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曼童館！
    細雨春夜，風吹雨絲滿長安。任由刀劍霜影，也斬不斷這千絲萬縷的雨線。雨絲沿著懸橋巷那些無精打采的柳枝飄蕩而來，掀動橋下流水，掃入巷尾那座紫煙閣。紫煙閣一樓的店麵仍關著門。一個行色匆忙的年輕人收起了油紙傘，踏入這家冷清的店鋪。來人身穿象牙白錦袍，右手提一盞青燈，燈光照在他臉上，映射出一張俊秀蒼白的臉。
    空無一人的七月曼童館內突然多了幾許細語。
    ”咦，這家夥居然半夜來長安街！不是說妖間事，妖間畢嗎？“
    “廢話！他能算是妖嗎？”
    ”看來七月曼童館今夜有大生意。“
    ”嗯，必須的，東海龍宮可不是富甲三界……“
    來人似乎對暗處這種細碎的人語聲充耳不聞。他將燈盞放在櫃台上，點燃火石，將三足蓮花燭台上的燈火點亮，然後這才從容地歎了一口氣。燈光下，他臉上掛著一抹溫厚的笑容，向暗處和聲細語地說道，”看來此間館主是不想要做生意了啊！有客人上門，為何卻不見人招待？這館子內的寶物都蒙塵了。“
    “小奴該死，恭迎太子殿下！“
    伴隨語聲，從屋角暗處突然多了一個黑影。隨著黑影的移動，身形也一點點暴露在燈燭之下，原來是一襲黑衣的清秀小廝，長臉，長眼，不說話的時候一張小臉上也像在笑。——當然便是這家七月曼童館內唯一的小廝，魚妖青瓦。
    青瓦笑嘻嘻看著來人，施了個禮。”龍宮棄族，妖鬼青瓦見過太子殿下！“
    來的這個俊秀年輕人正是龍宮太子敖信。他到底放不下那樁少年往事，同時心內盤桓老龜提及的有關於上古時期雪泥鴻爪的記載，心情有些沉重。他坐在紫煙閣的藤椅上，麵寒似水，沉默了許久才問道”你家主人呢？“
    ”主人外出了。“青瓦依然是那副該死的笑嘻嘻模樣。脫離了龍宮，他便是個俊俏灑脫的小廝，隻聽命於紅塵中他的王——夏蕤。
    敖信沉默地坐著。
    青瓦恭敬奉茶，站立一旁。
    許久。
    敖信終於還是問道，”她，如今可好？“
    青瓦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雙手一攤。”小奴不知。隻有主人見過她。“
    敖信又沉默。“他……夏蕤王，是否真的已經醒來了？“
    青瓦這次便不吱聲了。
    敖信冷冷地笑了一聲，收起了那副東海龍宮太子的敦厚模樣，把玩著桌上一張硯台，硯台上仍墨汁淋漓。他突然問道，“你既然從地獄血海追隨他醒來，這個秘密，恐怕在三界內也隱瞞不了多久。陸陸續續，所有相關人物都會在這長安城內聚集。你可想清楚了？”
    青瓦抬頭看了他一眼，沉聲說道，“青瓦當年已經發過血誓，永生永世，都隻將追隨王一人！”
    “好！”敖信淡淡道，雙手拍掌，啪啪啪！然後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屆時長安城內百鬼聚集，群妖橫行，這，難道真的是你想要看見的？”
    青瓦懶洋洋地笑了一聲，側頭去看燈光所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在那裏，寄居著許多尚未凝聚成人形的生靈。敖信目光隨他流轉。一室微弱的燈火，盈盈的，四壁牆角仍有許多地方處於黑暗中。正如這眼下即將撕開的大戲台一角，幕布已經緩慢拉開，卻不知道戲台後即將登場的是悲歡，或離合？
    敖信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隨後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緞包裹，重重地扔在桌上。”無論將來紅塵中將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請你轉告你的主人，這些都與我東海龍宮無關。也請不要騷擾任何水族生靈。包裹裏是他前次來東海龍宮索要的器皿，今日放在這裏，任由她……拿去吧！“
    說話的時候，敖信的目光仍然不看這店鋪內所有，對於從自己懷中掏出的東西也似並不感興趣。他的目光落於遙遠洪荒，沉沒於那一年的東海入海口。那年那月，那一尾翩躚戲水的紅色身影。他靜靜地在七月曼童館內坐了許久，望著空氣說道，”在貴館這單生意結清的時候，也請貴主人轉告於她，就說敖信此生對不起她，唯望她今後一切都好。至於東海，她恐怕……也從此再也不得歸。望她今後，一切多多珍重。“
    ”小奴一定將這句話帶到。“青瓦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收起了那副憊懶神態，正色答道。
