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車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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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老宅,大臥房
哄著不肯好好吃飯的馨兒安心睡著,許盈盈低頭走出孩子的小臥房,第一次感覺到,成媽以前一直說的“腰酸背疼”是個怎樣的感受。
這會兒的她,感覺雙肩和後背,仿佛被人劈開了一般,垮塌著立不起來,還生疼。
一早,想著讓上官翼心安,她特特按照覲見的穿戴細細收拾妥當,才出門去了百源堂,等著快到了中午上官翼才來。午飯和上官翼、三師兄一起吃了堂裏的三素湯麵,下午的清茶也沒有讓自己太安怡。
直到上官翼送了她上馬車,一路晃著回家,要不是看到馨兒在門房邊玩,她覺得自己能神魂出竅地直接癱倒在雪地上,好像整個人就那樣被抽空了一般,一動都不想再動。
不是因為傷感,不是因為喜悅,就是被往事攪擾地神思異常亢奮,以及亢奮過後的異常疲憊,這種疲憊導致身心木然,沒有任何情緒。
她進宮服侍嬪妃,聽她們說起過這樣的感受,說身體好像是“脫形散架”一般,有時候甚至連身上的華服、頭上的鳳釵,都壓得氣也喘不上來。當時她沒有體會,此刻想來,大概就是她現在的樣子,深感她們也是不容易的。
柳繼,飯後便坐在大臥房的桌邊,看向床榻上方的梁,出神。
聽到推門進來的許盈盈,他趕緊收回視線,內心因不知道如何應對即將凝滯起來的氣氛而緊張。因為從進了家門,異常疲憊的許盈盈,沒和別人說過半句話,除了一直圍著她的馨兒。
柳繼還沒有體會到妻子那種的類似半年前書樓敘談之後的疲憊,以為她是因為和上官翼見麵之後而傷感或者見到自己想到當初而不開心。
“還沒睡啊?”許盈盈倒是如常地看著柳繼,先開口,“洗過了嗎?”
其實,推開大臥房門的一瞬間,許盈盈內心“嗵”的一聲,一個瓷實無比的重物,落進一整天都虛浮無比的身心裏。她徹底明白,曾經如何再如何,都已經是死命抓也抓不到的,眼下真切的生活裏,不可能再有上官翼。
往事如煙,原來竟是這樣的過程,痛苦而無力回天,隻能眼睜睜看著,如煙,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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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常,就是這樣,相較於所有美好的情感和記憶,都顯示著它無比真實的殺傷力。
柳繼沒有回答。
聽到妻子如此正常的問話,他放下手裏裝裝樣子的書,搞不到自己怎麽又猜錯了。他拋開胡思亂想,直接走到許盈盈麵前,立刻雙手扳著她的雙肩,問,“今天,我是不是有可能,再也看不到你了?”
許盈盈軟榻的身心,被他強有力的一扳,雙手本能的騰空,隨即輕輕拍著他的手臂,“快鬆開,一會兒丫頭們送熱水過來,看到了像什麽樣子?”
“回答我。”柳繼微微晃著她,竭力壓製自己內心的翻騰。
“哎,哎呀,骨頭晃散了。”說話間,許盈盈竟然聞到柳繼身上,有一陣陣馨兒的奶香味。
“他在等我的時候,一直抱著女兒?”許盈盈不禁這麽想,眼前浮現那樣的畫麵,竟有些心疼丈夫。
“快回答我。”柳繼說。
許盈盈故意拉下臉,斜眼看著他。“沒有!”
