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紅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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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曼童館!
    春雨濃,滿樓簾招。
    夏蕤收起油紙傘,抖落頭上的碎雨珠,踏入太白樓。
    每個城市裏,大約都有那麽幾座太白酒樓。它也可能叫做太白居,太白樓,醉仙居之類,總之不離“太白”二字。大約市井小民都愛慕這位鬱鬱不得誌的盛唐詩人,——至少是愛慕他那份“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豪俠之氣的。酒樓裏有各式各樣的人,有大姑娘、中姑娘、小姑娘、老太太、小孩子,還有賣唱的、閑逛的、變把戲的、賣糖的、丈夫追趕著打老婆的、調戲良家婦女的、勾引良家少男的,等等,不一而足。
    俊朗無儔的夏蕤公子翩翩而來,隨手將油紙傘扔進入門處的竹簍內,隨後在二樓臨窗的雅座落座,把玩手中的白玉酒杯,等待約好的客人。太白樓內的小二雖然不認識他,卻有些眼裏,看出了他那一身黑色雲錦衫的價值,立刻屁顛兒屁顛兒地遞上了一壺上好的香片,用滾燙的水,臨空澆出了一道白色水線。水線落在茶杯內,絲毫不亂,淡淡的茶香味傳了出來。夏蕤點了點頭,含笑看向窗外。樓內此時客人算不得多,卻也不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處,說著些市井間流傳的閑話。夏蕤默默聽了一會兒,抬頭看窗外那一樹樹海棠花。春末季節,又經曆了一場連綿的雨,海棠花掉落在風雨中,零落成泥碾作塵,化作繽紛的粉色淚。
    不多一會兒,有位身穿火紅鬥篷的女子出現在二樓。她逡巡了一會兒,三三倆倆的茶客麵色暗黃,談笑的都是些緋聞瑣事。獨有一人憑窗而坐,麵目俊秀非凡。她很快便鎖定目標,徑直來到夏蕤麵前坐下。對坐多了位美女。夏蕤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默然無言。紅衣女也不多話,啪嗒一聲,往桌麵上丟下一個錢袋。“隻要找到我所要的東西,這些金子就歸你了。”她的聲音很動聽,又清脆,又悅耳。像春風裏啪啪啪作響的珍珠簾子。又像是滾落在黃金盤子裏的一顆顆珍珠。——總之,是那種珍珠的味道。
    但她掏出來的錢袋裏,卻裝滿了黃金葉子。不折不扣的黃金葉子。每一片都雕琢的極其精美,薄如蟬翼,泛起炫目的金屬光澤。這可不僅僅是可以買到房屋的黃金,更有著非凡的工藝在其中。
    “金子?”夏蕤挑了挑眉。眼下雖是盛唐,用金子交易的闊綽客人還是屈指可數。他打開錢袋,倒了一些出來,仔細檢查了一番,果真都是金燦燦的葉子。他眉毛挑得更高了。——金子也就罷了,這些葉子做工精良,不是紅塵內的官宦富賈可拿不出來!眼前這孤身女子雖然不是人,但在妖鬼界的出身也絕對不簡單。恐怕她談的生意,也很不一般。
    “你要找的貨是什麽?”夏蕤不動聲色地將金葉子揣入懷中收好。他如今已經在長安城內正式落了腳,在懸橋巷尾開了一間小小的妖鬼鋪子。說起這家鋪子,對外隻做是經營青銅古玩的店,偶爾把玩玉器,但他私下早通過秘法通知各路妖精鬼怪,若有路過的、尋人的、做買賣的,都可以來這家七月曼童館洽談營生。眼前這個女子,便在三天前投遞了拜帖,夾在七月曼童館的黑漆木門內。青瓦一大清早打開鋪子門,從地上撿起這張紅色拜帖,上麵隻有寥寥數行字——三天後,太白樓內見。
