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像個孝順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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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脫不花萬不料張影舒會將話說得如此事務,剛浮起的內疚瞬間被敵對替代。所有感情悉數收起,所有眷戀徹底打掉,看著她,微笑。
這一笑,蒙古王的氣度,盡顯。
“即使北京打得過也先,你如何保證,郕王會跟我們互市?”
張影舒:“明蒙之間多年仇殺,皆因不互市。漢人有糧可種,有布可織,而蒙古人,隻能靠放牧和打獵。然而,這僅有的生計,也往往因為天災而遭遇毀滅。九年一霜雪,五年一大旱,牛羊沒得吃,隻得餓死。牛羊死了,牧民也隻能跟著餓死。一遇雪深,死瘠過半。他們需要糧食,需要我們漢人的糧食!求而不得,就會開打。所以,互市,才是停止戰爭的終極良藥——這不是我說的,這是我爹對郕王殿下說的。”
她這話不能說是假,卻有所隱瞞。所隱瞞者,是朱祁鈺的態度。這位郕王殿下對蒙古自來沒有好印象,他的對外主張是:殺!殺到你連報複的心都不敢有。
張影舒續道:“你要是還不放心,盡可拿我做人質,要挾我爹。或者,你現在就把我爹——我們大明的太師英國公,殺了。看我們郕王殿下會以何種態度對你。”
說到這裏,張影舒忍不住向南望去。
祁鈺……
他現在在幹什麽?像從前一樣,一襲白衣,一把古琴,坐在桂樹下彈《廣陵散》?抑或,一杯濁酒,一個美人,卿卿我我花前月下?
沒可能,土木堡出現這樣大的事,此時此刻,他應該跟大臣一起,聚集在文華殿抑或左順門,或激烈或悲痛或理性地討論大明王朝下一步行止。
倘若現在有人告訴他說,她張影舒被俘虜了,他會怎樣呢?他應該連想都不想,手一揮,不耐煩的說:“去去,我很忙!”如果他知道這個叫張影舒的姑娘居然膽敢借他的勢跟人談判,又會怎樣呢?應該還是那樣,手一揮,一臉不耐煩:“去去,我很忙!”
男人對不喜歡的女人,大抵是不耐煩的。
隻可憐,她明知對方“很忙”,還要叨擾人家,這實在是……太沒尊嚴了。
張影舒閉上眼睛,不無悲傷的想,“你豈止在朱祁鈺麵前沒有尊嚴,在脫脫不花麵前,又何嚐是個人?人家也很忙啊,你卻深更半夜跑到人家床前,又是這樣又是那樣,太不應該了!”
想到悲傷處,她真想轉身離去。
而這一切,在脫脫不花看來,卻又是另一種情狀。
站在身前這姑娘,她已經身陷重圍了,卻如此純粹的中國,純粹的排外。她用自己的冷靜、理性,將他這個外國人,丟在牆外,沒任何惋惜,沒任何猶疑。於是,他雙眉一挑,以一種蒙古貴族所特有的,強硬的,強勁的,強勢的姿態,冷冷說道:“你以為我不敢?”
張影舒當然知道他不敢,也當然知道自己不能激他:“你生於憂患,起於危難,沒什麽是你不敢的。說不敢的人,應該是我爹。他女兒在你手裏,他怕你待我不好,怕你玩膩了,把我扔給一群狼,像北宋福柔帝姬那樣,備受淩辱而死。”
她心裏,他竟如此不堪!
脫脫不花氣往上衝,當即就要發作,驀地,門外一聲柔媚女子的聲音傳來:“大爺,奴家來侍候你。”話音剛落,一名二十一二歲的濃妝女子走了進來,衣衫輕薄且窄,樣貌妖嬈且風騷。見到張影舒,微微一愣,旋即笑眯眯走到脫脫不花身畔,手臂伸出,勾住他的脖子。
“大爺,你來群芳院也不叫姑娘,不寂寞嗎?”
看著眼前這一幕,張影舒好生膩歪,說了句“您忙”,轉身便回到了暗室。她走得那麽快那麽堅決,連一點回頭的意思都沒有,當然看不到更感覺不到,她的身後,脫脫不花的左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一個時辰後,有人看到一名蒙古兵拖著一個妓女屍體從房間裏走出,這名妓女二十一二歲年紀,濃妝,衣衫輕薄且窄,脖頸上的血,已結痂。
看客驚悚,私下議論,一定是那妓女沒伺候好蒙古客人,才被抹了脖子。
不是,她是看到了不該看的,被滅了口。
距離張影舒數裏之外的蒙古大營,張輔的待遇就截然不同了。軟床,熱水,金創藥,人參、熊掌,隨便抓。除此以外,還有漢人大夫,手藝不比太醫差。這當然不是因為脫脫不花喜歡張影舒,當然是因為張輔本人強大的影響力,強悍的作戰水平。
經過兩天的悉心治療,張輔已經轉危為安,此時正用那雙見慣風浪的眼睛,看著麵前這位安安靜靜的青年。
脫脫不花從侍從手中接過一碗粥,端到張輔麵前。
張輔在侍從的攙扶下坐起,淡笑一下:“小米粥?”
