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往事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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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縐感覺自己的心,隨著李月娥被推下萬丈懸崖而生生撕裂,那種疼痛,比得知江桐死訊時更甚。
    為何會這樣?
    他清楚自己並不愛李月娥,隻是把她當做親人一樣來關心,畢竟他們一起經曆了那麽多次生死。正是那種生死相依的深厚感情,曾讓他在迎娶安平後所麵臨各種驚險鬥爭時,不自覺地把李月娥當作自己的精神依靠。直到李月娥出現在公主府,他才發覺,李月娥並不能成為他的依靠,反而可能成為他的弱點,讓他在殘酷的權利爭鬥中受製於人。所以他支走李月娥,避免被拖後腿。詐死出逃後,江湖再見,他那顆曆經滄桑的心,在些許劫後重逢的喜悅之後,更多的是對自身處境的無奈,以及回到現代社會的迫切。他希望他們能夠相忘於江湖,所以沒有和她相認,可當她被人威脅、欺侮時,還是忍不住出手解圍。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即便回到現代,他也不會忘記,曾經有一個女子,為了救他而多次不顧自己的性命,隻是他們之間不會有愛情,他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女子,或許會有生理衝動,然而生理衝動也隻是生理衝動,不是愛情。對李月娥,他連生理衝動都沒有,也不敢有。
    他在這世間的親人,名義上有不少,真正放在心上的隻有寥寥數人,除去父母妻兒,也就隻有頂著師父名頭的李月娥了。而李月娥,是排在父母妻兒後麵的。可為何會覺得如此難過?
    是因為李月娥是第一個走進他內心的人嗎?
    或許吧。自從他來到這個時空,表麵上一直在努力融進這個社會,內心卻排斥付出真情,他終是要回到現代社會的,不能與這裏的人產生太多的情感牽絆。所以他對誰都挺和善、客氣、裝乖扮巧,努力扮演沈家的孝子賢孫,直到遇見李月娥。這個初出江湖的女孩子,與他非親非故,甚至還很討厭他的油嘴滑舌,卻數次舍命救他。他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不能不感動,他也不是不懂得感恩的人,因而努力回報。就這樣,讓李月娥越陷越深,也讓倆人越來越糾纏不清。
    他清楚李月娥對他的感情,卻一直回避,裝作不知,逼得臉皮極薄的李月娥親口向他表白,他卻拒絕了她。
    江桐對他說,不在乎他是不是沈家公子,他被感動,接受了江桐;安平私自離京去汴郡尋他,他也被感動,把太子父子如何算計他暫放一邊,繼續為其賣命;而李月娥為他做了那麽多,他卻拒絕她!他認為這樣做,可以保護李月娥,也能保護自己,潛意識裏,他對皇權充滿畏懼,擔心安平會傷害李月娥,即便安平放過李月娥,皇帝、太後也不會同意,更何況還有周家和那些對他一直存有敵意的朝臣。可惜,他這樣做還是沒能保住李月娥。李月娥被推下懸崖,是被他連累,是他害死了李月娥。
    如果,在雲山懸崖下,他沒有反口,在衡山那次也沒有反口,是不是在李月娥死去時,對她的傷害能小一些?如果,他沒有逃避現實,沒有對天機門的內鬥視而不見、任其發展,而是早些出手收服二司七閣,是不是就可以保住李月娥的性命?
    想想他真是該死,江桐被他害死,李月娥也被他害死,安平被他害得守活寡,為什麽她們在他身邊時,他不能善待她們,非得等到失去才追悔莫及。可眼下,他又要去傷害安平了,眼前全都是絕路,他隻能跟安平和離,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保住朝廷的體麵,才能避免沈家在這場危機中滅亡的命運,他隻有這一條路可走。
    沈縐心中充滿了淒苦和悲哀,喃喃自語道:“師父,對不起,是我害死了你,你救了我那麽多次,可我卻不能給你想要的,甚至連違心地撒謊哄你一回都做不到。安兒,對不起,我從沒想過要傷害你,但是,隻有你嫁入周家,新皇地位才能穩固,朝廷才會安穩。桐兒,對不起,我想我很快就能去找你贖罪了。”
    眾人聞言,望了望李月娥,又望了望安平。
    李月娥也說不清此刻自己的心情,當聽到沈縐最終叫出的名字竟然是“師父”二字時,心中用理智堆築起來的、刻著“遠離沈縐,守護師門”的高牆轟然倒塌,對沈縐求婚後又反口的怨恨也潰不成軍,隻是這喜悅並未持續多久,就聽到沈縐接下來的話,一顆心又冷了下去,沈縐心中究竟有沒有她?
