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冷戰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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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賽罕王的追兵是清晨時分到的,不是他動作遲緩,是張影舒在逃亡間歇,做了盡可能充足的準備:喬裝打扮,穿普通逃兵的衣服,脫脫不花那身衣服則丟入火堆,讓其徹底化為灰燼。耳聽八方,聽到蹄聲不對立馬藏進桑幹河下,以一根荷葉幹做呼吸出口……
    得承認賽罕王並不是吃素的,雖暫時被張影舒蒙蔽,卻又在馳出二十裏後,果斷複返,並最終在懷來城外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同上次者蘭帖木兒搜山不同,賽罕王所帶追兵不過數百,雖殺氣騰騰,卻遠達不到封山的效果,他們幾十人一撥,罵罵咧咧地向張影舒這邊逼近。張影舒抓起野兔殘屍,往懷裏一塞,以防泄露行跡,背起父親,迅速就往山下撤。
    追兵雖眾,要找到他們也不是容易的事,眼下最讓她擔心的是父親——傷成這個樣子,他還能承受得起這番顛簸嗎?
    遇到脫脫不花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彼時,張影舒以為她又一次躲過追殺,脫脫不花從巨石後轉出,頭戴金冠,身披輕甲,那張略顯憔悴蒼白的麵龐,還是那麽好看。
    “殺了人,就想逃嗎?”他看張影舒的眼神,很傲岸。
    張影舒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當然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她感覺背後父親動了一動,顧不上理會脫脫不花鐵青的臉,殺人的眼,輕輕放下父親:“爹,你醒了?”
    張輔慢慢睜開眼:“是不是……遇上麻煩了?”
    張影舒輕聲道:“不是大事,不要擔心。”確實,如果沒有阿都赤這回事,她跟脫脫不花,真的什麽事都好說。
    脫脫不花打了一個響指,身後兩名隨大踏步上前,一人控製住張影舒,一人上前查看張輔,確認身份。
    者蘭帖木兒強作鎮定看著,不能有絲毫動作。
    脫脫不花見張影舒一雙眼睛隻盯著父親看,心下愈怒,語氣更冷:“張姑娘,就不解釋一下嗎?”
    張影舒一愣:“我殺誰了?……不是,這事損著你什麽了,用得著如此義憤填膺?”
    脫脫不花手一揮,一輛馬車從巨石後轉出,查看張輔傷勢那隨從抱起張輔便往馬車上塞。張影舒見他動作粗魯,急道:“你小心點,我爹傷得厲害!”說這話時,她已被另一名隨從自背後捆了雙手。一隻粗壯的男人手抓住她後領衣衫,拎小雞仔一般,將她丟入馬車。
    車麟麟,徑向軍營而行,賽罕王固然抓不著他們,張影舒要想逃掉,也絕不可能了。不過,她並不如何驚慌,在她看來,這或許隻是一個被心上人辜負的男人所表現出來的強烈憤怒。為了安慰父親,她微笑著說:“沒事沒事,真不要緊。他是我……他是我的……”她尋不到準確措辭,或者說,她沒辦法就眼前一切向父親解釋——脫脫不花作為父親的未來女婿,為什麽對她又是抓又是綁,像對待俘虜一樣?
    沉默一會,她強笑道:“他待我很好,就是有點……太那個。大概他是被我氣著了吧,你知道,我很會氣人。”
    張輔點了點頭,回以微笑。大概是病情太重,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爹!”張影舒想攙扶父親,雙手被縛,沒奈何。
    張輔吐了一口血,低聲道:“過會,好好跟他說,即使……”他拍了拍女兒肩膀,低聲道:“沒事沒事。”
    “對,沒事。”張影舒心裏清楚,她的拙劣謊言騙不過父親,他那樣說,隻是不想讓她擔心,而已。
    想法很美好,現實是,沒可能沒事。剛被押回,張影舒就被丟到一間有門無窗的暗室,手腳都被鎖了,無水無飯也沒人理。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來看她,冷著臉盯了她幾眼,轉身便欲離開。張影舒告訴那人說,她想見可汗,那人半點反應也不給,大踏步走了。
    張影舒不知道脫脫不花想怎樣,是惱她不辭而別因而出氣,還是為證自身清白將她交給也先。不論哪種可能,她得找他談,咽下所有委屈,吞下所有僥幸,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跟他談。
    張影舒見到脫脫不花時,天已全黑。一名凶悍的士兵拽著她胳膊,將她拽出暗室,然後隨手一丟,扔到地上。
    暗室之外竟然別有洞天,大紅地毯很柔軟,上麵繪著一對對戲水鴛鴦,燭火明晃晃照著,猶如白晝。鼻中所聞盡是濃烈的脂粉香氣,耳端所聽則是女子嗲聲嗲氣的歡聲笑語。人還在懵著,驀地,一聲嬌滴滴的聲音傳來——“大爺,你幹什麽?”緊接著,是男子淫-蕩的笑。
    是妓院!