脫脫不花很恭敬,晚輩對前輩的恭敬:“張太師大病未愈,吃不得葷腥,隻得拿小米粥湊合。”
張輔接過小米粥,喝了幾口,笑道:“昨晚山上,被人強灌兔子血的時候,就想喝一碗小米粥。”
脫脫不花道:“我也被她灌過,不過是鹿血。我還被她逼著吃了鹿肉,生鹿肉。”
不著痕跡的點破,為施壓?為激怒?抑或別的原因?脫脫不花自己也不清楚。
張輔雙目一眯,銳利的目光從眼皮縫裏射出來,盯到脫脫不花臉上,虎牙一呲:“我女兒呢,你把她怎樣了?”
脫脫不花聲音十分平淡:“前天晚上她來到我床前,對我說,隻要我把你給放了,我想怎樣就怎樣。”他微微一笑,迎著張輔的目光,“您覺得,我會把她怎樣?”
張輔狠狠地盯著他,雙目幾乎要盯出血來。脫脫不花一臉微笑,由得他盯。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哢嚓”一聲清脆的響,張輔手中粥碗被生生捏碎了,熱粥混著鮮血,重重砸下,像一記耳光。
“好!好!好!”說這三個字時,張輔感覺喉頭有血湧來,強行吞咽下去。
沒必要記恨,這是戰敗一方所必須要承受的。你得設身處地去理解,唯有如此,你才知道如何揍他們,如何狠狠地,往死裏,揍他們。
侍從上前清理殘粥碎碗,張輔隨手抓過那人,鮮血淋漓的手往那人身上一抹,轉頭看脫脫不花:“粥不錯,就是碗太差,禁不住捏。”
脫脫不花向身後一心腹使了個眼色,那人點了點頭,轉身走出。
“說真的,你女兒不錯,我也是真喜歡她,如果可以,我甚至會讓她生的兒子做太子——但……”
張輔點了點頭,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但,如果我做不到讓你滿意,你也可以把她四馬分屍,甚至扔給你手下士兵,做營妓,是吧?”
脫脫不花淡然道:“我暫時沒這想法。”
張輔:“嗯,暫時。”
脫脫不花坐到張輔麵前,十分體貼的為他扇著扇子,像個孝順女婿:“不論此次戰況如何,太師將來是要載入史冊的。如果後世學子讀到您的傳記,知道您英雄豪傑了一輩子,臨了臨了,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您的女兒,被北國強盜肆意淩辱,不知道心裏會怎麽想。”
張輔:“即使是忽必烈,也隻是讓文天祥的女兒做了奴隸,你比忽必烈還狠?”
脫脫不花:“太師想做文天祥?”
張輔閉上眼睛,微風起,帳外樹葉沙沙。
脫脫不花緩緩站起:“既然太師累了,那就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影舒。幾個時辰不見,我有些想她了。”這是他的真心話,但在張輔聽來,卻是實打實的威脅——他又要去淩辱自己的掌上明珠了。
“回來!”張輔倏地睜開眼。
脫脫不花站定,他不是心軟之人,也結結實實做過很多傷天害理的事,但眼下這事——拿心上人的性命來威脅心上人的父親,不論輸贏,他隻感疲憊。
人生如此殘酷,讓人不得不爾虞我詐。脫脫不花今年二十八,早過天真夢幻年歲,但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依然渴望真情。
張輔:“你想拿我女兒做威脅,逼我投降蒙古?”
脫脫不花道:“我想要的,從來不是一個漢奸。”
張輔:“你想怎樣?”
脫脫不花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驅走滿身疲憊:“八月十五那天,你女兒是殺了阿都赤之後,去的土木堡。”
“無怨無仇的,她為什麽殺阿都赤?”身為明朝太師,張輔知道阿都赤在脫脫不花那裏的分量。
脫脫不花:“是呀,無怨無仇的,她殺阿都赤幹什麽?”說著,眯起雙眼,狠盯著張輔。
如果張影舒真是偷盜傳國玉璽的凶手,那麽,幕後主使一定是張輔。
張輔閉目沉思好一會,問道:“你憑什麽說是她殺的?是否有人故意栽贓?”
脫脫不花淡然道:“這是你們的事,我隻負責抓人、殺人、折磨人。”
張輔:“也就是說,我要是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你就會瘋狂地折磨我女兒?”
脫脫不花:“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