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接了單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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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曼童館!
    紫煙閣實際上並不是一座閣,是一座樓。地處三千繁華的長安街,隱匿於懸橋巷的巷尾,它是浩瀚江湖裏一座小樓,也是“小樓一夜聽春雨”的小樓。紫煙閣在長安街一向名聲卓著。不知道什麽時候,紫煙閣的一樓與二樓租了出去,悄悄掛了一塊黑漆牌匾。一樓是間小小的古玩雜貨鋪,名字喚作七月曼童館。知道的人,都來這個小館子內搜羅各色新鮮小玩意兒。這裏門檻不高,什麽泥塑的娃娃、草編的籃子、銀子雕刻的燭台、能滴出水的硯台,一年四季都有貨。甚至連尋常人家的姑娘婦人都能踏入,將櫥櫃裏的各色胭脂翻個遍兒,然後買回一兩個價格低廉的古董胭脂盒子,歡天喜地地離去。二樓是七月曼童館的貴賓室,隻有肯出重金的豪富客人才能登門入室,在這裏品一壺上好的茶水,由曾經名噪一時的長安四公子之一的公子夏蕤親自接待。三樓以上則繼續保持著紫煙閣的名號,異常神秘,極少見到有人跡出沒。
    這間古玩雜貨館的名氣很大,名氣大的原因則是據說它從不讓它的客人失望。有些一擲千金的豪富曾故意刁難。街坊間傳聞曾有人指明要買一簇月宮裏的桂花,夏蕤居然也拿到了,完完整整地交給那位客人。——當然,究竟交付的是什麽,是怎樣拿到的,這一切都是謎。眾人所知的是,朝廷裏首富熊老爺的獨子熊旻一夜之間好像變了性子,先是從整日在長安城第一青樓牡丹樓內尋花問柳的富家公子變成了瘋瘋癲癲的呆子,整日抱著一隻白色鸚鵡鳥喃喃自語,幾天內就消瘦的不成人形,隨後卜館的明豐道人帶著熊旻來到七月曼童館幾次,最後一次由熊府老爺親自作陪,幾個人進入二樓後,不知道與館主夏蕤密談了些什麽內容。反正從館子裏出來後,熊旻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個良好少年,再也不踏足青樓楚館。提親的人因此絡繹不絕,出沒於熊府,幾乎把門檻踏破了,卻從不曾有得到允諾。熊府回絕的理由很簡單,待到公子熊旻金榜題名後,再談論婚嫁。這條消息一度震驚了長安城內所有的富貴人家。坊間紛紛猜測究竟是什麽原因,竟然能夠讓熊旻這樣一個紈絝子弟奮發讀書,大有不入仕成功,便不娶老婆的架勢。最後流言四起,有人將此前七月曼童館的那則摘月桂的傳聞結合起來,推測熊旻之所以轉了性子,便是由於首富熊老爺不吝千金,買下了七月曼童館的珍奇月桂,然後用月宮裏的桂花治好了兒子的劣根性。
    傳聞固然無稽。但夏蕤就此一戰成名。
    三天前,長安城首富熊老爺派管家熊寧親自帶了一小隊人馬,敲鑼打鼓,掛著大紅綢,來懸橋巷的七月曼童館內,送上一副對聯。此舉更加坐實了熊府的公子熊旻之所以改變,與七月曼童館脫不了幹係。而熊府送來的這副對聯,如今就堂而皇之地掛在七月曼童館的大門口,左邊寫著四個字“無奇不有”,右邊是另外四個字“無所不能”。這八個字墨汁淋漓,筆法如走龍蛇,據說還是懷素和尚的真跡。從此,七月曼童館突然從尋常人家眼裏的一家普通的古玩雜貨鋪,一躍而成為一間極其神奇的鋪子,在這裏無奇不有無所不能,據說連妖鬼過路都要來此問詢。傳聞愈傳愈烈。如今這間小館子的名聲傳播之久遠,甚至帶動了懸橋巷整條巷子的生意。而這間館子的主人夏蕤,理所當然地憑借其出眾的姿容,提升了整條街的顏值。——前者是真的。後者麽,有關提升顏值雲雲,則出自夏蕤本人之口,真實性待考。
    今天下午,夏蕤卻當真對著窗外如情絲般纏綿的春雨,發了一下午的呆。手指間拈著黑白棋子,一顆顆拈起,又放下,目光悠遠不知去處。明堂內了無人跡,入門左手靠牆一張一人高的櫃台,四麵牆壁掛滿了箜篌、琴、與一些蒙塵的字畫。許是這場雨的緣故,今日館子內清冷的很,門可羅雀。門前簷下掛了一隻鐵絲鳥籠,籠子內的白色鸚鵡鳥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地,也望著屋外的細雨發呆。一人一鳥,都像是神遊於天外。
