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畫舫聯詩
字數:7132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玉麒麟二 !
陽顯對沈縐一笑,語氣曖昧道:“難得,難得!難得先生作此曲,難得雪如姑娘冰雪聰明,過耳不忘。如此良辰美景,佳人在側,先生不該有所表示麽?”
沈縐端起酒杯,致意道:“不錯,如此良辰好景,諸位為張某餞行,張某感激在懷,敬各位一杯!”
陽顯見沈縐有意避開話頭,勾頭湊近沈縐,用手擋著嘴巴作悄聲狀,卻又故意讓在座之人聽到:“先生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你目不轉睛地盯著雪如姑娘半天,以為人家不知道嗎?”
沈縐不防陽顯說話如此直白,一時尷尬非常,見白雪如低頭飲茶,假裝沒聽見陽顯的話,便一本正經道:“陽公子誤會了,其實我是在想這首曲子的其他演繹之法,一瞬間走神而已,並非你想的那樣。”
“果真如此?”陽顯明顯不信,其他人也都不信。
“好吧,肯請無雙姑娘借竹笛一支。”沈縐對無雙道。
倩兒遞過竹笛,沈縐試了試音,將笛子橫在嘴邊吹奏起來,笛聲響起,正是《夢江南》。
笛曲《夢江南》,與古琴所奏的淒切哀婉不同,笛聲悠揚高遠。其時夕陽已下,餘暉尚存,秋風瑟瑟,碧水潺潺,而笛聲就這麽回蕩在畫舫中,湖麵上,透出一股人在天涯的蕭瑟蒼涼感。而這蒼涼感又與琴聲的不同,琴聲的蒼涼中透著淒婉,聽得人愁雲頓起,心緒也跟著哀傷起來,而笛聲的蒼涼,則更空曠寂寥,更添漂泊無定的離愁。
沈縐奏畢,長歎一聲,盯著遠處湖麵沉默不語。
沈縐不說話,被笛聲感染的白雪如和無雙也不出聲,陽顯不好再說什麽,隻得默默飲酒。
打破沉默的是外間值守的陽家家仆,遞給陽顯一張名帖,陽顯看後告訴眾人,遞貼的是鄧公子,正在鄰舫接待京中貴客,恰好聽到琴聲和笛聲,得知張先生和雪如姑娘、無雙姑娘均在,且貴客有意結識三位,所以才遞貼過來。
陽顯征詢眾人意見,無雙不反對,沈縐和白雪如客隨主便。於是,另一艘畫舫上的人,放下橋板,下舫乘小船到沈縐所在畫舫,再登橋板上舫。
雙方見禮,來客多是嶽陽本地官宦豪富子弟,之前鄧公子慶賀生辰的時候,沈縐都見過。
所謂的京中貴客,不過是六部中某王姓主簿的公子,因為碌碌無名,沈縐並未見過,而該人竟稱見過故安平駙馬數次,聽得沈縐心中暗暗戒備。
眾人分賓主落座,重整酒席,寒暄客套幾回,不覺已是入夜時分。
主簿公子還在絮絮地講了自己如何與京中達官貴人、文人名士、青年才俊相交,不時趁機吹捧自己一下。沈縐本來懷疑此人是陽顯特意從京中請來試探他的,結果聽了一晚上的廢話,這時也昏昏欲睡了。
眼看夜深,酒宴接近尾聲,主簿公子仍在絮叨,陽顯有些沉不住氣,提醒道:“王公子,張先生也在京中多年,可惜你二人竟不曾相識,真是可惜。”
主簿公子被打斷,有些不悅,卻也想起了正事,道:“誰說不是呢?但不知張先生日常交好的都是哪些名士,或許有王某認識的也為可知。”
沈縐嗬嗬一笑:“實不相瞞,張某從鄉野之地入京,在京數年,一心苦讀,過從者無非國子監的同窗,比不得王公子交遊廣泛,非富即貴,或是滿腹才學的文士名流。”
主簿公子對沈縐的話很滿意,點頭道:“的確,與我相交的那些人,不是一般人可以見到的。聽說你也曾見過故駙馬,還有把他題詩的名貴扇子,不知是如何得到的?”
沈縐道:“說來話長。沈大人不喜交際應酬,對於來訪的客人,從來都是閉門不見,我曾試著向駙馬府投了幾次拜帖,都被拒之門外。後來便寫了篇文章,責他清高自傲,孤芳自賞,送到駙馬府。很快,文章送回,沈大人批了幾個字,稱文章不錯。我壯著膽子再把自己的詩作送給沈大人閱覽,結果他原樣退回,說自己不懂詩詞,不夠資格評定。再後來,他覺得我字寫得不錯,招我做了府內文書,才給我題了那把扇子。”
主簿公子恍然大悟:“我聽過這事,原來就是仁兄你呀,失敬失敬。”
席中一人道:“我聽說故駙馬為人嚴肅刻板,不苟言笑,整日鬱鬱寡歡,聽了張先生的話,覺得他也不是不通情理。”
白雪如和無雙異口同聲道:“沈駙馬是性情中人,怎會不通情理?”
