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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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柳宅,書樓
李乾無事生非的笑聲還猶在耳邊,柳繼將手裏的小布偶遞給女兒。
正當他轉身離開的時候,馨兒又在他身後喊了聲,“爹爹”,這次特別清晰。稚嫩的喊聲,這讓他幾乎落淚,說什麽他都非常不舍這孩子離開自己。
當時的柳繼以為,許盈盈約他去書樓,又是要提出離開柳宅去鳳燕,這次他再無力反駁,除了這聲“爹爹”。
他知道,許盈盈住在鳳燕會更悠然快活,從上次帶去鳳燕看病,看她和燕娥的對談,他就深信,自己這麽留她在身邊,是無比自私的。
書樓的二層屋簷下,許盈盈一身半新的藕色綾紋大衣,頭上依舊隻是兩根翡翠珠頂飾的銀簪子,穩穩固著盤在腦後的秀發,她一直不戴柳繼給她添置的那些珠翠和步搖,雖然柳繼為了讓她收下而說的理由是,入宮時頭麵太清淡了恐聖心不悅。
柳繼還給她添置了很多套大正絹彩繡的大衣裳,她也一直放著,除了入宮覲見拿出來穿,進出日常她依舊穿著這樣半新的窄袖便服。她知道柳宅上下不富裕,自己更沒必要客住期間那麽招搖,當然更主要的原因,也是因為許盈盈不太接受綾羅綢緞的貴氣,同時為了日常更方便和女兒親近,她也喜歡穿這樣的家常。
這一年裏略顯豐腴的她,此刻微微緊張,她撫了一下略緊的脖領,舉目看向影在天邊滿月,“今天是十五吧?”她默默想著,聽到樓下老宅甬道那邊,有人在叩門。
“哦,他來了。”
許盈盈一時間,心裏突突跳著,身體縮緊了一下。
柳繼徑直走向樓梯口,匆匆撩起袍服、直接上樓。走到一半的時候,他看著立在欄杆邊的許盈盈,一瞬間,他的心提到了喉嚨口。
“啊,真的,她要走了,帶著馨兒!”
柳繼想到今晚之後便失去了他隻是短暫相處的兩個摯愛,心裏碎裂了,可能是因為太疼,他反而麵無表情。
他曾經設想過,日後如何去鳳燕看望她們母女,並且送什麽樣的日常和食物上去,帶什麽書本和玩偶給她們,能找什麽樣的借口讓許盈盈把馨兒交給他帶幾天。隻是,這樣的設想,他用力想過而從來沒有真切地認為,這樣的日子,會是他日後的隨常。
以前,這樣的月下,他隻會在等待敵軍的時候,這樣把心猛地提到了喉嚨口,同樣是麵無表情而心中默念,“來呀,快點來呀!”那時候的他,是那麽的目光銳利而自信滿滿。而此刻,麵前不再是敵軍,許盈盈的飄飄夏衣、曲線玲瓏,以及近兩年來那種默不作聲地看向自己,他駐了腳步,畏縮地不敢直視。
柳繼將目光移向許盈盈扶著欄杆的手,竭力讓語氣聽上去家常而安逸,沒話找話地說了句,怎麽是你在這裏?
許盈盈看著仿佛犯錯的小男孩躊躇不前的柳繼,說不上的一種母性上湧,耳邊縈縈作響的全是成媽昨晚的話。
“老身這病,你我也是知道的,之前勞煩大夫人了,我一直死拖著這老皮囊,不為別的,是心有所托。但是這麽多年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畢竟事關柳繼和上官翼。”成媽看似不鹹不淡地說著,其實她非常清楚,“上官翼”三個字從自己的嘴巴裏說出來,會讓許盈盈的非常意外,而關注自己。
果然,許盈盈立刻抬眼回看。——她預感,刑部大獄中上官翼不肯說的往事,可能成媽知道,並且會告訴她。
許盈盈在柳宅,一直沉默寡言,能不說的話就幾乎不開口,和先前在書樓幫柳繼治療毒傷的那次,完全不一樣。
她自己也知道,目前這種仿佛掉進“縫隙”裏生活,不會太持久。看著馨兒疹子發出之後痊愈了,便心裏和解了,許盈盈將她和女兒在柳宅裏的這兩年,看做是生命中的片斷記憶,不會忘記,但是也不會長久記住。
成媽,看得出,許盈盈在默默等待,等待著一個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明天。
她試探著拉起許盈盈的手,輕柔地握在自己手裏,說道:“老身來日不多了,我問你的事情,你想說就說,不說我不難為你。隻是有一件,老身這輩子再無能,萬不能把那件事,一並帶走。”
成媽看著許盈盈不再鎮定的眼神,繼續加料:“那樣,對上官翼,太不公平了。”
許盈盈仍然緊閉雙唇,但心裏因為聽到這個名字,而劇烈顫抖著。她曾經想過,等女兒大兩歲了,便請旨去南益做那裏的醫官。她自知,從此便是與上官翼兄妹相處,即便上官翼能夠接受馨兒,她也不能做到,和他的重新開始。
突然,成媽一改剛才的囁嚅拖遝,橫空直問了一句看似不著邊際的問題。
“你當真是上官翼的侍妾?”