    東海龍宮太子敖信,夏蕤是素有所聞的。在三界內,龍宮地位並不算很高,與凡人關係也相對密切。東海更是世俗傳說裏老少鹹知的地方。依據目前所了解的信息,東海這位太子風評很好,平素管教東海三千蟹將,能文善武。若不是太白樓裏那位身披火紅鬥篷的鮫女投刺來訪,恐怕在這三界內,無人會相信這樣敦厚賢良的龍太子,居然也會惹下情債。
    情債?嗯,肯定是一筆情債。夏蕤如此沉思道。這點,他可以從那鮫女毫不掩飾的眼神裏看得出來。一位普通的鮫女,居然膽敢開口索取龍宮太子床頭的琉璃盞,且帶著一種怨憤。隻怕這尊琉璃盞,是鮫女與東宮太子敖信之間的定情信物也未可知。夏蕤歎了口氣,他不怕客人挑的東西精貴,就怕客人要的不是東西,而是來索債。——索情債。
    一談到情字,夏蕤就本能覺得頭疼。
    他再次長長歎息了一聲,放下棋子,有些莫衷一是。
    鐵籠內那隻比尋常兔子還要肥碩的白色鸚鵡鳥聞聲看了他一眼,隨即又縮回小腦袋,以一種帶有三分稚氣的聲音叫道,“無所不能!無所不能!”
    “連你也來嘲笑我!”夏蕤憤憤地扔出一粒黑棋,砸向籠內那隻白鸚鵡。白鸚鵡靈巧地撲閃翅膀在籠內飛了起來,閃避成功。黑色棋子落在籠子裏,然後又從縫隙內掉落在地。“無所不能!無所不能!”白鸚鵡見躲過一劫,又以那種帶有三分稚氣的聲音,尖聲叫道,仿佛當真在嘲笑夏蕤此時此刻的無能。
    夏蕤冷笑了一聲。“再多嘴,我就拿你燉了做湯喝。別以為你家那位情癡公子金榜題名了,便能以官威替你贖回妖靈的自由身。我那日說的清楚明白,你在我這館子裏,若有半分的不規矩,立刻將你打的灰飛煙滅,去見你的舊情人白梅!到了那時候,就算熊旻能中狀元,也沒你什麽事了!”他說完,故意“咯咯”一笑,展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
    白鸚鵡憤憤不平地撲閃翅膀,對他怒目而向。
    夏蕤也瞪著它。
    一人一鳥,虎視眈眈地瞪著對方,仿佛兩隻在爭鬥的蟈蟈。
    沒多久,白鸚鵡便先敗下陣來,它耷拉著腦袋,再也不吭一聲,掉頭去看屋外,神情落落,顯得無比的委屈。
    夏蕤突然覺得無聊,訕訕地從旁邊摸出一隻酒葫蘆,往口中倒了一大口桃花釀,再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不是不敢去東海龍宮,隻是,那個,呃,他是個旱鴨子!還沒走到龍宮門口,隻怕就淹死在東海了。隻是這種話,讓他怎麽能夠說出口?
    所以,夏蕤再次吞了一大口酒,心內鬱悶的緊。
    “我的王,你又在想什麽呢?”
    竹簾一挑,從門外進來一個十三四歲的清秀小廝。他放下手中雨傘,抖落蓑衣上的零碎雨珠,露出清秀的五官,勃勃透出一股英氣。
    看見他,夏蕤的眼神突然一亮。夏蕤原本就是個俊俏的男人,且俊俏的很有個性,兩腮咬肌巨大健碩,額頭寬廣,最有特點的是一雙眼睛清亮如酒。如一壇陳年的酒,既香且馥鬱。卻又格外地清,格外地亮。
    “青瓦,”他像一隻被人踩住了尾巴的貓一般,迅疾跳了起來,衝過來,一把拽住這個清秀小廝的袖子。急不可待地,雙眼冒出了小星星。
    “啊?”青瓦嚇了一跳,立即想歪了,雙頰飛紅。“王,你做什麽呢?”青瓦臉紅紅的,捏緊了拳頭,麵帶警惕地看著他,狐疑道,“您不是想對青瓦……那個什麽吧?我可是隻賣身給你做牛做馬,絕對不能夠做那個……呃,那種事情!太侮辱我青瓦的妖格了!”
    夏蕤知道他誤會,嗬嗬地笑了,俊朗的臉上閃過一絲慧黠。他鬆開了手,也不解釋,在館內轉了個圈,看似無所事事地溜達了幾步。青瓦卻不上當,仍站在原地,一臉警惕地盯住他。夏蕤見奸計沒有得逞,隻得幹笑了幾聲,幹巴巴地,以那種冒著小星星的目光瞅著青瓦問道“青瓦,你的避水珠沒丟吧?”
