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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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人類狂熱地追逐權力,然而權力卻又並非人本身之所能有。
奔馬一直覺得權力就好像是重力勢能,處在高的地方,就有更大的權利,那是他始終不能觸摸到的天空。在丹楓白鳳眼裏,它就像是引力,強大又恢弘的東西自然就有更大的權利。而遙山蒼翠卻認為它隻是一根又細又纖弱的索,然而這根索卻又不可毀滅。索規定了隻有瘦的人才能踩上去,那麽其他瘦的人想要上去,就得把前麵瘦的人推倒、最好是推落!至於胖的人則是連上去的方法都沒有,踏上去就會落入深淵。
人類的世界規定了權力,然而權力本身也規定了所有者的形狀。
它不能太胖以致於站不上去,也不能太瘦以致於扛不住打擊。在人類的寰宇中,像這樣的人仍然茫茫多,那麽誰先站上去就是緊要的事情。先站上去的人更緊要的事情就是如何讓自己不從繩子上墜落深淵。
所以就得積極地維護自己的地位,積極地維護自己的身份,好在這個世界上比任何人都站得更高,好把自己與最多數的人綁定在一起,好讓自己的起落成為最多數人的興衰。
隻是權力這種東西就像星球上的物件,使用得多了會老化,使用得少了就會生鏽。想要放棄就一定要放棄一切,想要緊緊抓在手裏,便同時也要投入所有。
遙山蒼翠深知這點,因而隻在關鍵的時候使用自己的權力。在所有關鍵的使用中,最為愚蠢的使用,是將自己的權力分散給別人,因為這會損害自己權力的根基,使得原本隻需要一個人體現的意誌變成了兩個人都可以體現的意誌。然而最為聰明的使用也是將自己的權力分散給別人,因為這樣權力就擴張了自己,變成了更為浩瀚的一個整體。
分給他權力的人說,因為他是一個聰明的、有想法的人。
不過對他來說,他更喜歡分散給那些聽話的、固執的人。
迄今為止,他代表房宿聯盟已經承認了二十來個屬於房宿的不屬於房宿的消亡的恒星係一百零七個民族會或同鄉會在房宿增六六五的人權。這些來自異星的民族和他一樣,都屬於樸素的人係。在他找到人係中一個既聽話又固執的人後,這個聽話又固執的人就能保護他剩下一半的、或者四分之一的、三分之一的同胞在這個星係重歸安逸又奢靡的餘生。
因此,在整個星係最大的歡宴上,隻要丹楓白鳳不參加,人們就讓他坐在首席。首席往下依次坐著來自係內其他主要星球的書記和首長。接著是來自彌留世界的中心思想。剩下七萬多個其他權力的個體在交匯思想的大廳中落座。誰的權力更大,誰就離中心更近。
誰也沒有明說,但人的排序,確實就像是水流向低處一樣自然。
不過彌留世界沒有給物質世界做決定的權力。中心意誌再這麽龐大也隻配坐在側席,在網絡那永不停歇的旋律中感受著已經離去了的現世。
星球的意誌們在中央的地方盤旋,由眾多相交出的思維呈出出一種被說是連續的斷裂。智慧和記憶的洪流在光子、電子和引力的傳遞中,形成了一種耀眼的色澤。這種色澤,如果站在曾經的物質世界,可以在人類世早期所使用過的一種中空光管的表麵真正看到。
對於網絡的其他權力人,這種色澤就像是溫度計。溫度越紅越激烈,所有人都在爭吵,溫度越低越冰冷,各個立場懶得交流。現在的溫度是綠色。這說明關於列缺技術的處置已經沒有太大異議。
在所有的臨界光速航行辦法中,列缺已經是對質能需求綜合最低的種類,但它所要耗費的人力物力依然不在少數。對於前線世界的支援固然經過計算已經盡力遵守降本增效之原則,然而列缺對於物質世界的破壞是不可逆的,有損於長遠發展的目光。
這一議案已經討論了兩百多年。前線世界傳來的情報與兩百年前沒有什麽不同。於是議案的支持率就越發攀升,列缺的製造也就越來越少。時至今日,統治這個恒星係的委員會決定再取消第一行星的製造線。
所有人都知道這一決議肯定是會通過的,但會議這一東西仍然不可或缺。它的作用在於將具體的責任分配到具體的人,在於對形式和程序的討論,而不在於對內容和方法的討論。
遙山蒼翠格外討厭這種會議,這種會議總是顯得在人譜中靠後的人比靠前的人更偉大。
在所有人來齊前,責任已經分配了下去,通知同樣被傳達到每個地方。他連講話都不願,隻表達了個態度,就從會議中脫離。
從氣巨星最大的空間站第一片鱗的走廊走過時,他毫不留情地表達了對九出景象的鄙夷。然後問道身後的副官
“丹楓白鳳在幹什麽?”
