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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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樓,在太過透徹的皓月之下,從未有過如此的一覽無遺,夏夜的清涼,迎著兩人滾燙的麵,徐徐拂過。
    柳繼看著低頭不語的許盈盈,等待著她說,“你送我和馨兒去鳳燕便可。”他相信他會立刻答應她。
    但是,什麽言語也沒有;一滴血,突然無聲地滴落在他二人之間的地磚上。
    柳繼急忙鬆開她,熟練地將頭微朝天、側身避開正麵的許盈盈,並用食指忙忙摁著流血的鼻孔,躲到一邊。
    腦海裏全是舊影浮現,讓許盈盈看著這一幕,與其說意外,不如說震驚!
    如果不是柳繼高出上官翼些許,此刻仰頭目睹這一切的許盈盈覺得,眼前捂著鼻子的男人,就是上官翼!
    許盈盈壓下莫名的心跳,直接上前扶著柳繼走進內室,引著他歪靠在羅漢床的大引枕上。看著柳繼的喉結上下吞咽著,她雙手扶著他的頭,讓他側著麵頰微朝下,一邊叮囑讓血流出來,一邊幫他用自己的手指,輕輕按壓住流血的那側鼻翼。
    然後,她快步跑下樓梯,這才發現整個書樓確實隻有他們二人,不及叫人,她自己一邊放吊桶取井水,一邊想應該是成媽吩咐下人們都回避了。她提著半桶水、疾步奔進內室,用浸了冰涼井水的手巾,敷在柳繼的前額。
    看著許盈盈這麽嫻熟用心,柳繼不敢再開口,他擔心自己會沒出息的哭起來,在她說出辭行之時。
    二人無聲地並排坐在羅漢床邊,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打破沉默,盡管鼻血早已經止住。
    許盈盈看著地磚上月影的歪斜,先開口道:“我不怪你,柳繼。”
    她此刻發現,當自己說出這一切的經曆之後,內心突然空了很多,輕鬆地釋然感,讓她又再次能夠麵對世間的一切,而不是畏縮在一個硬殼裏,讓傷痛反複抽打自己。
    接過柳繼遞過來的手巾,她摩挲著手巾上柳繼的體溫,想起他滴帶著體溫的眼淚。
    “真的,我不怪你。上官翼曾說,世間的因果,必是有因才有果,讓我學會不要去怨恨和計較。”許盈盈說完,麵容舒展地看向柳繼,“隻好好活著,就是了。”
    柳繼最終放下自我,將一隻手伸過來,緊握著許盈盈的手和她手裏的手巾,低聲懇求。
    “別走了,留下來吧!”二人都意外柳繼的語音,在顫抖。
    許盈盈眼睛裏不再有淚水,隻剩下澀澀的眼眶,引得她不得不閉上眼睛,一片黑暗裏隻有柳繼手上的體溫。
    許久,她下定決心一般睜大眼睛,看向眉目也在舒展的柳繼,低聲說,“我說出了這麽多,你願意,從此,信任我嗎?”
    “嗯,願意的。”
    “那,我留下。”
    許盈盈嘴角略有淺笑,將視線從柳繼閃爍的眼眸、微黑瘦削的兩頰,緩緩滑向他起伏的胸廓,最後落在他的手上。
    她伸出左手,輕輕覆在它上麵。
    .
    他們各自寬衣,默默躺在羅漢床上。
    依舊是那張羅漢床,和之前一樣闊大寬敞,但今晚的紗被之下,他二人,仿佛兩根並排擺放的筷子,規矩而筆直。
    兩人聽到更夫走過,才意識到,書樓的夜,還是那麽不被打擾的靜謐。
    柳繼方才將紗被幫許盈盈蓋上的時候,他確切是忍不住看了她的身體,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一動不敢動。應該是當時許盈盈說“我留下”三個字,讓自己徹底震驚,以致於無力。
    許盈盈看著柳繼幫自己蓋上紗被之後,輕輕躺下,保持著正好碰不到自己的距離。之前總是不自覺走神的身體,此刻卻也無力極了,她不願主動,因為她不想讓現實衝向自己,太快。
    於是,沉默的二人,都默默看著灰黑色屋頂上的房梁,聽著彼此的呼吸聲,一下子都好像被放空的布口袋,軟塌塌的,什麽也裝不進去,包括神思。
    終於,柳繼開口問:“睡著了嗎?“
    “沒有。”
    “還想哭嗎?”
    “不想。”
    “睡不著?”
    “嗯。”
    “想馨兒了?”
    “沒有。”
    柳繼不敢再問,過了半晌,二人依舊莫名的沒有睡意。
    “還沒睡?”
    “哦。”
    “那我,”柳繼吞咽了一下帶著血腥的咽喉,便起身從剛才的井水桶裏取了些井水喝下,然後重新坐在床邊,回頭看著床裏麵的許盈盈。“那我和你說說,我小時候的事情吧?”
    “可以啊。”
    “嗯,從哪裏開始說呢?你知道我母親是怎麽死的嗎?”
    “大概知道些,不過,,,”
    “你想說,我們兩家有誤會,是嗎?”
