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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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環境溫度零下三十四度。
相對濕度百分之零。
緯度北緯三十九度至四十二度(igsn·ngdn)
經度西經一百六十五度至一百六十七度(igsn·ngdn)
風速約為零點一米每秒。
氣壓數值異常,正在嚐試重新校正。
磁強度數值與經緯數據不符,請關注周圍環境,可能有異常磁場發生中。
注意所有信號均丟失,正在嚐試重新搜索信號中。
這是頭盔的增強現實,在頭盔熒屏上打出的一連串的字。
李明都將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經緯環境參數的兩組英文上。這兩組英文是兩個數據庫的縮寫,在他視野的右下角像是網絡遊戲滾條喇叭的信息欄中顯示為
數據來源於第四版國際重力標準網與第三版虞國重力基準網數據庫。
他便明白過來,這經緯的測量是檢測了當地的重力加速度與內部儲存的重力網數據進行比對而得出的。
顯然這個數據是無效的,是否能在古代或未來的地球表麵作為參考也是件難說的事情。
異常磁場的發生,使得南北方向不能測準。
不過秋陰曾提醒過他,北半球東南西北是順時針,而南北球的東西南北則是逆時針。太陽的東升西落告知了東西方向。知曉自身處在北緯還是南緯,即可以知道南北方向。那就姑且先把這數據當真的用吧。
李明迎著初升的太陽走了小半天,沒有走出冰原。東西南北都是白茫茫一片。馴鹿冬遷,候鳥南飛。赤道方向總比兩極溫暖,他決定往赤道的方向走。在走的過程中尋找有沒有類似於苔原的寒帶生物群落。
有生物群落的地方就有食物,也就有生火的手段。
就算是極圈,通常來說,也有諸如企鵝或北極熊的動物,又或者蘚類或地衣的存在。有以上任何一種有機生靈,他就有一切。他能吃草。
與此同時,他關掉了九五式裝甲服的自動重校和信號自動重搜。
在這個時代,顯然,九五式不可能找到任何信號。縱然能找到,也絕對不可能一個二十一世紀人類世界的信號了。
再稍走幾步,他就把增強現實和高等運動輔助一起關閉,隻叫九五式處於最低能耗的待機狀態,僅保留“無能源外骨骼”本身就具備的基本的機械的運動輔助能力。
九五式的待機能力要比絕大多數民用的筆記本與手機都強得多,並且可以從人體運動中,以一種類似跑步發電的原理自然收集機械能。但這不意味著它可以在冰天雪地中,在沒有充能的情況下,維持幾個月甚至幾年。
而如今,他外在的環境已經比地球上絕大多數有生物生存的地方都要惡劣。惡劣的環境會加劇能源的損耗,也在催折他的生命。
低壓低氧的環境叫人身處於一種嚴重的類似高原反應的狀態中。冰冷的世界則使得藏在人身內部的不定型這一奇異的身軀也感到十足的困倦。
若是按照不定型的本能,這時候應該尋到地底,把自己埋起來,做冬眠。
但這時候能冬眠嗎?
他想是不能的。
他得去找一個有食物的、最好是溫暖的地方。
有日照的白天就已經冷到零下三十度,夜晚的世界絕不會施以柔情、隻會更加殘忍。
可他抬起雙眼,找不到任何動物與植物的影子,雙足前踏,隻逐漸步入無際的冰原深處。懸在高空的太陽,又冷又小,好似沒有一點溫暖能夠落到地上。
蒙蒙亮的天空中,閃爍一些斑斕的色彩。太陽的光暈在地平線上暈散成慘白色的一大片,像是攪散了的灰。
星星的地表在這個時代依舊遼闊無邊,隻是四海八荒一片蒼白,總是空無一物。大地上隻有一些連綿起伏的山丘。還有一種可能是白霧,也可能單純是某些因為世界過白的幻覺,浸過了他的身軀。
周圍沒有任何聲音,隻有一種極細微的像是蝴蝶扇動翅膀、或者雪在地上緩慢地滾動所會發出的細響。
冰涼的空氣裏,身上鋼鐵般的裝甲是唯一溫暖的地方。
一個身著鋼鐵的戰士,邁著沉重而艱難的步伐,走在生死未知的冰原上,正在親眼目睹母親般的星星死亡般的靜默。
直至太陽漸漸落到西邊的天空,冰原仍然一望無際。
九五式的鞋底沒有針對冰雪環境,踩在有毛刺的冰淩上,常有種被粘住的感覺。再起腳的時候,仿佛正從膠水中脫離。
氣壓越呼吸就越感到低下,可能還不足後世的一半,而人便如處在絕高的山頂,這壓迫了人體的生存,李明都隻能憑借不定型的身體呼吸。
一日之前還是溫暖的住所與人閑聊未來的事情,現在卻在永久的凍原上方。
旅人感到了疲憊,他輕聲地提醒自己
“不要抱怨。”
然後他又望了望依舊沒有任何動物、也沒有任何植物的蒼白深邃的、幾乎不像地球的空間。
他說
“多想想我現在在哪裏……假設有某種通道能讓我回去的話,應該如何回去?”