    青瓦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眼神裏掠過一絲失望,淡淡道,“在呢,王。”但他臉上卻憊懶得很,答複的有氣無力。他走到館子內坐下,悶悶的,顯然極其不開心。
    “青瓦,”夏蕤微微笑道,絲毫沒有抱歉的成分。他雙手一攤,無賴地笑道,“恐怕得麻煩你帶我去一趟東海龍宮,我有事情要見太子敖信。”
    “去東海龍宮做什麽?”青瓦霍然抬起頭,一臉警惕地問道。
    夏蕤再次幹笑了幾聲,然後才說道,“前幾天你開門時見到門縫內夾著一張字條,你還記得嗎?”
    “記得。”
    “呃,約我去太白樓的那個主顧,是個鮫女,今天上午剛和我談了單生意。”夏蕤見他一直悶悶不樂,走過去,蹲在他身邊,一臉誠懇地說道,“青瓦,你也知道,我是自立門戶從家中脫離了一切關係,才能在這懸橋巷內開了一家捉妖拿鬼的館子,管這六道中的閑事。這間館子吧,每天打開門,就要吃飯交租子,還有柴米油鹽醬醋茶各項雜費,費用實在不菲啊!我這也是個要吃飯的俗人,所以,這單生意,我挺想接的。”夏蕤嘮嘮叨叨說了半天,見青瓦仍然轉過臉鬧著小別扭,胳膊肘捅了捅他,低聲下氣道,“這鮫人淚可是非常值錢的!大不了,事成之後,我分你一半,你看成不成?”
    “切!我青瓦又不是個愛財的人。況且,這些珍寶對我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青瓦高傲地抬高了下巴,一臉的鄙夷不屑。
    不愛財?珍寶對你沒用?那本公子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可是一身破爛乞丐裝,最後連衣服都掉光了,赤條條站在本公子麵前。雖然說你一身雪白好肌肉,可以炫耀,但你那時候也畢竟是窮酸的啊!如今跟本公子裝起清高來了!——夏蕤肚子裏腹誹不已,臉上卻仍掛著那種可憐巴巴的笑容,繼續低聲下氣地求他。”好青瓦,本公子,不,本王就求你這一次,自打熊府那袋金葉子送來後,這館子就沒接到過生意了,我這實在是……手癢的很啊!“夏蕤說著,又展露出他那俊美的容貌,恬不知恥地一笑。
    青瓦倒吸了一口涼氣,見他連“本王”這種字眼都冒出來了,破天荒頭一次主動承認他就是傳聞裏那個上古帝王。青瓦心頭一揪,就為了這麽袋鮫人淚,至於麽?!他憤憤地轉過臉,啐了一口,沒好氣道,“你明明知道,你一旦抬出王的身份,我便沒辦法拒絕你!這招太無恥了!”
    夏蕤嘿嘿一笑。
    青瓦盯著夏蕤那張從上古時期便沒再改變過的容顏,強行忍住要伸手撫摸他臉頰的衝動,心頭微酸,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痛楚襲來。眼前這個人,依然處於覺醒之前,以他身上所背負的詛咒,恐怕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真正覺醒了!那些狼煙,那些血與烈火,那麵在長風裏獵獵招搖的戰旗,一瞬間都出現在青瓦的腦海內。青瓦從鼻翼裏察覺到那種刻骨銘心的酸楚,然後低下頭,微不可覺地歎了口氣。“好,我答應你就是了!”他吐出這句後,一瞬間卸盡了全身的氣力,困於戰火與鮮血的前世記憶,再也無力自拔。他低下頭,小心翼翼地不讓夏蕤察覺到他眼中正滾動著熱淚,一隻修煉了數千年的魚妖的眼淚。他不怕詛咒,不怕地獄血海,卻恐懼於自身靈力的日漸微薄,靈魂如雪般透明。若那一天當真來臨,他的妖靈全部洗滌成白色,便是他徹底離開夏蕤王的時刻。——這一切,夏蕤王恐怕永遠也不會知曉。有些時候,不知道,便是最好的結局了吧!青瓦悶悶地起身,躲入後麵的儲物間,那蕭瑟的背影看起來像極一隻被打敗了的公雞。
    他要做什麽,青瓦從不問原因。他是他的王。自千年以前就是,前世今生,上天入地,碧落黃泉,他都是他的王。他以血誓毒誓追隨的王。
    所以,青瓦決定帶他去闖東海龍宮。
    夏蕤笑了。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夏蕤站起身,滿意地拍了拍青瓦的肩。不管青瓦又再次飛紅了小臉,目光中充滿了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