“一刹那的念頭,都沒有嗎?”柳繼不依不饒,握著許盈盈的手,開始用力起來。
“沒有啊。”
不及許盈盈說完,柳繼將大手攏著她的頭,讓她豐盈的麵龐瞬間貼上自己,另一隻手,攬著許盈盈的後腰,用力壓向自己。
“快鬆開,悶死啦?”整個口鼻都貼在柳繼棉服上的刺繡裏,許盈盈不禁被男性的蠻力弄得嬌嗔起來。
柳繼反而更用力、緊緊摟著不放,內心恨不能將許盈盈,按在自己的身體裏,才安心。
這時,門開了,慶兒端著半盆熱水,後麵跟著小丫頭拎著半桶熱水,進來了。看著團在一起的兩個人,慶兒訓練有素地急忙轉身,低頭立在原地,身後的小丫頭則羞得一臉緋紅,看著慶兒姐姐。
“放了水,趕緊去了。”柳繼少有的不耐煩,看著推開他,一臉羞澀的許盈盈,說,“你累了吧,你先洗。”
許盈盈挽起袖子,走過來試了水溫,說,“那怎麽能行!我伺候大人吧,快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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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洗漱完畢,門口的丫頭們都退下了,柳繼上了外間的門閂,回身看到隻穿了小襖和夾褲的妻子跪著鋪床的側影,他突然在想——你活成你想要的樣子了嗎,當年那個勸我好好活著的人兒?
兩個人躺在床上突然不說話,柳繼第一次在晚間,放下帳幔。
日常,柳繼嫌帳幔麻煩,不是夫妻之事他從來不放下來;他早起去晨練才放下帳幔,讓許盈盈不受日光打擾,安穩地再多睡一會兒。
看他放帳幔,躺在裏麵的許盈盈說,“你要怎麽?我今天累了。”說完,她出神地看向帳內的小燭台上,隔著琉璃罩,靜靜燃燒著黃色小火苗。
“我也累!”柳繼說完,臉一紅。然後,像個小男孩一般賭氣地補充道,“我就是怕你跑嘍!”
睡在裏麵的許盈盈聽聞,“撲哧”一樂,知道柳繼在表達心裏的不滿。她轉過身,看向愣愣睜著雙眼朝天睡的丈夫,一雙大手,交疊著放在腹部。
兩個人都知道,對方毫無睡意,不過,又都不想開口說話。
理清腦中混亂的許盈盈,先開口,“生氣了?生氣就說嘛。”她笑了。
“我哪裏會生氣。”柳繼動了動手臂,嘴上不說,身體卻真誠地表達著不樂意。
“哦,還是生氣了。”許盈盈暗自發笑,接著說,“不是說,信任我嗎?早起不還說,‘我不是個計較禮教和規矩的人!’”她完全學出了柳繼說話的習慣和語氣,這會兒聽著特別逗人發笑。
柳繼也被她逗樂了,隻是麵上還撐著。“那,那也不用這麽晚,才回來吧?”接著,他說出了實話:“我不是不信任你。隻是,時間太久了。”
“怕我跑了嗎?”
“知道了還問!”柳繼嗔怪道,身體一扭,轉向床外側。
“那你,可知道為什麽我連一絲絲要離開你的心,都沒有?”許盈盈收住一臉的笑意,欠身用一隻手撐著,一隻手輕輕地扳回柳繼。
“因為馨兒。”柳繼緩緩放平身體,也不看她,他自覺自己說的沒錯。
“不是。”許盈盈否定了。
柳繼不敢說話,隻將眼神滑向自己的妻子,和心思沉迷的她對視著,內心上下翻飛著各種她嘴巴裏可能說出的理由。
“因為,我已經把自己交給了你,我不想再改變。”
許盈盈誠心地說著,將搭在柳繼腹部上自己的手收回,微微起身看著錦被上一個燭光的反射亮點,接著說,“生活就像路上反複碾壓出來的車轍,不是嗎?這些車轍,不是一兩天形成的,所以很難改變。”
他二人對視著,各自想著自己的往昔,不多久,許盈盈先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柳繼繼續看著熟睡的妻子,正想上來偷偷吻她,卻看到她微蹙眉目的睡臉。
他心裏一愣,猜到她的心裏,擱著事兒。
柳繼起身將燭台邊的黃銅罩,蓋在琉璃罩的頂部開口處,小燭火逐漸熄滅,望著黑暗裏的一個點,他想她不說應該有她的道理,自己再問下去,頂多是滿足了一時的好奇、卻給了彼此一個不尊重。
他決定耐著性子暗暗等,他確信有一天,許盈盈會告訴他,此刻她的心思。
柳繼壓根沒想到,日後告訴他的不是許盈盈,而是上官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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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柳繼看到許盈盈繼續昨天回來時的狀態,不和任何人言語,翻箱籠找出素布、錦緞、紗線、駝絨和羊毛,拿著大剪刀低頭細細的剪裁。他好奇走上前,正想開口問,卻聽許盈盈頭也不抬地直接說了一句,“做件避寒的冬衣。”
