,增加賦稅。
    之前縮在慕容默之和慕容棠父子倆的支撐裏還看不出短來,如今文武兼備的慕容棠死了,曾經立在李乾麵前的屏障也就瞬間垮塌。文臣對李乾的疏離、武將對李乾的不屑,盡顯無疑。——這是李乾事前沒有想到的現實。
    在麵對世家出身的盧海印、上官謙等人,即有著內臣經曆、又有軍事經驗的武將們,李乾顯得更加幹癟且畏縮。
    上官謙突然去世,與其說李乾是悵然若失,倒不如說是他心頭鬆了一口氣。而此刻麵對盧海印,他感到對方不言自威的氣勢,讓自己這個做皇上的,反而氣短。
    盧海印,很早就憑著直覺感覺到李乾對他們的忌憚,他曾經和上官謙、韋正桐提過此事,上官謙隻哼笑一聲,韋正桐則將手指立在唇前,點了點。大家都明白,此事不可說!
    李乾這樣的氣短,正好遇到一個青黃不接的年節,因此他一掌權立刻推行平安策略,對外隻做固防手段,來讓國家看上去是從此修生養息、國泰民安。
    如此一來,李乾必會使出各種縮編計劃,來打壓當年戰功赫赫的武將,其中就包括帝京的城防大將盧海印。畢竟,現在的朝局裏,已經沒有了慕容家族這樣的強族勢力,需要武將們來幫他清剿。
    帝王的無情,盧海印看的透徹。
    他看著眼前地磚上的花紋,有一處的花瓣缺了個小角,邊緣已經抹平。
    在想,當年的遊隼大人跪在這裏,是不是也是這麽看著地磚上的花紋?難道這個缺角,就是當時砸出來的小坑嗎?
    盧海印能身居高位而時刻保持客觀冷靜,正是他父親將遊隼大人那日的經過告訴他的緣故。——朝臣再努力,也不過是一個該棄就棄、讓你死連理由都不能問的走卒罷了。
    .
    “老小子!”李乾嘴巴裏,擠出一句。
    看著對麵規矩守分寸的盧海印,李乾內心始終想罵人,他知道,自己無力駕馭此人,於是他示意邱敬清場——他還是耐不過自己的好奇,要把事情問明白。
    “現在隻你一個人了,說說吧,你的那些個小心思。”李乾問。
    “臣不知陛下所謂何為?”盧海印確實不知道此時的李乾已經收到了韋霆的密奏。
    而李乾以為,他算了時間應該知道,此時他是在倚老賣老、故意裝糊塗。
    問詢盧海印這樣的將軍,不能太過強硬,因此他變換了語氣和方式。
    “那朕,先從當年你要柳繼在身邊,說起?”
    盧海印默默抬眼,看向李乾,示意:你說吧。
    “柳繼,是柳承澤的獨子,朕沒記錯吧?”
    “是。”
    “他與你,什麽關係。”
    “柳主事,與在下的父親,是同鄉同窗。”
    李乾,停頓了一下,繼續問:“查抄上官府你最早知道消息的,偏那日你病了,讓柳繼去,什麽意思?”
    盧海印內心一鬆,“那日,臣確是病了。”
    李乾不理會盧海印鬢角的花白,故意問:“是不想和黎縉一起去吧?”
    “陛下。”盧海印沉默片刻,還是決定像個遇到危險的河蚌一樣,緊緊鎖著外殼。
    李乾見自己猜對了,毫不掩飾得意,繼續問,“此次你讓韋霆去暗查那個官婢,叫什麽來著,然後讓他上密奏。”他停了一下,懶得去想官婢的名字,“你這老小子,夠用心啊!”
    盧海印聽到李乾說到這麽直白,便隻好躬身行禮。“陛下聖明。”
    同時,他掩飾了自己內心的吃驚!——韋霆的辦事速度,超乎了他的預期。
    他確實會吃驚,因為韋霆沒有對他說,他已經查了兩個月。
    在見到盧海印之前,韋霆便開始查找官婢小敏,以及與上官翼交接公文、密函之人的關係網。因為上官翼感到事情嚴重,信中告訴了韋霆前後原委以及自己的隱憂。
    ——上官翼當時以為,韋霆做了內臣。
    隻是韋霆對盧海印還不太把握,因而沒有和他提及上官翼的送信之事。
    這群內臣之後,也都是些,能不說就不說的嘴。
    “別和朕扯開了!”李乾看盧海印紋絲不動,起了誤會、內心冒火。事後他才想明白,這種嘴巴撬不開的人,才能做機密事。
    “今日隻問你,黎縉如何讓你這般!”
