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朝思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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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雨還在下。翠綠的葉子上掛著一連串透明的圓圓的水珠。風從樹梢邊上經過,水便濡濕了底下抬起頭的動物們的臉龐。
離沼澤稍遠的地方有一顆大樹,大樹的葉蓋像是虯結的黑夜。古素蹲在黑夜的底下,抱著自己長著鱗片的膝蓋,風一吹來,她就搖起了自己的腦袋。一雙覆有薄膜的渾濁的眼睛始終盯著從死亡的沼澤裏走出來的人。
怪人一邊吃樹皮葉子,一邊石頭人在砍樹。一顆又一顆不知是千年還是萬年的樹木在細雨的樹林裏傾倒。它們的心被堆在一塊,接著根據大小被分成了幾摞。大的那摞裏木頭彼此間差不多,小的那摞裏木頭彼此間也差不多。等再恢複點力氣,李明都的人身也加入了工作。他們挑出直徑合適的木頭,削成木樁,然後打進大地深處堅實的泥土裏。打完木樁,就可以搭建框架了。
古素很快看到木頭以四邊形與三角形的形狀在空中一一排列開來,接著在距離地麵大半個人高的地方,大的木頭排列起來成了一個板子。板子懸在空中,躲避了地上滾滾的水流。
“咕哇哇哇……明都!”
她歪著腦袋,叫了一聲。
李明都瞥了她一眼,聽不懂,轉過頭去用手撥弄了下房子用木頭搭建起的框架。
古素抬起手,抱住自己的腦袋,想不明白為什麽精怪沒有按照原先的方式回複她,莫非是她說的聲音不對嗎?那確實是這樣的,她多說了明都這個詞。想到這點後,她就隻哇嗚哇嗚起來,期望對麵能像原來那樣發出聲音,但很快她就喊累了。
李明都一直沒有理她,專注於搭建一個臨時的棲身之所。離地的木屋有點像是吊腳樓,延伸出去的結構勾搭了那顆大樹的肩膀,這是一個輔助結構,從大樹的身上借到了更多支撐的力量。等到四麵與屋頂鋪上樹枝,再塗上黃泥,0386稍許放熱烘幹樹枝黃泥,臨時的小屋子便變得堅實起來。
最後,他用質地合適的木頭削了個桶,開始接起雨水和露水來了。
按照機器人內置的時鍾,搭建木屋花費了李明都兩個小時。困倦的古素在大樹的邊上睡了好一會兒。於是在一切蓋成的時候,雨水順著木屋屋簷的縫隙,呲溜地走過樹枝與黃泥,澆在了古素的頭上。
古素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揉揉眼膜,心想世界莫非就要在潮濕中毀滅了,惶然地抬起頭,看到精怪就在屋頂。
精怪咧開嘴笑了。
古素就不高興地、以及害怕地跑開了。
那時候的天空依舊是星羅棋布,天空像是棋局,每個部分的顏色都不相同。地上,樹影搖曳,野獸在林子裏奔走,蟲卵在水潭中孵化,萬類原始而茫昧。
這不是雪球的時代,也不是不定型的時代,這不是機器的時代,也不是人類的、靈長類的時代……
這不是他所希望自己回到的任何一個時代。
“曆書的穿越會是隨機發生的嗎?”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看著茂密的叢林。
“如果是的話,想要挑中一個特定的時間……莫非就像是在數十億百億的數字裏抽簽嗎?”