“怎麽了?”
“在柳繼之前,你可是處子身。”
“這個,,,”許盈盈微微一抖,縮回了手,低眉說道:“這些事,我不想再提!”
成媽印證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猜測,突然語速變快,“那為什麽,你不和柳繼說?”
“這,這有什麽可說的!”許盈盈麵如霜雪地看向地麵,“和柳大人,我沒什麽好說的。”
成媽抿了一下嘴,說道,“那你知道,柳繼的內心,一直以為馨兒是上官翼的孩子!”
許盈盈聽聞,吃驚地吸了一口冷氣,眼中閃爍著疑慮,看向成媽。
“我好歹這把年紀了,你們那晚的,我去收拾屋子,看一眼就明白了。”
許盈盈,臉色泛紅,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成媽來這裏,不是要和我說這個吧?”
“這事兒,我沒法和繼兒說明白,隻好來問你,是老身冒犯了。”成媽慚愧道,卻麵露喜悅。她證實了,馨兒是柳繼的孩子,這樣便更能說服許盈盈。
因為談到春藥那晚,許盈盈厭煩起來,對外的那套硬殼,再次立起來,自己則用力擠進那個硬殼裏。
成媽看她麵容僵硬,便伸手進懷裏,取出一個整疊得很幹淨但麵表麵幾乎破了的舊手帕,“我雖懂不太多,但是起碼也是年輕過的。年輕女人都會做夢的,老身也年輕過,也做過夢,我理解你們。”
“這是什麽?”許盈盈避開話頭,看著放在她麵前的舊手帕。
“這是繼兒的父親,柳丞澤老爺給我的。你也有一方這樣的舊手帕,是吧?繼兒和我說的,說你特別放著,時常拿出來看看又放回去,想來也是個有念想的東西。”成媽摩挲著手裏的手帕,眼神中充滿炙熱,“你看,我也有。”
許盈盈默不作答,避開成媽的目光,心裏莫名突突地跳起來,她知道成媽要說什麽,那是要被外人敲開一個自己防守的硬殼。
“盈盈啊,老身也是年輕體熱的年紀走過來的,理解曾經心意所屬而不得廝守,是多麽煎熬。”成媽略略喘了一下,“但你知道的,夢,是也敵不過生活的波折。你和上官大人的事情,我不便多問,但是老身也算求你,遠在天邊的上官大人先不說,你看看你身邊的柳繼,他心裏的苦,你那麽聰明,難道看不出來嗎?”
“用繼兒曾經的說過的一句話,就是,‘不會忘記過往,但是也不要錯過當下。’這還是繼兒在那次被那個上官禮用毒之後,清醒了和我說過的話,這麽幾年了,我一直記得的。”
許盈盈看向成媽,張開了口,卻還是沒說什麽,又淡淡地低頭不語。
“老身來日不多了,看得出,你也並不嫌棄柳繼,那為什麽要這麽折磨彼此?父母的自尊,就比馨兒的未來,還重要嗎?”
接下來,她說了句,讓許盈盈無比震驚的事。
“繼兒的父母,就是不顧孩子的將來,用力護著自己的自尊,結果,你看看繼兒的生活,那些他吃過的苦,都是他,,”說到這裏,成媽突然緊閉雙唇、住了口,因為激動,鼻子發紅、眼眶也濕潤起來。
成媽知道,說到馨兒就是點到了許盈盈,因為她看到這個年輕的母親,麵容緊張,於是她也為了打住話頭,順口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你們注定是夫妻,我找人算過了!”成媽接著絮絮叨叨,“你們日後過日子,不需要你對柳繼有太多心意,但繼兒對你的心意,你可不能就此錯過。”
“盈盈,如果注定‘求不得’的人,那也不必刻意去忘記,就存在心底裏好了。你眼下的日子,可是要睜著眼睛,一天天的過啊!”
成媽說到這裏,意味深長地看著許盈盈,“馨兒,就是這麽一天天的過來的。老身不求您別的,對柳繼說出此刻的心意,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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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欄杆邊上的許盈盈,此刻有些氣惱月色,太皎潔。
自己的內心,一點遮掩都不能夠,她索性先開口,“你吃過了嗎?”
許盈盈,整個人麵向樓梯,看向下方的柳繼,用家常掩蓋著此時的緊張。
“吃過了,你呢?”柳繼明知故問、沒話找話。
他從營房回來盥洗的時候,就問過靈兒,怎的飯廳裏不見盈盈。“大夫人,先吃過了。”靈兒回說。
“她有什麽不舒服嗎?”