    安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原以為沈縐對她冷淡,是因為心中有江小姐,而江小姐是因為自己才慘死的,心中本就有愧,並且她覺得,隻有深情的男子才值得托付終身,所以不曾怪過沈縐。隻是在李月娥進府後,女子的本能直覺告訴她,李月娥是個威脅。沈縐被刺殺後,她意外得到消息,沈縐可能尚在人世,便立刻在衡山布下人手,等了兩年多,傳來的消息果然沒讓她失望。在聽說沈縐在安慶逃走後,她立即派人把李月娥帶到身邊,並放出風聲,想逼沈縐現身。現在沈縐就在身邊,可驅魔法會告訴她的事情,讓她非常憤怒,非常失望。沈縐竟然和他的義妹有不可告人之事!沈縐最愛的人竟然是李月娥!不,沈縐說他和李月娥沒可能,甚至懶得撒謊欺騙李月娥,那他跟李月娥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心中到底有沒有李月娥?不,有沒有已經不重要了,沈縐竟然讓她嫁到周家!真是豈有此理!隻是,沈縐為什麽說他要去找江小姐贖罪,莫非他已經存了死誌?啊呀不好。
    李月娥終於平靜下來,看了眼安平,道:“沈小七,若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就讓長公主將圍住衡山派的官兵都撤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沈縐從胡椅上彈了起來,定睛瞅了瞅不遠處完好無損的李月娥,又用眼角掃了掃圈場內情形,一時有些發懵,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被林琅催眠了,似乎剛剛經曆了一場可怕的夢魘,忙收攝心神,一邊從袖中掏出手帕,擦幹臉上的淚痕,一邊盤算著如何挽回局勢。
    林琅此時開口:“駙馬爺為何而哭?”
    沈縐搖頭:“不記得了。”
    林琅稍稍放下心來,慶幸自己的攝魂術沒有被破掉,想到沈縐狡猾多端,便又道:“你在為李姑娘而哭,以為她死了。”
    沈縐麵露詫異,訝然道:“可我師父明明好好的。”
    林琅道:“在攝魂術中,我讓誰死誰就不能活,因為你不肯說出最愛的女子是誰,我就把她推下懸崖,在最後一刻,你叫的是李姑娘,在場的人都聽到了。”
    沈縐斷然否認:“不可能,絕對不會是我師父。”
    安平忍不住插嘴道:“那會是誰?”
    沈縐沉靜道:“我自己。前世我是個女子,人都是自私的,最愛自己,我也不能例外。”原先他不想告訴旁人自己的前世是女子,擔心會被人誤解為斷袖,為不近女色找借口。可眼下的情形,或許隻有坦白自己是女子,才能挽回被催眠時所說的話,才能平息安平的妒火。哪怕是矯枉過正,讓眾女對他避而遠之,也算是意外之喜。
    果然,眾人聞言大驚,不敢置信地盯著沈縐,卻無法相信他說的話,隻能在心中咀嚼話中之意。貌似駙馬之前說過,最喜歡的人是自己,可他的前世怎會是女子?既然是女子,又怎會拋頭露麵掌管宮司?那可是男人才能做的事,何況女子也沒有他那樣的才情和能耐。對,一定是假的,駙馬怕安平長公主怪罪,所以騙人說自己前世是個女子,一定是這樣。
    林琅不信,道:“除了你自己,最愛的女子是誰?”
    沈縐答:“我媽,也就是我前世的母親,我們稱呼母親為‘媽媽’,而不是‘娘親’。”
    林琅道:“可你叫的明明是你師父。”
    沈縐道:“這也不難解釋,之前在雲山之巔,我被人抓住,對方以我性命要挾師父嫁給他,如果師父不同意,就把我推下山崖。此後,我就經常夢到那天的可怕情形,剛剛在夢中,我又被人逼到懸崖旁邊,對方又以推人下懸崖相要挾,我就以為又是之前的噩夢,要把我們師徒倆逼下懸崖,所以才會叫師父。”
    林琅道:“那你為何哭得那樣傷心?”
    “師父死了,做徒弟的自然會傷心,為師父哭喪不是天經地義麽?當然,有的人就不一樣,巴不得師父早死,她好接位。”
    林琅麵色一寒:“你不用諷刺我。我問你最喜歡的女子是誰,你的回答是你師父,在場的都聽到了,你賴不掉的。”
    沈縐麵不改色道:“若我與師父不清白,為何她尚是處子之身?若我對師父有非分之想,為何我不喚她月兒,而叫她師父?”
    林琅語塞。
    安平摩挲著手中茶杯道:“駙馬,李師父的事姑且信你,我隻問你,你跟林琅是怎麽回事?這施法的女子又是誰?跟林琅可有關係?”