首先,他不是在極地。
而按照九五式的提示,他現在處在北緯三十度左右的地方,如果這點為真,那麽……那麽……
這個地球恐怕必定處於一個前所未有的冰河期內。
並且,冰河期叫接近赤道南北緯三十度的地方都已經化為不知多少年的凍原。
秋陰的地球曆史通識課上剛好講過北緯三十度線。李明都還記得他們說這是條有意味的緯線。大部分文明都誕生在北緯三十度線上。
這不是因為別的什麽,這隻是因為北緯三十度線在地球曆史很長的時間內,都屬於不極端熱、也不極端冷的溫暖的地方。換而言之,即是在天候上適合農業發展的地方。
曆次冰河時期一般隻侵入到北緯四十五度線左右,而絕不會越過北緯三十度線、或者說北回歸線(北緯二十三度)——南北回歸線之間,即是會被太陽直射的最溫暖的地方。
隻是時代變遷,南北回歸線也未必會在二十三度的位置上。
“那麽,會是哪一個冰河呢?”
李明都一無所知。
在那皚皚的冰雪之上,他望見了一些稍高處的山峰。山上和山腳下也都是冰原。
鋼鐵的外骨骼逐漸掛滿白霜,他的眼神逐漸被饑餓的感覺吞沒。偶然的一些極細微的風像是沉重的榔頭打到了自己的身上。
太陽即將落到世界的另一頭。西方的地平線呈出一種深邃的淺紅色。冷藍色的光輝籠罩著他全部的視野。
可他所能望見的萬物還是沒有任何動物的影子,沒有植物的影子,也沒有村落與其他一切建築的影子,更遑論任何文明世界,沒有任何可以摘果的樹林,也沒有任何稍大一點可以捉魚的池塘,不聞人聲,不見蟲豸。
隻有冰雪、岩石與泥土,隻有風聲。
他開始意識到這個時代,不是一般的冰河世紀……而是、而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的世界——
一個沒有生物的時代。
太陽仍在不停地落下,好度過這平平無奇的四十六億年的又一個日子。世界那時黃昏,最後的晚霞在雪地上投出了一片淒冷的紫色陰影。
李明都走在紫色陰影裏,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死亡——
第一種是餓死。
第二種是凍死。
沒有其他可能的死法。
他不會死於別的動物的口中,因為沒有別的動物。
接著,太陽就徹底落下去了,世界驟然寒冷到了極點。周邊的冰冷像是一雙無形的大手,好似不停地在把他按進一個昏不見底的深淵。
李明都想取暖而搓了搓手,鋼鐵與鋼鐵碰撞在一起,他想起來他是受到現代文明的造物保護的。他點醒了九五式的測量。
頭盔的眼鏡裏頓時亮起環境參數估計。
零下五十度。
“我……我會活活凍死在這裏的。”
他的眼前一陣發黑。
在這天地最暗的時候,夜空已布滿了繁星。寒夜靜悄悄地藏在地平線的背後,數不盡的星星匯聚成了一條絢爛的銀河,直碰著了大地的盡頭。其他無數的星星零落在銀河的周邊,像是岸上的卵石。
星河的溪流就這樣,在永久的凍原上燦然地向前流動。
他也踉踉蹌蹌地跟著往前走,伸著手、想要觸碰到天際。
但夜裏的微風又幹又苦,稀薄的空氣像是某種辛辣的毒藥,灼燒了人的肺部。漆黑的夜幕,沒有任何的聲響,永遠的凍原,像是為他準備的一個荒涼的墳墓。
雙手還在繼續向前,從粘著的冰雪裏提起的腳尖卻碰著了突出的斷淩。冰淩折斷,人亦倒地,往較矮的地方滾去。
冰塊發出一聲裂開的巨響,揚起的積雪散漫地飛向了深邃的藍天。
李明都一時不備,在雪地上連滾幾圈才被平緩的地勢和滿地的積雪止住。
他咬緊牙關,從地上爬起,又從右腿側部的長匣中取出了磁軌步槍,接著,狠狠地朝冰原發出一聲尖響。
刹那的電光閃爍了黑夜。
冰雪的下麵還是冰雪。
他又連開了好幾槍,冰層被炸出一個大坑。等尖銳的槍聲打完了,他大口喘氣,看到動能轉化出的熱量融化了一部分的雪,雪水在坑裏流動,浸沒了磁軌步槍的彈丸。