他沒有繼續向下想。
稍早一點的時候,李明都穿越了曆書之門,但他睜開眼睛,就發現曆書把他傳進了沼澤裏。機器固然還能活動,人體卻受到了傷害。於是李明都將意識注入機械形身,將自己帶出沼澤後,又注入不定形身捕食營養,最後在給自己人形身養分,總算是勉強恢複行動能力。
樓梯有許多替代品,不需要搭建。比如藤蔓。他找到了一些古老的堅韌的攀爬植物,把它們從其他的樹上扯了下來,用作木屋的草繩。
暫居一時的地方解決後,他重新回到那頭被殺死的蜥形動物的旁邊。不定形身從屍體的嘴巴裏探出自己的小腦袋,透明的身體裏是從這頭動物身上蠶食的還未被消化的脂肪和糖原。在意念指揮後,它就鑽回了李明都的體內。
“這動物倒奇怪。”
李明都的手放在蜥形類長著細密絨毛的皮上,一直滑到了尾巴。
它的尾巴不是一條的,是幾條擰在一起的,一條有骨骼,其他幾條沒有。這幾條是水母般膠質的軟體靠在了有骨骼的尾巴上。
李明都拖著這條偶然的戰利品回到了自己的木屋。它身上的肉足夠一個人吃上兩三天了。
那時木桶也留滿了水。等到機器放熱煮沸了熱水,他洗了一把臉,洗了一把頭,甩甩腦袋,他便緩過了一口在沼澤裏悶住的氣。
等暖洋洋的油湯進入冰冷的胃裏,煮熟的蜥形獸肉一口口被咬爛時,李明都重又獲得了短暫的心平氣靜。
陰雨連綿的天氣好像見不到太陽,又或者群星遮擋了理應有的陽光。無數的星球充當了月球,陽光在群星間周轉,勉強抵達了他所在的這顆星球。
光明的時候做不到真正的光明,就像黑暗的時候也決不會沒有任何光明一樣。
群星森羅時代的夜晚,也就是地球背對太陽的時候,也依然有繁複的“月球”放射出遠超二十一世紀黑夜的光與熱。
在一個短暫的雨水終止的時間,李明都爬上樹的高處,靠在幾根分叉的枝丫上,雙腿懸在空中。0386在他的控製下抬起自己的電子眼,開始遠眺晴空。
雪白色的星球占據了大半個東方的天空,仿佛就在天空的彼岸。而東方的天空一片蒼冥,巨大的星星已經旁落了,隻留下了它在天空中的映影。地平線上一片模糊,中天或大或小的月球數不勝數。一時之間,李明都以為自己正身處於土星環後土城之境,到處都是明月,還有一道恢弘的天輪。
在森林的間隙裏有一條寬闊的大河,河水被天上的星星照得波光粼粼。水流湍急,衝擊著河邊的樹根。浪勢浩蕩,濤聲一直傳到沼澤邊緣的大樹下。
“梔子,磐媧,石榴,火星,0234……磐妹……爸爸,媽媽……”
李明都在木屋裏小憩,嘴裏念叨起白日從來不會說出的話語。
第二天一早,或者是早上吧,從木屋外飛進來的蟲子停在他的身上,叮了這陌生的人體幾口。
李明都乍然驚醒,不定形身隨之在無意識間從耳朵中伸出來輕舔手部與臉部瘙癢的地位。蟲子還不來及逃,全身便被不定型攝食。這時,李明都起身,把昨日用熱水洗過的衣服拿出,重新穿上。
這些衣服還是幾個月前用在月球的機器打印出來,柔韌堅固得很。
屋外無人。幾頭認不出的野獸藏在林葉間,身形幾乎與雨中的叢林融為了一體。
他看到了,但也不怕,順著藤蔓劃下,左右四顧,找到了沼澤的方向。李明都便沿著昨天走來的路一路走去,漸見百草林木收於沼外,大澤自林間乘月而來。野獸在沼澤邊上絕跡,枯骨沒入水澤間。他盤坐在昨日睡去的大石頭上,意識盡沉在0386機械身中,借此機械身一步步入遊沼澤深處。
大澤邊緣仍有草木生長,根須伸進了泥沼。進入深處後,百草皆死盡,0386的探針敏銳地發覺到水體內天然瀝青焦油的含量大大增多了。
待到繼續下潛,浮光蒙昧,周身不見,如在海底,不知東南西北高低深淺之分。機器也得用上其他探測手段才能前行。
大澤的廣度極廣,但中央深度也極深。若從空中來看,周圍一大片浩渺的淺澤猶如眼白,而中央一個約百米直徑的黑魆魆的洞口則似瞳孔。在這裏沼澤忽然變得極深,從而造就了這一極似海洋藍洞的地理學奇觀。
而這黑洞深處,正是李明都被傳到的初始位置。
盡管暫時摸不清楚規律,但他沒辦法,隻能相信自己初始被送到的位置是有奧秘的。
機器更加用力下潛,運動打破了凝滯的水流那萬古不變的寂靜。底下的浮遊生物、塵埃,岩屑、泥土一一攪起。於是水也物也都分不清楚。所有的物質都混在一塊兒,在液體那無窮擴散的波紋中停滯與消逝。
物質的運動與擴散讓原本沒有可見光的世界變得更加黑暗。超或次聲波、無線電波,還有紅外線也被物質阻礙,傳來許多錯誤的反饋。四麵八方像是縱橫交錯裂開了的地底。每一條縫隙中都注滿了那說不上是水還是瀝青的澤。
這當兒,李明都一陣心悸。掠開的紅外線在交織的裂縫中傳來了一種可怕的反饋。