眾人一驚,連白雪如和無雙自己都吃了一驚。
陽顯嘻嘻一笑,調侃道:“看來故駙馬待人之深情,聲名遠播,婦孺皆知啊。”
眾人心照不宣,一齊哄笑。
又一人道:“說到詩詞文章,我見過沈大人中探花的那篇,很是一般,不知怎麽會被取中,倒是他的悼亡詩還不錯。”
主簿公子搖頭道:“非也,沈駙馬最擅長的恰恰是文章。家父曾奉旨整理編纂他的奏疏,稱其奏本每一篇都足以成為後世文章楷模。想想也是,沈駙馬辯才無雙,在當朝已無敵手,文章能差嗎?至於詩詞,流傳開來的極少,可見確實不太擅長。”
無雙接道:“流傳開來的詩作少,不能說明沈駙馬不擅長,他那些流傳開來的詩詞小令,每一篇都是佳作,相比那些寫了很多詩,但無一流傳開來的人來說,到底誰更擅長作詩?”
主簿公子被無雙反駁,麵上有些掛不住:“這可不是我王某人的一家之言。在京中,文壇泰鬥和詩壇名宿們,一致認為沈駙馬有文才,書法也自成一派,但無詩才。”
沈縐附和道:“不光文壇泰鬥、詩壇名宿這樣認定,就連沈大人自己也這樣認為。”
無雙本欲出言再辯,見沈縐也讚成主簿公子,隻得閉口。
陽顯見無雙麵有不甘,若在平時,自己一定會出言助她,可主簿公子確實是他請來的,得罪不起,當下有心結束這場爭論,便道:“說到詩詞,在座各位都是行家裏手,難得今日相聚於此,怎能沒有佳作助興呢?”
主簿公子讚成道:“妙極!我也正有此意,難得今日無雙姑娘和雪如姑娘在此,我等鬥詩取樂,日後也不失為一樁佳話。”
陽顯道:“既如此,鬥詩之前需要先把規矩定下來,詩作體裁、韻腳、禁忌等,還有獎賞和懲罰,出佳作者如何獎賞,對不出者如何懲罰。”
主簿公子借機獻殷勤道:“不若這樣,規矩由兩位姑娘來製定,該賞該罰也由兩位姑娘裁斷,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紛紛表示同意。
無雙道:“既然如此,我就和雪如姑娘接了這個差使,替諸位公子裁斷。無雙並不懂詩,體裁、韻腳、禁忌什麽的都沒有限製,隻要詩作得好就行。”
“獎罰呢?有什麽獎賞?”有人急切追問。
無雙嫵媚一笑,調皮道:“作不出的罰酒一杯,作得好的賞酒一杯。”
眾人哄聲大笑,有人趁機調笑道:“賞的酒是兩位姑娘喂著喝麽?”
眾人笑聲更大,無雙見慣了這種逢場作戲的場麵,不覺得有什麽,白雪如卻覺得不舒服,冷眼看著眾人,全無笑意。
陽顯知道白雪如身份不同於無雙,怕其著惱,當即出言道:“獎賞自然是有的,鬥詩勝者,我會請他到晟音坊欣賞無雙姑娘的琴曲。當然,作不出的,不隻是罰酒一杯這麽簡單,起碼要罰三杯,哈哈哈。”
主簿公子一拍大腿:“就這麽辦!有請兩位姑娘出題。”
無雙盈盈一笑,道:“本該出詩題,然而今日吸引眾位公子前來的是琴曲和笛曲的《夢江南》,聽說沈駙馬曾作過一首《憶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我很喜歡這詞,既然說的都是江南,那就以《憶江南》為體,以《夢江南》為題,作詞一首。有佳作者,不用陽公子請去晟音坊,奴家現場為其演奏一曲。”
無雙話音剛落,眾人就激動起來,喧鬧了一下即埋頭苦思。
就在眾人冥思苦想的時候,主簿公子哈哈大笑起來,高聲道:“小生不才,已有一詞,懇請二位姑娘鑒賞:嶽陽城,倚湖是洞庭,良辰美景無雙色,雪如琴藝第一聲,何日同歸京?”
