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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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如吃驚地看著眼前人,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連連道:“不可能,我舅舅早沒了,不可能還活著,你不是我舅舅!”
    沈縐知道,當年他“死得太過慘烈”,現在死而複生,對於親人們來說是個巨大的感情衝擊,要接受他仍在人世的現實,需要一個過程,於是對白雪如道:“雪兒,你真的不記得舅舅了麽?你的名和字還是舅舅取的,不會不記得吧?”
    當年他跟隨沈萬昌回到沈家,沈家為了慶祝找回唯一的男嗣,香煙不至斷絕,在來年開春後,藉沈夫人五十五大壽之機,大擺筵席,宴請賓朋和鄉鄰。沈家五個出閣的女兒,也都攜兒帶女趕回娘家,給嫡母祝壽。
    薛白是沈縐二姐沈綰的獨女,時年六歲,生得粉嘟嘟、白嫩嫩、肉呼呼,很是可愛。沈縐在一眾的外甥、外甥女中,除了比自己年長的幾個外甥,就隻記得這個長得像瓷娃娃的外甥女。
    那時薛白還沒有請先生開蒙,沒起大號,隻有個乳名叫玉兒,恰巧沈縐三姐有個女兒乳名也叫玉兒,那個玉兒覺得這個玉兒跟她搶名字,看她很不順眼,就總是欺負她,聯合其他表姊妹嘲笑她長得胖,嘴饞貪吃。薛玉兒哭著告訴娘親,不過小孩子之間吵嘴打架都很尋常,娘親也不能對姐妹的孩子怎麽樣,隻能安慰她,讓她不要去招惹那個也叫玉兒表姐。於是,薛玉兒就聽話地自己一個人玩,不跟其他表姊妹一起。
    沈縐偶然間發現,這個瓷娃娃般的外甥女不大親近其他孩子,問明原委後,覺得這個外甥女的處境跟自己很像,都是孤孤單單的,便對其格外照顧。抱著她去看花,背著她去廚房找點心吃,教她讀詩寫字,給她做紙風車、糊風箏、疊紙鶴,甚至畫漫畫。
    這些舉動引發了其他外甥女強烈的的嫉妒心,於是在某個給沈夫人請安的場合,姐姐們開玩笑地問他為何偏偏隻疼愛薛玉兒這個外甥女,對其他的外甥、外甥女不夠親近。沈縐這才意識到,自己母愛大發,竟忘了掩飾,便用半大孩子的口吻假裝老成道:“我很想要一個這樣的女孩兒當女兒,二姐,你能否把薛玉兒過繼給我作女兒?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沈白,字如雪,好聽吧?”在場的人登時大笑不止。
    薛玉兒的父親薛姑爺聽說後,覺得小舅子起的名字很好聽,便將女兒的名字定為薛白,表字如雪。
    白雪如這時已從震驚中冷靜下來,道:“或許你聽說過我家的事,也認得我,清楚我的底細,可我卻不認識你。我還是在六歲時見過舅舅,他的容貌我已記不清了,不過我知道他身上有塊價值連城的麒麟玉佩,若你真是我舅舅,就把麒麟玉佩拿出來給我看。”
    沈縐苦笑一聲,道:“玉佩不在舅舅身上,可能已被埋進墳墓了。那玉佩玉質確實不錯,值二三百兩銀子,卻非價值連城,隻因為你總是問舅舅要那玉佩玩,舅舅怕你磕壞了,才誑你說是價值連城。”
    “你不要一口一個舅舅的,聽得人好生心煩。”白雪如有些煩躁,越聽越覺得“舅舅”這個詞刺耳得很。
    “好,舅舅隨你,就你我相稱。”沈縐同意,以他現代人的思維,原也不在乎輩分、稱呼這些細枝末節。
    “既然你沒有玉佩,如何證明你是我舅舅,而不是他人假充的?”