    沈縐隻得回答:“林琅是我生母的養女,算是我妹妹。”
    林琅冷笑道:“不光如此,我還是你的妻子。我師父親口把我許配給你,我們遵照天女教的傳統,在鬼洞中結為夫妻,這些你怎麽不敢說?”
    沈縐惱怒地瞪著林琅:“閉嘴!你這麽亂說是找死麽?”
    林琅悠悠道:“你這麽緊張,是在擔心我麽?”
    沈縐哼了聲:“不想死就趕緊滾!”
    安平聽到這裏,也明白番邦女就是林琅,又聽沈縐暗示林琅逃走,一把將手中杯子摔個粉碎,道:“給我抓住這個妖女!”
    嘩啦啦,刀劍出鞘的聲音響起,一隊身著軟甲的暗衛湧進大廳,將胡僧和林琅圍了起來。
    就在同時,林琅手往腰間探去,唰地抽出一柄軟劍,橫在沈縐頸上,冷冷道:“都給我退下!”
    李月娥隨即抽出崔十娘隨身佩戴的寶劍,指著林琅道:“放開他!”
    安平也喝道:“不準退!若是放走妖女,本宮唯你們是問。”
    林琅冷笑一聲,對沈縐道:“瞧瞧,最毒婦人心,看她的心有多狠,你不如隨我返回天女山,遠離這刁蠻公主。”
    又對李月娥道:“李姑娘,你的處境不比我好,長公主是不會放過你的,不如你我聯手,同仇敵愾,將沈縐救出去。”
    李月娥還未開口,沈縐搶先道:“師父,不要聽她的,外麵全是荊州大營和安慶大營的將士,沒人能逃出去。琅妹,你最好放了我,我會替你求情的。”
    林琅不屑道:“誰用你求情,江小姐是你的原配妻子,你為了攀附權貴,休了江小姐,致使江小姐慘死,如今你續娶的這個女人又要對我痛下殺手,如果你的求情有用的話,江小姐怎會慘死。”
    安平聽林琅提到江小姐,心中有些發虛,正惱沈縐要為林琅求情,當即對沈縐道:“我倒要聽聽,你如何為她求情。”
    沈縐歎口氣,道:“與其說是為林琅求情,不如說是為了全天下苦命的女子。不管林琅有多壞,有多麽想殺我,她都不能死,隻因為她是天女教聖女。若她死了,天女教將會覆滅,那麽受到天女教庇護的可憐女子則會流離失所,處境更加悲慘。而尚在苦海裏掙紮的女子,聽說天女教覆滅,可能會失去最後一絲求生的希望,放棄繼續隱忍苟活的打算,轉而選擇自我了斷,那麽她們悲慘的過往,以及所經曆過的非人苦難,就永遠沒有昭雪的時候。另一方麵,那些虐待妻子、強*暴女子的禽獸,在失去天女教的威懾後,不用再擔心被天女教清算報複,會變本加厲地施暴。殿下,您貴為天之驕女,也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吧?”
    安平沉吟一會兒,道:“我可以放她走,但你要寫一封修書給她,從今往後再不許與她有任何瓜葛!”
    沈縐接道:“我與她本就毫無瓜葛,今後也不會有,她和我生母所說的話,我並不相信。”
    安平又道:“我是擔心,有人會利用這事大做文章,對駙馬不利。”
    沈縐不以為然:“無妨,漫說我和她沒有什麽,即便是有,也不過是婚前不檢點。”
    安平隻好示意護衛讓開一條道,放林琅離開。
    待林琅收了軟劍,離開大廳,安平又沉下臉來:“林琅的事以後再說,我且問你,李明啟、奚美娟這些人是怎麽回事?真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一副花花心腸,這四十多個女人跟你是何關係,你們是如何結識的,又是如何相交的,一個一個給我說清楚!”
    沈縐隻覺得頭疼,李明啟都能做他奶奶了,奚美娟比他媽還大,說出來她信麽?再說有外人在場,說得清麽?揉了揉太陽穴,道:“都是前世的事,說了你也不明白。”
    安平銀牙緊咬,道:“好,好,既然你說不清楚,那咱們也沒什麽好說的,我即刻回京,省得留在這裏礙你的眼,你願意跟誰鬼混就跟誰鬼混,孩子我全帶走,一個都不給你留!”說完起身就走。
    沈縐正想著怎麽支走其他人,單獨跟安平解釋,沒想到安平打翻醋壇子,鬧著要回京,讓他措手不及,猶豫著要不要跪下請罪,一看在場的那麽多人,覺得跪下也未必能讓安平消氣,何況他打心底不願意在李月娥麵前向安平下跪。
    隻一愣神的功夫,安平已經離開大廳,穿過側門,往後院行去。
    沈縐隻得拔腳追過去,一把扯住安平,安平回身捶打沈縐,要掙脫沈縐的控製,沈縐任其捶打,就是不撒手,後來幹脆雙臂一箍,將安平禁錮在懷裏。
    二人正拉扯的時候,安平隨身侍候的兩個婢女也跟了過來,見狀識相地後退離開。
    安平無法掙脫沈縐的懷抱,見侍女也不肯來幫忙,又氣又惱,隻是恨恨地瞪著沈縐。
    沈縐剛要說些什麽,那兩個離開的的婢女去而複返,嚷嚷道:“不好了,殿下、駙馬,昱公子出事了!”