    盧海印不理會李乾的怒意,原來李乾在疑心這個。
    “陛下,讓柳繼去上官府做外圍警戒,也是因為,臣,不忍看到上官府經曆那些。”盧海印先將往事先拉進來,為了讓目前越來越驕傲的李乾知道,他眼前的臣子們,曾和他一起,經曆了慕容家族大清洗而碰巧活下來的,都不容易。
    “至於黎縉,隻是臣的個人偏見,讓陛下勞心了,實在罪過。”
    因為不知道上官翼與韋霆的通信,這時的盧海印還不知道,李乾要聽的,不止這些。
    .
    李乾突然拿到韋霆的第一封密奏,開始還懷疑韋霆當初不肯做內臣而跑去闕城,隻是虛與委蛇,或者是對自己心懷怨恨,便一時間惱怒起來,又對著這些武將之後,罵罵咧咧了一下午。
    但是,第二日起床,看著庭院裏侍立的白發層染、略有駝背的周芳和身邊清瘦白淨、弱風細柳的鄧琪,李乾突然想到,以韋霆的為人以及他與黎縉的年齡差,此事挑頭的,另有其人。
    韋霆上密奏,是盧海印教他的,不過他也沒有對這個交情不深的晚輩多說什麽。
    他知道,因為韋家一直人丁稀落,有了上官翼的前車之鑒,韋霆自願離開這個在別人看來榮寵無限的帝京城,未必是件壞事,因而沒對這個晚輩說太多。
    盧海印非常清楚,那些上城寺廟裏的佛經都是耳旁風,李乾的內心比他父親更加無情,否則直接一刀砍了慕容棠父子便是。
    這也是他看不上李乾的原因之一。
    但凡提及慕容棠父子的死法,包括上官翼、柳繼,以及後來偶遇的張駿、南益大將軍衛榪等在內,武人們隻相互看一眼便知彼此。他們對此事都有個心有不忍的點,李乾對待慕容棠父子三人,處理做法,原本可以尋著車轍一路走,砍頭示眾即可。
    武將們刀光箭雨的沙場征戰,會生出彼此都莫名的袍澤氣,這一點李乾永遠不能體會到。因而他後來始終不理解,這些人對他的不忿之心。
    盧海印擔心,如果韋霆或者他本人,直接將這種“官婢小事“奏本彈劾黎縉,必然讓李乾慈眉善目的麵子、或者說他刻意留給黎縉這樣的賊子功臣的麵子,垮塌,從而借機引來他們自己的殺身之禍,都是非常可能的。
    畢竟黎縉這麽做,頂多是他個人的貪財罷了,而且上官翼又沒被他打死或者毒殺,隻是一個官婢的消失,完全動搖不了一個“功臣”的任何,卻反而會因此惹惱李乾。
    李乾也看得出,韋霆的兩封密奏都隻是個聰明的提醒,隻是耐不住自己的好奇,派了太監去闕城,問了個明白。
    韋霆隻回複了關於官婢小敏之事,他知道,如果李乾想知道內臣機密外泄之事,他會召他入宮當麵問。
    果然,當李乾聽了太監的匯報,微微一笑。
    .
    此刻,聽盧海印這麽說,想來是黎縉的貪財,招致盧海印單方麵的反感,而他自己做為帝京的守城大將,不便出麵,而找了內臣之後的韋霆,寫封不疼不癢的密奏,略略表達一下。
    李乾想到這裏,突然問盧海印,那你覺得如何處置黎縉比較妥當?
    其實,這時候的李乾自己也沒有想好要如何“棄卒”。
    要不是黎縉的兩麵三刀,他完全沒有那麽大的把握,一舉全滅慕容家族,因此李乾對黎縉,雖不打算重用,但也不想那麽快就顯出帝王無情的一麵,畢竟他也多少知道些,大臣裏有人,對他的做法頗有微詞。
    而且,李乾也非常清楚,此時盧海印提到黎縉的貪財本質,多少是出於對上官家的眷顧,他沒必要為了盧海印的個人情感而出麵拿住黎縉。他當然是聰明地鎖起密奏,靜靜等著黎縉自己出事的那一天。
    他相信此刻即便問了老辣的盧海印,他也不會作答,這個老小子心裏肯定也是這麽想的。——先不做,隻是埋下個種子,等著它發芽。
    盧海印壓根沒有這個準備,迅速抬眼看向李乾,旋即低頭拱手說道:“臣,不可越權行事。”
    果然,老奸巨猾!