    “舅舅——我記得跟你做過的每一件事,你喜歡吃桂花糕,我就經常背你去廚房,讓廚娘給你做桂花糕。回來的時候,你不願意趴在我背上,說吃撐了,硌得慌,可你又不願意走路,我隻好抱著你走回後院。那條路可不短,彼時我才十五歲,筋骨不壯,把你抱回來後,兩條胳膊酸得都垂下來了,提不起筷子。”
    白雪如眼中蓄淚,卻仍不能完全拋去戒備心:“舅舅很疼我,府中丫鬟仆婢都知道,若是你別有用心地去打聽,自然會知曉這些。”
    沈縐歎了口氣,道:“你離開沈家回家時,曾大哭了一場,抱著我的脖子怎麽也不肯撒手,你父親過來抱你,你跟他說,‘爹爹,我長大後要嫁給舅舅’,這話隻有我們三人知道,後來你父親就再也不準你來沈家了。”
    白雪如的臉騰地紅了,隨即眼圈也紅了:“父親病逝後,因為舅舅在朝中做官,叔叔伯伯們對娘和我倒還客氣,舅舅下獄治罪的消息傳開後,娘和我的日子就難過起來,用度日益減少,仆婢們也日漸怠慢。後來叔叔伯伯們分家,因為父親不在了,沒分給娘和我一畝田產。娘為了我將來能有妝奩出嫁,找叔叔伯伯們理論不成,就到府衙將他們告了。不料那幾個惡人買通府尹大人,判我娘誣告,還反誣我娘行為不檢,與家仆苟且。娘一氣之下病倒,他們又逼娘和我搬出大宅正房,遷至偏院廂房。那時候舅舅被刺身亡的消息傳遍天下,娘知道後病更加重了,托人捎信給外祖父,求他派人來接我們。可娘還沒等到外祖父派人來,就病逝了。我葬了娘,變賣身上僅存的首飾細軟,去江陰投親。不料路上遇到強盜,他們本想把我掠上山,聽說我是江南沈家的外孫女後,就改變主意,要沈家拿一千兩銀子來贖。勒索信送出後,沈家遲遲沒有動靜,那些強盜就把我賣到青樓。青樓的主人聽說我是舅舅的外甥女,以為奇貨可居,派人四處宣揚,聚了一堆淫棍嫖客來,讓他們高價競買我的處子之身……後來是師父救了我,她花了畢生積蓄為我贖身,又教我琴藝、舞藝、詩詞書畫。”
    白雪如說到後來,泣不成聲。
    沈縐上前,將白雪如擁入懷中,柔聲安慰道:“都是舅舅不好,舅舅那時候不該死的。”生不由他,死也不由他,那時為了掙得一線生機而鋌而走險,卻因此改變了二姐母女的命運,唉!
    白雪如繼續哭道:“為什麽?為什麽是你?我不想要這樣得舅舅!”
    沈縐心中發酸,負疚感讓他連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隻能緊緊地抱著白雪如,不停地道歉:“對不起,雪兒,都怪舅舅那時候出事,連累你們母女被薛家虐待,也讓沈家無暇他顧,沒有去贖你,害你吃了那麽多苦。”
    白雪如從沈縐懷中掙脫,淚眼婆娑道:“不是的,我隻問你,當日在洞庭湖上,為何不與我相認?是否你覺得我已墮入風塵,與我相認會有損你的名聲?”
    沈縐忙否認,自責道:“對不起,雪兒,那時候舅舅沒有認出你。你現在的長相和小時候完全不同,也不像你娘,倒像你外祖母。若不是我曾在父親的書房裏看過蕭姨娘——也就是你外祖母的畫像,恐怕至今也認不出你來。我離開嶽陽後,越想越覺得你像某個曾經很熟悉的人,後來偶然間把白雪如三個字倒過來,才發現是你的名字,如雪,雪(薛)白,我當時就慌了,趕緊托人去龍門薛家打聽,這才知道你們母女出事了。”
    白雪如一聽,哭得更厲害了:“你認出我後,為何過了那麽久才來接我?又為何遲遲不肯告訴我真相?”
    沈縐掏出手帕,為白雪如拭淚:“雪兒,舅舅不瞞你,去年嶽陽府鬧那麽大動靜,其實是為了抓捕舅舅,無雙姑娘正是因為庇護了舅舅而被陽府尹父子害死。舅舅四處逃命,自顧不暇,實在無法照顧你。這次奉靖國大將軍之命到安慶來辦差,才想了辦法把你接走,可仍然無法把你放在身邊,隻能找人暗中護送你去廣陵,待舅舅完全脫身後,再為你安排今後的生活。記住,舅舅沒死這件事情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否則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
    白雪如瞧了瞧往這邊張望的宋校尉等人,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宋校尉他們知道你的身份嗎?”
    沈縐搖頭:“不知道,整座安慶城,連同安慶大營,以及荊州城、荊州大營,都沒有人知道,除了你。”
    白雪如咬了咬唇,道:“我聽他們說你是靖國大將軍的兒子,我看陳九公子跟你很親,你冒充大將軍的兒子,不怕事泄被治罪嗎?”