一種堅實的、可怕的堅實的巨大的東西,就在底下。
機器繼續降落,然後便輕輕地踩中某種廣闊無垠的地麵上。地麵上原本長著許多東西,但因為水的運動,那些萬古不變的塵埃被卷了起來。而這輕易的卷起便被證明了這一切物質都不曾真正地在上麵過,沒有任何化學與物理的滲透。
至於它腳底的東西,不需要任何光照,隻要用腳輕輕摩挲一下,就能感受到它的紋理,它那簡諧的像是八麵體的棱角的結構。
那時,沼澤邊上,李明都在石頭上站了起來,看到沼澤正在翻騰,底下的物質不停地被水流送到頂上。
機器繼續在棱角的結構走,仿佛自己正在冰麵上滑行一樣,找不到任何有摩擦力的感覺。
它一直靜靜地在這裏,已不知道呆了多少個歲月。
它是什麽,或者又是為了什麽,直到未來遙遠的二十二世紀,依舊無人知曉。
機器在沼澤的底下走,李明都則在沼澤的邊上走。
沿著這東西存在的脈絡逆流而上。
沼澤邊上的樹木鬱鬱蔥蔥,群月還在放出它們各自色彩不同的光華。多少年以來這裏的樹木都在爭奪為數不多的這不同的月亮給予的不同的光。它們絕不會知道在其他的時間中,白天要比現在亮得多,晚上要比現在也暗得多。
而它們也絕不會知道在曾經的過去和還未抵達的將來,這裏會是一片海洋。
幾裏路開外後,沼澤消失了。李明都踏著地麵上被苔蘚覆蓋的岩石,同步感受著自己的機器身仍在一片幾乎凝固的肮髒的液體中行進。
他便繼續向前走,聽到了小河湍急的流動。
而河床像是沒被填滿一樣,露出了自己清淺的身子,裏麵鋪滿了光滑的鵝卵石。雨水落下,清澈的水麵上便泛出了一連串的水花。李明都沿著水流上下張望,發現小河的上流有一道原始的水壩,水壩是由岩石、泥土和樹枝組成的,形成了上遊與下遊的隔閡。水從它的上麵還有裏麵勉強漫溢了過來。
這時,地底巨物的走勢發生變化。李明都的人身與機器身便同時轉彎,沿著河流往下遊走。
大約百米多的路程,他就靠近了一麵岩壁。
機器如今已不是遊,而是在地下一邊鑽一邊走了,李明都停步心想自己也得想個法子攀上岩壁繞過去。這岩壁不算高,但也不低了。
可他再靠近的時候,風在樹梢的邊上猛烈地喧嘩了一陣,岩壁上密密麻麻的攀爬植物搖晃起來。這時,他才看到葉子的後頭有一個向下的洞口。洞口的邊緣被築起了防水擋風的泥壩。
他小心翼翼地走入,原本顯得窄小的洞口豁然廣大,山壁倒映著隨他同外頭一起射來的陽光,折射出各種鹽的色彩。岩壁上還流淌著從見不到的山頂滲進來的流水。
李明都屏住呼吸,繼續向下走,不多時,便遇到一麵陡峭的絕壁。山洞猛地往下降了好幾米。
但有趣的是這岩壁上也長滿了攀爬植物。他沿著植物爬到底下,雙腳靠在地麵上那瞬間的動靜便驚醒了這裏原來的居民。
一雙又一雙覆有薄膜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的時候,閃著綠色的熒光。
李明都抓好自己懷裏的槍,毫不畏懼地向前走了一步。
洞穴世界裏的原住民往後退了好幾步。他繼續往前走,這些原住民已一哄而散。整個洞穴裏都回蕩著他們古怪的言語。
地勢更加向下。數不清的石柱岩壁,參差不齊的窟窿走道讓人眩目。外麵還在下永不停息的大雨。裏麵隻有鍾乳石所落下的清脆的響聲。
每個窟窿裏都有好幾雙綠幽幽的眼睛,走著走著,李明都發覺自己的身後也跟著幾雙綠幽幽的眼睛。
等走到無比接近機器的位置時,一個熟悉的聲音不可思議地響了起來
“咕哇咕哇?”
他說
“李明都。”
於是那個聲音格外興奮了。
“咕哇咕哇……裏離理明都——呼呼呼!”
這時,機器身從泥潭裏鑽開岩石而躍出。探照光在瞬間照亮了整個洞穴世界。古素還有她所有同族的麵龐便同時在光下纖毫不差地顯露出來。
他們驚恐地盯著光源和忽然的來客。
而李明都更向前幾步,握緊自己的拳頭,睜大眼睛望著這地底的藏物。
無窮的晶格,千萬的星點在各自裏閃爍,猶如廣闊無垠的星空。精致的巨大晶體結構藏在地下,綿延不知多少公裏,一路從沼澤到了這一山脈的底下,又最終在山洞裏顯出自己隻鱗片爪的身形。
假如這裏是地球,假如這東西他沒有猜錯。那麽在過去、更古老的過去,那第一次雪球地球的時代,他曾經與之在冰雪的底下,大洋的地殼上相會,並在晶體中遭遇了一係列不可思議的事情。
李明都的急切讓他忽略了一個對他沒有影響、但對其他一切這裏所居住的生命有所影響的惡果。
沼水同樣衝破了脆弱的岩石,汩汩地從機器所來的位置冒了出來,接著便是洶湧地噴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