    敖信又坐了一會兒，微微地，歎了口氣。隨後他放下手中把玩的硯台，不知道在等些什麽，心內卻明白，無論他等待的是誰，今夜注定不會來了！他略有些惱怒，卻苦於不能在此間發泄出來。為什麽會變成今天這樣的局麵？他明明，並不討厭她。然而她卻當真走了，就連他不顧身份獨自來到長安城這座小小的妖鬼鋪子，她也不曾現身來會。她改變主意了嗎？遊蕩在外的時光，她已經尋到了別的喜歡的人了嗎？——所以，她才會開口索回這尊琉璃盞？算是分手了嗎？
    一股微酸的情緒，哽在喉嚨裏，吐不出來。
    突然，毫無預兆地，太子敖信站起身，也不看青瓦，果決地走了。
    在一盞青燈所照射不到的黑暗處，牆壁內那些碎碎細語仍充耳可聞。
    ”他居然走了，怎麽會……“
    ”居然是這樣……“
    ”好可惜……“
    敖信走的時候，腰板筆直。依然一身倜儻的象牙白錦袍。穿白袍，掛明珠，佩寶劍。為什麽不能在一起？青瓦沒問。牆壁間那些碎碎細語也沒問。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傷心事。哪怕是一條龍，也有它那些不願為人知的傷心的過往。
    隱秘地悄悄埋藏於時光。
    在夏蕤歸來的時候，青瓦向他坦白敖信來過。並且帶來了一個小而精致的錦緞包裹。夏蕤喜上眉梢，當著青瓦麵拆開，赫然便是那尊琉璃盞。
    夏蕤摸著櫃子裏那串鮫人淚，終於安心了。他小心地將琉璃盞與鮫人淚放在一起，覺得應該紀念一下。
    他想不出該如何紀念。
    於是，這夜他酩酊大醉。
    青瓦一直默默地陪著他。
    夏蕤醉了以後，喃喃地唱起一段古老的番邦歌曲。歌詞模糊難辨。但是青瓦知道這首歌，也知道他在想念誰。因為這首歌他在千年前便聽過。彼時還是遙遠繁盛的南夏，那時候夏蕤仍是不可一世的預言裏一統天下的王。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青瓦悄悄地從背後抱住他的王，潸然淚下。
    一襲火紅色狐裘的鮫女便在此刻悄然而至。她立在兩人身後，咳嗽了一聲，”掌櫃的，我要買的東西可曾取得？“
    夏蕤已經醉的滿身滿臉的淚與汗，卻還記得錢。笑模笑樣地拱手作禮。”姑娘來的正好，你要的東海龍宮太子床頭那尊琉璃盞，此刻就在這裏。“
    鮫女目光一變。青瓦以為她要發怒，或發顛，沒想到那鮫女立了片刻，突然顫抖著聲音問道，”你們，果真見到了他？“
    ”是。受人銀財，忠人之事。“夏蕤笑嘻嘻地答道，滿身的酒氣。
    這次鮫女連全身都開始顫抖。憋了好久，才吐出幾個字。”他，可好嗎？“
    夏蕤朗朗地笑了。連青瓦也撲哧一笑。這主仆兩人沒心沒肺地笑完了，青瓦才道，”你們真有意思，他問你可好，你問他可好？我們七月曼童館是做買賣的，卻不是走街串巷勾搭媒子的王婆。“
    鮫女咬唇默默地受了這句譏諷，竟不回擊。青瓦畢竟年幼，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以目視夏蕤。夏蕤早已抱著喝剩下的酒壇子倒地呼呼睡去，鼻鼾如雷。青瓦不得已，隻好支支吾吾道，”他，龍宮太子，看上去挺好的。“
    見鮫女仍以一種不滿足的目光熱切注視於自己，青瓦隻好努力回憶兩次見到敖信的細節，又支支吾吾補充了一句，”他看上去挺掛念你的。“
    青瓦以為她會高興，哪知道適得其反。鮫女愣了一愣，突然抽抽嗒嗒哭起來。
    那個她所謂重金買來的琉璃盞，她竟是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青瓦慌了神。如今鮫女在龍宮的位置，遠在自己之上。哪怕如今身為一隻千年妖鬼，早已不為龍宮所容，他依然還是懼怕著東海龍宮那些森然的等級規則。他慌忙地習慣性地去看夏蕤，他的王。後者隻回報給他以一陣更加猛烈的鼾聲。他逼不得已，隻好低聲哀訴道，”你，你別哭啊！“
    鮫女卻不理他，哭得更加大聲了。最後索性放開姿態嚎啕大哭。這一場哭，似壓抑了千年，似傾倒了整座東海的水。連天地亦變色，月亮悄悄鑽入雲層內躲起來。
    在那陣哭聲裏，有那麽一刹那，青瓦覺得自己聽見了遙遠的東海傳來一條龍的悲吟。小桃，我對不起你。隱約地，在那雲海深處仿佛傳來那不真實的龍吟。——幻覺，絕對是幻覺！青瓦抬頭，天空黑漆漆一片，沒有月，沒有星星，什麽都沒有。更加看不到那個盤踞於天空的金龍。但敖信先前在館子裏留下的氣息仍在，那個名字，想必已在敖信心內盤旋過千百遍，隻是呼喊不出聲，此刻鮫女攪亂了紫煙閣的氣息，在氣息裏隱隱約約滾動著水聲，滔天的海潮拍岸的聲音。一聲聲海浪，帶來了敖信心口那個呼喊不出來的名字，赫然震蕩於空氣內。青瓦一身妖鬼氣，來者又都是水族，他突然福至心靈，敏銳地捕捉到了白天敖信沒說出的那個名字。
    小桃，小桃……
    小桃想必便是那身披狐裘、模樣不可一世的鮫女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