    夏蕤不是呆子。如此行徑,既藏頭,又露尾,恐怕不是尋常人世間的古董生意。所以他今天隻身赴會,心下已有了與妖鬼過招的心理準備。不料來的這位客人居然堂而皇之地在塵世間行走,容貌異常美豔,身上散發出的氣息也很純淨,甚至透露出一股不可言說的高貴。絕對不是那些深山裏修煉成妖的野路子。
    “這些隻是一半的酬金。”紅衣女的臉大半藏在鬥篷雪白色狐毛鑲邊的帽子裏,似乎並沒有察覺到夏蕤此刻的心思,仍冷著俏臉在談生意。饒是初春,乍暖還寒,她這身裝扮也太過了。太白樓內的客人們都隻穿著長衫,偶爾有披著蓑衣的,兩層夾衣就夠了。她裹這身狐裘,卻像是從冰天雪地的角落而來,怕冷的要命。紅衣女沉吟著說道,“久聞貴莊信譽頗高,接下的貨物訂單都能讓客人滿意。這次,希望也能找到才好。”
    她藏頭露尾說了一截,卻又止住不說了。
    夏蕤用俊朗無儔的笑臉打了個哈哈。“那是自然。不知貴客想要找的究竟是什麽寶貝,值得上這許多金葉子?”他一時間還沒想到,究竟是什麽地域,能夠走出這樣一位雍容美豔的女妖精來。嘴巴裏繼續說著無關緊要的閑話,心裏卻如風車般飛速旋轉,盤桓她的來曆。
    “我要找的,是一座琉璃盞。”紅衣女掉開眼,淡淡道。仍是那種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聲音,又清脆又悅耳,令人聽了以後,忍不住還想繼續聽下去。她刻意保持冷漠,但在說出琉璃盞後,神色仍然有掩飾不住的黯然。那一抹快速滑過的黯然,並沒有逃脫夏蕤的眼睛。
    “琉璃雖然隸屬七寶之一,鍛造不易,卻也非難得之物。不知貴客要找的是什麽造型的琉璃盞?”夏蕤故意兜圈子,不鹹不淡地,啜了一口香片茶。
    店小二肩頭搭著一條熱乎乎的白毛巾,彎腰遞上一茶托的果碟。有四色精致的糕點。綠色的團子,粉白的芙蓉糕,捏成金色鯉魚形狀的薏米甜點,還有一味剝開口的鬆果,香噴噴地擺放在桌麵上。店小二隨即拎起大茶壺,給紅衣女也倒了一杯茶,滾燙的白水呈直線傾注於茶杯內。店小二倒水的動作,卻嚇了紅衣女一大跳。她幾乎蹦了起來,本能地避開熱水,動作快如閃電。隻見一道火紅色閃光,迅疾閃到了夏蕤身側。店小二隻覺得耳旁一陣風過,嚇的哆嗦了一下,手中大茶壺便沒把握好分寸,潑灑出一些熱水,滴在桌上。
    “對不住!客官,對不住啊!”店小二連忙拿起肩頭的白毛巾擦桌子,心下暗自驚詫不已,不知道這位美女主顧怎麽反應如此大。
    夏蕤忍不住笑了笑,輕聲對身畔那個紅衣女笑道,“放心,太白樓小二斟茶的手藝很好的。”
    紅衣女也察覺自己反應有些不對,鼻子裏哼了一聲,隨後不好意思地別過頭,不搭理夏蕤的安撫。
    店小二收拾完桌麵,再次連聲道歉,點頭哈腰地退了下去。臨去前,仍狐疑地回頭盯了紅衣女一眼。紅衣女低頭,看不清容貌,隻見到她發髻上插的一支珍珠釵美輪美奐,顯非凡品。那支珍珠釵的樣式很別致,做的是一支多寶珊瑚形狀,點綴了十數顆細小的紅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紅衣女察覺到夏蕤的目光,也不說話,低頭重新回到先前的座位。夏蕤與紅衣女兩人對坐,一時間都沒說話。夏蕤臉上帶著笑意,緩緩地,又啜了一口茶,也不催促她。紅衣女沉吟了一會兒,接上剛才的話題,也不飲茶,放低了聲音輕聲說道,“我要的,不是凡世間普通之物。”然後那紅衣女子再次沉吟,火紅色鬥篷下的嬌軀顫抖不已,顯然正在經曆極其痛苦的掙紮。良久,她才艱難地開口,輕聲說道,“東海之底,幽藍龍宮,太子床頭的那一座琉璃盞。”
    夏蕤倒吸了一口冷氣,險些將嘴裏那口熱茶噴在桌上。他立刻毫不猶豫地從懷裏掏出來那帶金葉子,看也不看一眼,一把推到那女子麵前。
    紅衣女斜眼冷笑,不接那袋退回來的金葉子,寒聲道,“怎麽,名滿天下的長安四公子之一,夏蕤,夏大公子都不敢接我的單?”