這時,無法抑製的饑餓和幹渴讓他稍微清醒了點。
他跪坐在無限的凍土之前,把雙手伸進雪水坑裏,捧起一掬夾雪的雪水。頭盔打開了一條嘴部的縫隙。
冰冷的空氣,在一瞬間就凍傷了人的嘴部。發熱的雪水流進了他被不定型控製的胃袋。粘住冰雪的嘴唇被牙齒一咬,就連雪帶皮一起撕破,自己溫熱的血液讓他感到了一時幻覺般的暖意。
“這就是……這就是老天要你受著的,你還不得不受著的。”
這裏的雪水成分異常複雜,並不清澈。
不定型的身軀嚐出一種重金屬元素“銥”的味道。他清楚地意識到他絕對不可能在這個凍原上睡一天或度過一天。
不能閉上眼睛。
他的眼神漸漸轉移。
不能登到天上,也不見到任何可以前往的出路,不在建築裏,不在生態裏,這不是寒帶,沒有企鵝,沒有北極熊,沒有任何蘚類或小灌木,隻有一個異星般死亡的地表。
李明都晃了晃身子。
那就隻有一個方法……向下挖。
九五式的磁軌步槍自帶刺刀,還有一把多功能可拆卸刺刀。這兩個都勉強可以用來挖冰、來挖這凍土。
雪裏麵有冰,有土,有被凍結的泥漿,有說不清的化學物質。
他一刀一鑿,像在挖自己的墳墓一樣,就著雪水坑開始向下挖掘,偶爾在合適的時候,打出幾槍。隻一會兒,雪水坑就變成了一道數米的深井。
人沒入其中,隻能將將看到頭頂的夜空。
但隻一會兒,上方的泥雪便向下開始崩塌。沉重的冰雪觸摸到了他的背脊,接著是掩埋,最後就是徹底的深陷。
人類的生命在這裏必然會止步。
然而不定型的身軀卻感到快活自在。
地上與地下對於不定型來說,都是一樣的。在這冰天雪地裏,越接近地底的地方,越有一點地熱的餘溫,反而越為愜意。
不定型的身體可以分解出氧氣。同時,也可以吃冰勉強維係短時間的生存。它代替了李明都原本人身的消化器官與呼吸器官,為人身了可以存活的能量。
鋼鐵與人身反倒桎梏了不定型原本近乎浸沒一般的挖掘與流動的方式。但在另一方麵,也保護了得之不易的熱量不會輕易流失。
毛刺般的冰雪不停地壓在他的身上,不再能取走他的熱,反而像是沙子一樣保護了他。
現在,李明都才明白了這裏的求生之道——
把自己埋在地裏麵。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一邊吃雪勉強維持生機,一邊拚命地往下挖。這次他不再吝嗇九五式的任何一點行動能源了。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有一天也可能有三天。也不知道挖了多久,可能隻是一百多米,可能已經有一公裏餘,他觸摸到了固體的、堅硬的岩石的大地。
不定型輕輕舔舐了地麵,嚐到了有機物的痕跡。
那是大片大片藍藻的死屍。
在這個時代,生物還停留在微觀與原核的層次上。
但對於不定型來說,已經可以算是一種高於雪水的食物,可以彌補體內諸多元素的不足。
他已沒有任何閑暇或餘力去構想這個時代的無上明星或者逃出這個時代的事情。現在,除了死以外,他知道他隻有一個方向,那就是沿著有機物的痕跡緩慢地前行。
像是某種匍匐行動的蟲子,在這被一公裏有餘的冰雪壓倒的地方,覓尋食物的痕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的概念在黑暗的地底已經徹底消失了,他聽到了若有若無的水聲,像是波濤一樣不間斷地拍打在了岩石上。
再往前去,岩石變得濕潤,不知何處來的水輕輕地滲進雪泥的深處,潮氣浸透了不定型探出頭盔的身軀。
他接著往前,輕輕捅破一點雪泥。大水再不受抑製地衝到了他的身上。
那是被封在冰裏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