柳繼立刻止了身形,猜到許是在給上官翼做冬衣。他知道,說什麽都顯得自己太小氣,於是,也不掩飾自己無邊的嫉妒,轉身走開。
他是嫉妒,嫉妒妻子能這麽坦然,這份坦然是因為她和上官翼的情義,是生死的、不顧一切的、也是清清白白的。
不理會帶著風離開的柳繼,許盈盈低頭繼續忙活手裏的。
她聽懂了,昨天上官翼的突然改口,所以她一早就開始趕製新的冬衣,後來實在是因為手指尖的皮磨毛了,擔心壞了麵子,便讓靈兒、阿珠等人一起幫忙做外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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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暖閣
上官翼雙手垂著,立在暖閣外的回廊下,等著進去稟告的邱敬,運氣調息抵抗著北方淩冽的寒意。
他曾經走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廊外大石磚,此刻毫無情麵地發出陣陣寒意,順著靴底和腳上纏裹的絲巾,直送到凍的生疼的小手指。
早起,正在在驛館給上官秩寫信的上官翼,突然聽到門外喊了一聲,“上官大人可在?”,也不等他回複,便看到疾步走進了個麵容稚氣的小太監,說,陛下讓他午後入暖閣覲見。說完也依舊是沒等回複的樣子,放下腰牌、行了個簡慢的禮,便一回身,跑了。
要是在以前,上官翼倒不覺得異樣,邱敬邱公公的手下多是如此,但是和許盈盈談過之後,他內心多少起了些疙瘩,趕緊穿戴好武將服,想想又脫下,換上便服。
晨起還是陽光明媚的帝京冬日,午後竟兀自飄起了雪粒子,而且勢頭一點也不像是飄一會兒就結束的。早早便出門的上官翼,在宮門驗看過腰牌,凍得通紅的雙手,讓宮門太監詫異地抬頭細細打量了他一下。他自己也暗暗後悔,應該穿那套武將服,起碼外麵的披風能多少趟點風雪。
等了一盞茶的功夫,看到門被開啟的瞬間,上官翼趕緊活動已經凍僵的腳踝和膝蓋,沉沉調了氣息,抬腳走上一步,卻看到開門的,正是鄧琪。
這是上官翼第一次麵露驚異,在鄧琪鄧公公麵前。
他急忙讓自己恢複尋常,立刻在記憶裏翻找,上一次見到鄧琪的情形,這時候不能錯,太冷淡和太熱情都不行。為了緩解方才自己的小失誤,對著鄧琪拱手行禮。
“是鄧公公啊,有勞了。”上官翼一點不擔心自己的笑容拘謹幹澀,因為寒冷可以解釋一切。
鄧琪並未說話,而是將眉眼急速放下,看著上官翼的袍服,謙恭地回禮。
就是這個沉默的一過身,上官翼有種瞬間即逝的感覺——鄧琪,剛剛一直在門內的暗影裏,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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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著的人,會動的活人,都有著各自的氣場,和自幼環境與成長過程的熏習相關。
有些人的氣場非常強烈,比如李乾,一個抬眼、一個低眉,都可以殺人。
習武之人的氣場與文墨書生的氣場,也是迥然不同的,武人之間能夠彼此感知對方,隻一招之間便知道,自己是要全力對抗還是留一手放著,文人也一樣。
而鄧琪、邱敬這樣的人,更有種特殊的氣場,因為他一邊要天天迎承陛下的奪人氣場,一邊又有他們自成一派的氣場,身為宦官而沒有官職、卻一定很有官味。
看著上官翼撩起袍服、即將抬腳踏進門檻,鄧公公弱風拂柳一般的,讓到一旁,應該是也注意到自己的沉默比較怪異,忙忙地低聲說道:“上官大人,快進去吧。”
說到這裏,他更加覺得空氣中彌漫著怪異的尷尬,又補充了一句:“陛下等著呢。”
太監,一般是不和別人對視的。
因此,上官翼憑著武人特別的能力,走過鄧琪身邊時,放心大膽地用眼角,快速掃視了他的麵容。
一進暖閣,先前的寒冷和怪異氣氛,瞬間驅散。
這裏的地麵下燒著地炕,溫度正正好的溫暖而不燥熱,讓上官翼瞬間恢複習慣的警覺和戒備。
“哦,上官翼,帝京的冷,你好像不習慣啦?”李乾上下打量著麵容僵硬的上官翼,依然那麽俊雅,也多了幾分生疏——麵容和氣場裏,多了一份黑灰色的涼薄。
“陛下說笑了,請受下臣一拜。”上官翼說著,立刻雙膝跪地、雙手伸向前方,行了大拜之禮。
“謔,”李乾興致很好地說,“怎麽?穿便服過來,就是為了行此大禮嗎?”