    沈縐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坦誠相告:“雪兒,舅舅曾死過一次,當時是天機門救了我,後來我就加入了天機門。我並未冒充靖國大將軍的子嗣,陳勉確實是我生父,在我還是嬰孩時,被他的仇人掠走。後來遇到我大哥——也就是你大舅舅,當時他剛滿六個月的七弟不幸夭折,母親陷入悲痛無法自拔,大哥為了安慰母親,就把年歲相仿的我抱回沈家撫養,於是我就成了沈家的孩子。”
    白雪如眼前一亮:“所以你並非沈家骨血,也就不是我的親舅舅。”
    沈縐看著白雪如,肅然道:“雖然我不是沈家骨血,但沈家一直把我當作親生骨肉,我也認為自己是沈家人,我的命運早已與沈家連在一起。父親說,我是沈家唯一的男嗣,肩負著沈家的未來,沈家可以沒有任何人,卻不能沒有我。或許你認為我不是你的親舅舅,可我們確實是親人。你在沈家的時候,我是把你當親女兒看待的。現在你父母都不在了,我有責任照顧好你。所以你得告訴我,你師父在哪裏,我會找到她,盡快把你過繼到沈家名下。”
    白雪如聞言,有些哭笑不得,這個隻比她大九歲的男人,竟然想當她爹。想起往事,又是心酸,又是怨恨,道:“我不會做你的女兒,你也不是我舅舅,你不顧我的清白名聲,把我從晟音坊搶走,有你這樣的舅舅麽?”
    “是舅舅考慮不周,舅舅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才能讓你相信我沒死,願意跟我走,又怕被同行的人發現身份,隻能出此下策。”
    “明知我對你有意,卻不挑明真相,還出言挑逗,用才情、詩情引我傾心愛慕,讓我三百多個日夜相思錯付。你不再是那個小時候疼愛我的小舅舅了,我也無法再把你當成舅舅。”
    這算是表白嗎?簡直是亂倫。沈縐震驚,慌忙解釋道:“薛白,你聽舅舅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會有這種錯覺,是因為你小時候就喜歡舅舅,但是這種喜歡不是男女之情,是孺慕之情。有個道理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有血緣關係的人,不,有親緣關係的人之間有一種相互吸引或者說感應的的能力。譬如,人們能在熙攘的人群中一眼找出自己的親人,就是這種感應力的表現。因此,哪怕是舅舅改換形貌,貼了一臉的胡子,你還是會對舅舅有所感應,就把這種感應誤以為是心動。”
    白雪如搖頭,苦澀道:“我整日在風月場所廝混,你覺得我分不清心動和情動嗎?”
    這叫什麽事!沈縐覺得心裏亂糟糟的,硬著心腸道:“你隻是乍聽真相,感情上驟然受到衝擊,一時情緒失控而已,你會想清楚的。時間不早了,早些趕路吧,舅舅還有事要忙,就先回去了。”言罷,狠心轉身往回走。
    白雪如不禁失聲痛哭。
    沈縐走了兩步,終是不忍,又回去安慰白雪如:“傻孩子,你這是何苦。”
    白雪如珠淚紛紛:“你是沈縐也好,是陳家公子也罷,我隻告訴你,薛白已死,這世上再無薛白,隻有白雪如。我本不姓沈,你想讓我成為沈家人,隻能娶我過門。”
    沈縐沉默不語,隻緊緊皺著眉頭。
    白雪如見沈縐沒有反應,擦幹眼淚,道:“我會聽你的話,先去廣陵,等你來接我。”說完向其福了福,轉身上車。
    沈縐瞧著馬車走遠,深深地歎了口氣。
    身後傳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馬蹄聲停,一個充滿怒氣的男子聲音響起:“十娘,這就是對你始亂終棄的那個人嗎?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沈縐循聲回頭,就在這時,一隻拳頭猛然迎麵襲來,結結實實地揍到臉上。
    沈縐登時被打了個踉蹌,眼冒金星。
    宋校尉等人見狀,忙向這邊跑來,邊跑邊吼:“你幹什麽!敢打我們七公子,活膩歪了你!”
    那個襲擊沈縐的人,呆愣了片刻,突然雙膝跪倒,放聲大哭起來:“大人!你果然還活著,天可憐見,屬下終於找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