    夏蕤任由她嘲弄,淡淡道,“東海之底,原不是凡人所能涉足的地方。姑娘談的生意太不靠譜。”
    “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紅衣女逼近一步,將臉貼到離夏蕤三寸的距離,冷冽的雙眸幽沉不帶一絲溫度。“夏蕤王,這單生意,你做,還是不做?”她的眸子裏再次冷下去,仿佛冰凍三尺,雪山之巔,冷的令人感覺到窗外雨絲的涼意。
    她終於喚出了那三個字。夏蕤心內了然,明白這紅衣女喚自己為夏蕤王,等於是承認了她的非人身份。——隻是不知道,如此雍容氣質的一個女子,本尊是位什麽妖?
    夏蕤沉吟,瞥了一眼紅衣女頭上簪的珍珠釵,心頭一動。“我要姑娘的鮫人淚。”他淡淡道。
    “幾顆?”沒想到,紅衣女居然毫不遲疑,直接問他需要多少。
    夏蕤心內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沒錯。他緩緩地,又啜了一口香片,帶著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笑意,閑閑開口道,“一袋。”
    紅衣女勃然變色。看那架勢,大有拍案而走的意思。卻不知道為什麽,仍隱忍著沒動。但她顯然這口氣忍的非常辛苦,紅唇一直抖動不已,放在袖子外的那隻玉雕一般晶瑩剔透的美手也以輕微的頻次在抖動。顯然是氣到了極點。
    夏蕤則根本不看她,優哉遊哉,繼續喝他的茶。他從碟子裏撿了一粒開口鬆果,剝殼,將果肉送入口中,從容道,“當然,姑娘也可以不給。”
    紅衣女氣的渾身發抖,狐裘下森然一股水氣鋪麵而來,帶有洶湧浪濤的彪悍。然而僅僅是刹那間,她捏緊了粉拳,長長的指甲尖掐入掌心內。片刻後,她一咬唇,恨恨地盯了夏蕤一眼,頗有不甘地說道,“成交!”
    “好。”夏蕤眯著眼睛笑了。然後他懶洋洋地站起身,推開椅子。“如此,姑娘便是我的貴客了。請靜候佳音。”
    紅衣女默然不語。不知道是生氣,還是憤怒。過了一會兒,她慢慢地將桌上那袋金葉子收好,納入袖內,美豔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她似乎又恢複了初次登樓時那種冰冷冷的氣質,往狐裘內縮了縮,起身走到窗邊,默默地注視樓下。
    不多會兒,就見夏蕤懶洋洋推開太白酒樓的木格小門,然後微不可覺地,歎了一口氣。外麵的雨越發簌簌地大了。他在雨中撐起油紙傘,樹上的杏花、桃花、海棠花,以及各色叫不出名字的花,繽紛落了一頭。“好一個春雨貴如油啊!這場雨下的如此纏綿,不知道,東海水是否也是一樣的春思繚繞呢?”他自言自語,頂著滿頭滿身顏色繽紛的花瓣,獨自撐傘去了。
    細雨蒙蒙的街道,行人三三兩兩,皆身穿蓑衣或撐著傘,匆匆在雨中行走,越發襯托出他的懶洋洋。
    “夏蕤王……果然好狠!”紅衣女心內暗道,憤憤地,再次捏緊了拳頭,渾然不知指甲已在掌心內掐出血來。是一股白色的、冰涼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