“是。下臣得陛下體恤,上官家能保血脈殘喘,必得行此大禮,方可。”
“免禮吧,朕看著,怪別扭的。”
“謝陛下聖恩。”行過五體投地的大禮,起身侍立的上官翼,並不看抬頭看向李乾。
他要將李乾的一切,連著大獄、亡妻、上官府一起,放進自己內心的一個匣子裏,讓活著人以為,他全部釋然了。
李乾,看他這種迂腐般的呆立在以前他經常,突然想笑。
“見過盈盈了嗎?”他片刻不停,開始戳著上官翼的痛處,問。
其實,昨日的朝堂之上,李乾已經當著滿朝群臣,嘉獎過上官翼,著升為南益州守城左副將之職。自己話音落下,卻聽聞朝中鴉雀無聲,他知道群臣心知肚明他的意圖,他完全不在乎群臣們的沉默,因為他已經習慣了。
今日退朝之後,李乾特別叫上官翼過來,其實就是好奇:當初自己想要留許盈盈在身邊,沒想到不等他開口,這個上官翼竟冒出一句,“許大夫,已經做了臣的侍妾,日後恐不便入宮履職,除非……”
當時的上官翼,帶著剛從鳳燕回來的許盈盈,進宮接受封賞,卻看到李乾在許盈盈的前胸後腰不停打量,做為男人他立刻明白李乾在想什麽。
非但是他本人心生愛憐,也是當時的上官翼想到小姨子慕容姝英曾經說的那句話,讓他鬥膽謊稱,許盈盈已做了自己的小妾。
“宮廷再好也不是人呆的地方,皇家巨大的權勢,會讓所有人不正常。”
為此,回家之後的慕容禮英,手扶窗框、默默垂淚,說,當初自己任性,讓妹妹進了後宮,原想帶著家族榮耀去的,她必能安生很多,結果看來原來都是一樣的。
上官翼麵對當時李乾,內心隻有一個念頭,連慕容家的女兒進了後宮都哀歎,這麽一個孤兒許盈盈進了後宮,別說聖恩榮寵,能活下去都難!——他不可能漠視,許盈盈入宮之後的死活。
聽到上官翼突然自說自話地搶白自己的話頭,李乾“啪”的一聲,捶案大叫。
“除非什麽?朕封了她官職,她自然是要入宮履職的!”
”好大的膽子啊,上官翼!”李乾當時默默想著,口中還是氣惱地接著說,“你上官家再大,能大過朝廷規矩了?”
上官翼和許盈盈聽聞,立刻“噗通”一聲,伏地跪倒。
李乾看二人動作齊刷刷地一致,反倒突然放開了怒意,這讓當時的兩個戰戰兢兢的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聽到許盈盈顫抖地哀求,上官翼一臉僵硬地看著地麵不言語,李乾“嗬“的冷笑一聲,孤傲地向後靠著座椅。
”罷了!既然肯縮身去給人家當侍妾,那就隻賞個玉賦牌,方便宮中行走。你二人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