    沈縐鬆開安平,沉聲問道:“昱兒怎麽了?”
    婢女焦急道:“奴婢聽人來報,說昱公子騎馬時,馬突然受驚,將昱公子顛了下來,當場就斷了氣,孟軍醫診治後,說沒救了,就是剛才的事。”
    沈縐大急:“人在哪裏?”
    “在院中。”
    沈縐連忙撒腿奔了過去,隻見沈昱躺在院中,一動不動,四周圍了一圈人,孟笛也在旁邊,對他搖了搖頭。
    沈縐奔到跟前,跪了下來,探了探沈昱的鼻息,沒有,又聽了聽沈昱的心跳,還是沒有,忙解開沈昱束腰的錦帶,實施心肺複蘇術。雙手交疊,按壓沈昱胸腔的心髒部位,一組按完,捏住其鼻子口對口進行人工呼吸,接著繼續按壓胸腔,如此反複,忙了將近半個小時,沈昱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小小的身子漸漸變涼。
    安平也趕了過來,看著沈縐施救,見沈縐額上滿是汗珠,卻仍不放棄,不由出聲勸道:“駙馬,昱兒是救不回來了,你節哀吧。”
    沈縐停下手中動作,有些失神地望著像是睡著的沈昱,心中滿是自責,這孩子喚他作爹爹,可他卻沒能照顧好他,沒有盡到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在自身性命受到威脅時,毫不猶豫就拋下兩個孩子逃走了,回來後想的卻是把兩個孩子帶到沈家,入族譜,讓沈家後繼有人,若是他沒把兩個孩子從京城接來,昱兒是不是就不會出事了?
    沈縐呆了一會兒,將沈昱抱了起來,沈昱的頭很快歪向一邊,詭異地低垂著。
    沈縐這才發現,沈昱的脖子斷了,再看頭頂,卻無外傷,不由起疑,問道:“是誰負責看護的?又是誰親眼看見昱兒從馬上摔下了的?馬廄今日是誰值守?”
    相關人員很快到位,沈縐問話,幾人卻都支吾著答不上來,在沈縐威脅上刑後,才道出擅離職守的事實。
    沈縐明白,他們是被人支走了,可這個人是誰?為何如此殘忍,非要對一個孩子下毒手?難道是周家的人?要切斷他與安平的聯係,好順利迎娶安平?可為何在京中、在路上他們不動手?
    沈縐木然地抱著沈昱的屍體,走進兩個孩子日常起居的房間,卻不把沈昱放在床上,仍舊抱在懷中,坐在床沿上發愣。
    安平牽著沈是走了進來,發現沈縐臉上滿是淚水,便將跟隨的人都打發出去。
    沈縐仍是默默流淚。
    沈是上前跪下,哭道:“都怪是兒不好,沒有照看好弟弟,如果當時,是兒阻止弟弟去騎馬,弟弟就不會摔沒了,父親也不會這麽傷心。”
    沈縐抹了把眼淚,道:“不關你的事,爹爹也沒有怪你,快起來吧。”
    沈是不起身,又轉向安平,叩道:“求殿下看在我父親失去兒子的份上,原諒父親,不要再追究他過去的事,否則弟弟會死不瞑目的。”
    安平默默點頭,拉起沈是。
    沈縐卻問:“你如何知道這些?是誰跟你講的?”
    沈是道:“我和弟弟聽說,殿下請人為父親驅除心魔,一時好奇,偷偷溜去看,不巧發現殿下派兵悄悄圍了大廳。弟弟覺得不妙,說要去請靖國大將軍來救父親,便騎馬出門去了。後來,孟軍醫就帶著弟弟回來了,說弟弟從馬上摔下來,當場就沒氣了。”
    沈縐點點頭,道:“為父知道了,這話莫要再對旁人說起。”
    沈縐起身將沈昱抱了出去,吩咐府中人給沈昱設靈堂,備棺材,自己則親自為沈昱擦洗身子,換上幹淨的衣物,裝殮入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