“沒有,隻是吃的也不多。”
“我吃過了,”許盈盈說著,避開柳繼的目光,雙手扶著欄杆,欄杆上的漆水不足,不很光滑,呲著她的手皮。
一輪斜斜的滿月,在雲影裏,出出進進,也回看著許盈盈。
柳繼一時間摸不著頭腦,但是他覺得,今晚的許盈盈,不一樣,沉靜掩蓋著她的某種艱難。
“你知道我常常在月下許心願吧?”許盈盈低聲問。
“哦,我知道。”柳繼說完,立刻發現,自己暴露了他經常暗夜裏,看著許盈盈的事實。
“哦,那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在月下許心願?”
“這個,不知道。”柳繼還在準備著,迎接許盈盈辭別的客套。
“十二歲那年,我隨師父下山,開始是因為我父親病重,可下了山才知道是山下時疫爆發。那年我甚至沒有能看到父親一麵,那個意外大過悲痛、辛勞大過恐懼的日子,我還來不及嚎啕大哭,便得知非但父親走了,還失去了兩個姐姐和一個不及謀麵的外甥。就在我失落地不知道如何麵對的時候,遇到了上官翼,那年他應該,,,”說到這裏,許盈盈感慨記憶的模糊、歲月的飛逝。
“哦,他那年十九歲。”
柳繼緩緩走到她身邊,試探地站在和許盈盈並排的位置,看著她對著空中的靜謐的滿月,淒楚地回憶著。
“他說,他第一次離開帝京辦差,路過山下發現了這裏的時疫,於是,便留下來幫著府衙的衙役們一起封鎖道路、安撫病人,還每天和我們一起,清洗、熬煮草藥,再分給所有人吃。看到我經常摸著眼淚幹活,他說,‘要是難過就對著月亮,說出來;第二天會覺得好過很多。今天晚上我就和你一起,對著月亮說話吧?’他那個時候,以為我是小男孩。”
許盈盈說到這裏,仰頭看著黑幕天色,淚水還是止不住,開始讓視線模糊晃動。
“他在醫館剛見到我和師父師兄的時候,便和我師父說,時疫這麽危險,怎麽帶了這麽個‘小豆子’下山?他還是個孩子。”
往事好像帶著利刃衝她飛來,她好像被刺穿了一般,徹底哽咽地無法開口,眼淚失控地蹦出來,無聲地快速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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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繼,看著許盈盈的淚水落在肩頭,內心便“嗵嗵”亂跳起來,試著把手放在許盈盈扶著欄杆的左手上。他不忍心見到慟哭的她,不管她接下來要說什麽。
許盈盈沒有縮手。
話說到了這裏,她感覺曾經的那個世界,正在迅速地離開她,向夜空中的一個點,飛去。而她,無能為力,隻能立在原地,默默注視。
她還不習慣柳繼的大手,萎縮著避開柳繼的目光,看向右斜方。
“後來我們在宮中再相遇,發現當年謙謙君子一般總是微笑不語的上官翼,變得嚴厲冷酷到讓人生畏——完全變了!我想,他分別後的那些年,一定過的很苦吧?而且,他也沒有認出來我。”
許盈盈看了眼柳繼,“你們這些男孩子,長大了都是這樣的,會完全變化到陌生。”說完,她借機抽回左手,雙手舉起,擦幹了臉上變冷的淚痕。
“在刑部大獄,看著他幾乎氣絕之時,我著急之下突然冒出我們之間當年的稱呼。果然,他醒了。大概是他的變化太大讓我害怕,讓曾經的那個小豆子害怕,我們之前都不曾彼此相認。
奉旨隨他去西北辦差,要麽是他受傷,要麽是我受傷,之後去鳳燕醫治我的手,然後趕回到了帝京複命,我又中毒,沒幾日他家被抄,在大獄幾乎被打死!”許盈盈越說越快,雙手緊抓欄杆,語氣中充滿了憤恨。
“生活的波折真的是太多了。”她搖著頭,看了眼身旁的柳繼。
柳繼聽到這裏,心裏隨著她的敘述起伏,完全忘記了她這晚,是來和自己辭行的。
“我雖心甘做妾進了上官府,同住一個簷下、同吃一桌飯菜、甚至同睡過一張床鋪,但是,,,但是都還沒有等到機會去完成最後一步,尋常男女都會做的那件事情,所有變故就到來了。”許盈盈的雙手用力扳著欄杆,控製著自己的所有不甘心。
“現在想來,我們一直在生死的邊緣裏掙紮,都沒有機會,認真地看清楚彼此。”
她低頭淒慘地笑了,“真的,講到這裏,我自己都不相信,怎麽把日子過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柳繼兩道長眉毛挑著,吃驚地逐漸睜大雙眼,之前成媽媽嘮叨過的事情原來是真的!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緩緩走上一步,撫著許盈盈的雙肩,讓經曆如此艱辛而詭異的她,完全麵對著自己。
用盡全力忍住想揮刀砍了自己的心,柳繼看著許盈盈,半天清理了喉嚨裏哽咽的疼,說道:“我,,我要怎麽做,你才能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