    “是。”許盈盈小心地說,側臉看著已經躺倒的柳繼,發現他也睜著眼睛,仰麵看著房梁。
    “那年我八歲,正在花園裏和兩個小丫頭玩躲貓貓,我想躲到一個她們找不到的地方,於是一路飛跑進正廳,心想這下子,不會再有人找到我啦,因為我父親的正廳她們不允許去的。”
    “當我跑進去的時候,看到上官謙,站在我母親麵前,他手裏的劍插進我母親的胸口。母親就那樣跪著,雙手握著劍,默默看著我,默默歪向一邊、倒在地上。我父親在他身後大喝一聲,‘你給我滾!’然後,,,”
    柳繼在錦被裏默默握著拳頭,停住了,“然後我們就看著那個上官謙,大步流星地走了。”
    “過了二年,父親也病逝了,我是獨子,父親為官清廉,他走了家裏沒了多少積蓄,治病也用了很多銀錢,最後的俸祿打發了下人們所剩不多,就是成媽和我,相依為命。然後,為了繼續學堂的費用,我們四處借錢、賣掉了老宅和田產,在借錢、在學堂的那些年,我們看盡人間白眼,後來一文錢都不剩了,學堂要趕走我們,我隻好先去從軍,求學堂繼續留下成媽做雜役,畢竟這樣我二人,都可以有口飯吃。”
    許盈盈緩緩側身,看著柳繼平靜地敘述著,發現,他的憤怒少了很多。
    “所以我在軍隊,對敵人一直狠辣無比,隻要遇到了,不論是衝殺還是暗殺,要麽一刀劈死我,否則就是被我一刀斃命。因為這些人的死,死去的各種哀嚎和扭曲,略略能撫平我年少的不平。我原來以為,我這輩子,就是注定這樣度過了。”
    說到這裏,柳繼甜甜地幹笑起來。“但是,我遇到了你,竟然還有了馨兒,我自己都沒發現,別人期盼的妻兒家事,我那麽容易就得到了。”
    “以後為了馨兒,放下吧。”許盈盈將手放在兩人之間,閉上了眼睛,輕輕說。
    “好。我聽你的。”
    說到自己“突如其來”的心滿意足,柳繼感到一陣燥熱,在紗被裏動了一下,碰到了許盈盈的右手,他鬥著膽子順勢握住,握到了又突然擔心許盈盈氣惱,就空心握著而沒有握緊。
    那紗被裏柔軟的小手,不縮也不伸,就那麽駐在他的手心。
    柳繼麵容浮笑,伸出自己的右手、枕在腦後,接著說,“這,大概就是你適才說的,命!說出來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曾經有很多機會可以殺了你,但是,後來越來越做不到。”
    “經常是你隨便地看了我一眼,就能像烙鐵一樣,能整晚整晚的印在我的腦子裏。”說著,柳繼握緊錦被裏的那隻手,許盈盈仍然閉著眼睛,嘴角浮著些羞意。
    “女人,大概有把水做的刀,能砍殺一切憤怒。”柳繼微微搖了一下許盈盈的手,“你知道嗎?讓我最想死的,就是看到你留給鄭大掌櫃的信,當時我恨不能用刀,砍了我自己才解氣。”
    “瞎說!”許盈盈一語雙關。
    “真的!”柳繼半晌才明白許盈盈的意思,無聲地笑了起來。
    “以前在兵營裏,有時候聽他們說女人的事,我都不屑地笑笑,他們都說,你還小,不懂。”
    “確實,現在仍然不懂。”柳繼看向暗影裏的許盈盈,發現她衝著自己側身躺著,已經睡著了,均勻的呼吸,能送來臉側秀發的微微香氣。他盯著窗格子,那裏透過來的月光,一條條的、筆直的,照著地磚。
    .
    卯時不到,多年積習而慣性地意識轉醒,柳繼隱約聞到一陣女人的發香。
    他猛地睜眼,看到眼前熟睡的許盈盈。二十多年裏,這是他第二次,在清晨的灰白色裏,看著俗常所說的“枕邊人”。
    這次,他還是不習慣地先吃了驚,和上次一樣,立刻睜大雙眼、半欠起身。
    隻是上次,這個潤白如玉的許盈盈,衣衫不整地蜷縮在盡可能遠的床腳,眼含淚水地望著自己。而這次,她的右手,不再是被自己攢得發青,而是安然地搭在枕邊,幾根頭發落在指間,反襯的小手,紅潤細膩。
    柳繼耳邊再次響起“我留下”三個字,不禁咧嘴無聲地笑起來。——隻要你永遠這樣泰然,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昨晚,因為講了太多傷感的過往,讓疲憊的兩人,累到各自癱軟著、睡著了。
    這會兒,柳繼歡喜地定睛端詳旁側的許盈盈,柔軟而溫熱,他一時間反而縮回自己不敢觸碰。因為,在紗被之下,她和自己一樣,彼此拘謹著,仍然是兩根筷子一般,直直地躺著,中間的空餘,還能睡個小馨兒。
    看到這裏,他潤了一下嘴唇,低頭笑了。
    因為對彼此的身體,熟悉又陌生,柳繼周身酥癢起來,他急忙壓製猛跳的欲望,轉身向著床外,隔著紗被捂著下邊,心內咒罵,“媽的,老實點兒!”
    看了眼青白的窗格,他輕輕掀了紗被,左手繼續捂著,躬身準備起床,一眼便看到腳踏上的兩雙鞋,柳繼又一次咧了嘴、滿足而笑。
    就在這時,撐在身旁的右手,被身後一隻溫熱柔軟的小手,按住。
    “來吧。”許盈盈歪頭在枕上,靜靜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