    脫脫不花獨自坐於榻上,輕衫緩帶,麵無表情,左手那一本書,正一頁一頁地看。
    “可汗,咱們……能好好談談嗎?”張影舒慢慢站起,搞不懂他把她弄到妓院來,是不是要她當妓女的意思。
    脫脫不花哼了一聲,愛理不理。燭火明晃晃照著,使他原本蒼白的臉色更顯蒼白,張影舒有些心疼,無論怎樣,是她辜負了他,所以,他有理由惱她——盡管,惱得有點狠。
    張影舒看著他:“你生我氣了?”
    脫脫不花的目光依然放在書上,冷冷說道:“怎麽可能?”
    越是沒事就越是有事。
    張影舒低下頭,低聲道:“我也是逼不得已。當時情況急,我又不知道怎麽跟你說……”說到這裏,她歎了口氣。真實情況是,她即使再急也有打招呼的時間,不辭而別隻是因為心中清楚:即使她說得口幹舌燥,他不會放她走。
    這個男人或許是真心喜歡她,但這種帶有強製性的喜歡,她消受不起。
    眼下把柄在人家手裏,她不敢有太多沉默,繼續說道:“……我隻能不告而別。我在信裏那麽說你,是為了將來也先找你時,你可以說這是我是為了算計你。我偷拿了你的衣服,除了給自己提供方便外,更多還是為了,將來也先懷疑時,你可以說我是栽贓陷害,是為了挑撥你們蒙古君臣的猜疑——畢竟,即使你是三歲小孩,也不會做這樣的事。我不知道這樣做能給你多少保護,但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我對你沒有壞心,請你相信我。”
    語調誠懇,邏輯清晰,但說了半天愣是不提阿都赤的事,脫脫不花心下更冷,淡淡說道:“我知道了,謝謝——你來見我,就為了說這個?”
    張影舒沉默片刻,定定地看著他:“請你放了我爹,隻要你放了他,你想怎樣都行。”
    什麽叫“想怎樣都行”?
    脫脫不花放下書,冷冷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張影舒輕輕拔掉頭上發簪,一頭烏發,瀑布一般跌落。
    她看著他,低聲道:“現在就行。”
    如果這話說在兩天前,脫脫不花會驚喜萬分,會迫不及待,會使出渾身解數,瘋狂的,熱烈的,據她為己有。
    可是現在……
    他望定她,眼是冷的,心是恨的——在她心裏,他就這德行?抑或,她對他,從來就是假的?
    他逼近她,整個人冷得像塊冰:“你以為你是誰?救萬民於水火的觀音菩薩?舍生取義的文天祥?你就算是長成楊玉環模樣,不也是個女色嗎?是誰給了你底氣,還是你真就那麽膽大,竟想到跟我談條件?張影舒,你是長得不錯,但我是那種為了女色就不要腦子的色鬼嗎?真以為你把衣服一脫往我床上一爬,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倘若真是這樣,你不妨現在就把自己扒光,看我會不會碰你一下!”
    這話如耳光,左一記右一記,直將張影舒擊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半天緩不過神來。
    在大明,她是忠顯河間王的孫女,太師英國公的女兒,太宗貴妃的侄女,仁宗敬妃的妹妹,地位何等尊崇。一朝大明戰敗,國公之女淪為俘虜,從前的金尊玉貴也隨著土木堡的慘敗,哢嚓一下,轟然倒塌。
    於是,誰都可以欺負,誰都敢來羞辱。
    抱怨?先看看中國敗成什麽樣再說。
    傷心?他是全蒙古的王,帳中女人無數,怎會把你這個落魄閨秀放在心上?冷著臉來抓你,也不過因為你拒絕了他,讓他臉上下不來。
    醒醒吧,既然你賴以依存的國,已瀕臨崩塌。
    脫脫不花看她一臉蒼白的模樣,有種報複的快感,但瞬間,又有些心疼——怎麽可以這麽說她呢?太狠了吧。轉念又想:“即使我再狠,狠得過她嗎?殺阿都赤,偷我衣衫去殺也先。她不是負我,她是想把也先的戰火,從大明引到我身上!要不是我暗中布好埋伏,出其不意將她抓了,指不定她會怎麽笑我呢。她將事做得那麽絕,我說她幾句出出氣,怎麽了?”
    想是這麽想,被心上人這麽看著,畢竟心虛,避開她的眼睛,揮揮手,一臉不耐煩的表情:“你還有什麽要說的,我很忙。”
    他沒有意識到,“我很忙”三個字像一支鋼針,狠狠戳到了張影舒的痛處。一霎時間,她滿耳都是“我很忙”的回音。
    她笑了一笑,笑出了淚花,但迅速把眼淚逼了回去,沉默稍傾,她再次說話,語氣很平靜,與人談判時保持平靜的那種平靜:“好,我長話短說。土木堡已經完了,接下來就會是北京,緊接著,必是可汗您。唇亡齒寒,這道理不用我說。我爹雖說年邁,但,打些許也先,依然綽綽有餘。您放他回去,讓他給您做擋箭牌,跟也先去鬥。屆時,您願意參戰就參戰,倘不願意,不妨搬個椅子喝個茶,作壁上觀。及至我爹將也先打垮,您趁勢吞掉也先的殘餘,再借我爹的的勢,跟大明合作、通商,既擴充了自身實力,又少了一個強大外敵,還趁勢得到跟大明通商貿易的機會,一舉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