“妙啊!巧含二位姑娘芳名在內,真是構思巧妙。”有人讚歎起來。
“妙極!王公子高才,我等自愧不如。”
“王公子已拔得頭籌,看來我等隻有認罰的份兒了。”
主簿公子滿麵得意,口中卻客套:“哪裏哪裏,獻醜獻醜。”
陽顯道:“王公子何須客氣?陽某人自愧不如,我先認罰。”言罷連飲三杯。
其他人見狀,有認罰飲酒的,也有繼續苦思的。
陽顯又道:“如此佳作,須得寫下來才好。張先生書法好,還得勞煩張先生謄錄在紙上。”
沈縐滿口應承:“這個好說。”接過筆墨紙硯,著手謄寫。
陽顯坐在沈縐旁邊,偶然側頭一看,不覺叫起好來:“如此就更完美了,王公子憑此詞可成晟音坊貴客。”
其他人不明所以,有起身上前看的,也叫起好來,還念出聲:“嶽陽城,倚湖伴洞庭,良辰美景無雙色,晟音如雪聽琴清,何日得重逢?”
“這個‘伴’字改得好!”
“‘晟音如雪聽琴清’也改得妙,更加含蓄,意境直上三層樓。”
“‘何日得重逢’也好,可謂情意綿綿。”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主簿公子聽得心頭火起,本以為自己占了先,其他人都來恭維,誰知那個姓張的改了他的詞,眾人轉而恭維那個姓張的,稱改後的意境比他原作好!更可惡的是,自己的原作明明是誇讚兩位姑娘的,偏偏她們不買賬,現在卻對著那個姓張的笑!
主簿公子強壓怒火,擠出一絲笑容道:“張先生高才,古有一字之師,看來今番我得拜先生為師了。”
沈縐忙拱手致歉:“不敢不敢,張某是酒醉,沒有聽清王公子的詩,就按照自己聽來的寫,不是故意要改王公子的詞,得罪了。”
鬼才信,不過沈縐的低姿態,令主簿公子心中稍稍舒服了一點,卻還是沒打算放過沈縐:“張先生既有如此高才,在下十分期待先生大作。”
沈縐口中客氣:“大作不敢當,胡亂湊個數吧。”筆下飛快寫出李煜的詞: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裏江山寒色遠,盧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好詞!”
“‘南國正清秋’,不拘於嶽陽一城,大氣!”
“‘千裏江山寒色遠’,意境遠勝前一首。”
主簿公子再也偽裝不下去,臉色難看,酸酸道:“其實詩壇對故駙馬還有一個評價,就是他不懂格律,隻會寫些長短句,所以他流傳開來的都是長短句。沒想到張先生深得沈駙馬真傳,長短句運用得如此純熟。”
無雙冷笑一聲,道:“這麽說來,王公子是很懂格律了。剛剛無雙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而請各位公子作長短句,真是難為各位了。既然諸位都更擅長格律,那麽就以月夜為題,以格律為體,作一首長詩,每人四句,句數不限,句句相聯,接不上來的就要罰酒三杯,直到分出勝負為止。為公平起見,謄抄改由雪如姑娘來負責,張先生你就專心聯詩吧。”
沈縐歎氣道:“可我確實不擅長格律啊,還是直接認輸好了。”
無雙急道:“無雙相信張先生不會給沈駙馬丟臉的,希望張先生不要輕言放棄。”
主簿公子輕蔑道:“長短句好寫,可格律不同,不是嘴上說說那麽簡單。這樣吧,規矩放寬些,不用一韻到底,允許換韻,或許張先生可以多聯幾句。”
無雙看著沈縐,點頭道:“好,就允許中途換韻。誰來起韻?”
主簿公子搶道:“不才先奉上四句,獻醜了。輕車簡從離京城,走馬觀花到洞庭。嶽陽城內無雙女,月夜為題聯詩經。”
沈縐怕落後被灌酒,忙接道:“春江洞庭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其他沒接上詩句的人,隻得飲下三杯酒。
主簿公子思索了一會兒,方接道:“月正明來花正好,紅燭悄悄度良宵。紅燭燃盡多少淚,良宵苦短讓人惱。”
“噗!”沈縐正喝水,聽到主簿公子接的詩,一口水盡數噴出,趕緊咳嗽幾聲,假裝被水嗆到了,隨後致歉,“抱歉,張某失態了。”
其他沒有接上詩的人,隻得再飲三杯。
主簿公子得意地對沈縐道:“如何?張先生可要抓緊了。”
沈縐擦了擦嘴角,接道:“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沒有接上詩的人隻得再飲三杯,隻一會兒功夫就連飲九杯,不由得視線有些模糊。
主簿公子眉頭緊鎖,好一會兒才接道:“王孫公子情難久,乘船一去不回頭。獨守空閨多寂寞,月夜難眠閑倚樓。”
無雙皺眉,卻還是監督其他人喝下罰酒。
沈縐感覺用張若虛的詩,來接主簿公子惡俗趣味的詩,有褻瀆古賢的意味,有點接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