    李乾,哼的一聲,內心開始罵人。
    “那朕就當此事,全然不知好了。”李乾不悅道。
    盧海印沉默不語,隻拱手行禮,意思是,全聽陛下意思。不過,他內心太明白不過,李乾根本不會如他嘴上說的那樣,否則他不會單獨留下他,詳問。
    半晌,君臣二人,都無話可說。
    李乾是在等盧海印談及韋霆第二封密奏,關於內臣機密外泄之事,而盧海印根本不知道此事。這也是後來,讓李乾認可韋霆做事穩重而非常信任於他,並且因上官翼的密信告知而特別下令,在南益州建造“上官府”。——皇上的一時興致,上官翼為此,尷尬了好幾年!
    還是盧海印打破了冷場,他覺得此事的起因,是因為上官家下落不明的金子,須要解除李乾這會兒還沒意識到的困惑,才能徹底免去日後上官家不必要的誤會。
    “陛下,沒有想過那些金子的下落嗎?”
    聽到話題突轉,李乾冷笑一聲,心想,“老小子,真會啊!”
    盧海印見狀,低頭繼續說道:“臣,隻說自己認為的,陛下聖明,必能分辨其中的道理。”
    他不等李乾反應,便說出帝京曾經傳說上官府得了先帝“成箱”的金子。他想幫上官家洗脫莫須有的傳說,也是希望借機告誡李乾,宮中的太監,話太多!
    “陛下可知,那個派到南益的官婢小敏,找尋的金子,因何被傳說成這個樣子?”
    李乾,因為上官府從來不參與官場,便知道壓根沒有多少金子,因此麵對登記在冊的慕容府上五大箱金餅金錠,以及七個滿是珠寶古玩的大木箱,還感慨了幾下上官府的“赤貧”。甚至,李乾在南益上官府建成之後,特特讓人大老遠地送去一些上官府上的家私家具,這讓上官翼看到之後,拍著桌麵決心,打死也不回帝京!
    盧海印直視李乾,故意激怒李乾,低語,“臣,聽家父說過,遊隼大人得到先帝的封賞,多是大手筆。”
    李乾,不禁哼笑一聲。
    他雖不太了解自己的父親,但是聽到“大手筆”三個字,仍然不會相信,一個皇帝對一枚棋子,能怎麽大手筆到拿“成箱成箱的金子”做封賞?——皇家的金子,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更何況那些年,先帝和先祖常年征戰,國庫裏留給他什麽,李乾比誰都清楚,倒是抄了慕容府極其黨羽,讓國庫瞬間充實很多。
    看到李乾的輕蔑,盧海印穩穩地繼續道:“接下來是臣的妄論,就是說出來,讓陛下聽著,一樂。”
    李乾,興致不大的看著他。
    “上官家那‘成箱的金子’,臣以為,是傳到外麵的時候,誤將‘匣’,說成了‘箱’。”
    盧海印自己也知道,父親得先帝賞賜,是用個小匣子封了金子,送來或者帶回家。因此當時傳說“成箱的金子”,他立刻明白是什麽道理,隻內心覺得好笑。
    “如果說上官府內還存著一、兩匣金子,臣是信的。”盧海印本來想繼續說下去,畢竟先帝對遊隼大人,是禮遇有加的。但是考慮李乾自慕容家族消亡之後的驕傲,以及隱約傳說的,李乾曾經忌恨過遊隼大人,便直接打住了話頭,想來在他麵前少提及,更為妥當些。
    李乾向後仰臉一哼,也為了世人這樣的誤傳,也覺得愚蠢可笑。
    過了小半個月,突然有一天他看到邱敬和鄧琪,想起了盧海印的這次談話,心中罵人,“‘傳到外麵的時候’,老小子,你狡猾得很啊!”。
    他麵上正色說,要暗查太監們的口舌,發現有管不好的、買賣消息的,統統嚴肅處置掉。
    見了李乾突然麵露凶相,對麵的二人雖麵上淡淡地聽著,心裏卻摸不著原委地亂作一團,隨即耳邊繼續響著李乾越說越厲害的怒氣。
    “老的、小的一道查、相互查、徹底查,一個都不能放過,包括周芳和你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