他的副官是一位因他而出生了的利趾,現在有了名字叫做遙山幾微。
幾微臉上的的鰓在翕合中漏出了金屬幽藍的光。
“她還在審訊。”
“審訊幾個棄子有什麽意義?”遙山蒼翠不以為然,“而你知道我要問的也不是審訊的事情。”
幾微頓了下,講
“次異產物很古怪。”
“古怪在哪裏?”
“兄弟們說他是個生物,是個定形生物,同時……可能還是個不定形生物。”
“哦……”
遙山蒼翠陷入了沉思。
“他有什麽特異之處嗎?”
“暫時看不出來。”
“那丹楓白鳳怎麽對待他?”
“他被關在丹楓白鳳的體內,那些鉤鈐人也被關在丹楓白鳳的體內。”
隨後,幾微略有猶豫地說道
“他們可能是被關在一起的。”
“這樣。”
遙山蒼翠站在舷窗的邊上,陷入了沉思。他的麵前正是氣巨星那像是六角形的絢爛起伏的極光。
“告訴丹楓白鳳。”他說,“房宿的萬年一會又要召開了。她是第一次開這樣的會,鄰近星係的書記年內就會到達,還要單獨訪問她,她得做好準備。這可是件極要緊的事情,她是必須要做好準備的。”
“還有,第九艦隊現在是什麽情況?”
“艦隊的分體在打掃第十行星軌道上的戰場。艦隊的主體正在接受評議。”
遙山蒼翠呼出了一口氣,在狹窄的空間站外圍中部的大回廊中繼續向前走。他說
“我料想評議的結果應該是負麵的。畢竟第九艦隊沒能阻止這次‘恐怖襲擊’,並且還讓‘恐怖襲擊’影響到了其他行星的公事。分體也應當在任務完成後盡快返航。”
“當然,法庭就是那麽想的。”
遙山蒼翠就繼續說
“不過我聽聞第九艦隊抓到了幾個俘虜,這要記一大功。如此看來應該評為罪不抵功,更要顧慮白鳳書記的麵色和立場,隻消得警醒一段時間也就好了。不過……”
他又說
“什麽時候第九艦隊能把俘虜轉交給法庭來審訊呢?”
遙山幾微一絲不苟地跟在父親的身後,隻在路過舷窗前同樣抬頭,凝視著那氣態星球表麵的絢爛極光,極光照亮了衛星的表麵。覆蓋了整個碧梧山的仙館便因之大放異彩。
知道實情的可能隻有幾個人。
知道恐怖襲擊不是恐怖襲擊的人卻總有那麽成千上百個。哪怕是丹楓白鳳,她的意誌在執行的經手周轉中留下的痕跡依然不在少數。
相比起無能,次異結晶所代表著的欲望更加不能彰顯。
盡管丟失了大部分記憶,本巴那欽仍然可以完全確定這點。他們隻是好用的人形工作台,為的是適配十六億年前就定下來的人形標準。他們的記憶這種東西對於房宿增六六五來說也是燙手山芋。或許此間的主人應該慶幸它們的一無所知。
可是,之後,他們該怎麽辦呢?
本巴那欽一動不動地靠在牆邊上,一聲不吭,眼睛盯著遠處的東嘎多吉。他正在審問那個陌生人。
東噶多吉猛地推了他一下
“我在問你呢!你是誰?”
自稱是“李明都”的個體被他推倒在地。然後他又慢悠悠地爬起來。某種不像是這種纖弱的人體所能有的力量猛地揮拳而出,擊中的不是東嘎多吉硬質的外殼,而是他柔弱的鼻子。
東嘎多吉的臉上流出了血,幽藍的眼睛露出驚恐的目光。他的本能在為他此刻身體的原始和孱弱而感到了哀泣。
那個陌生人說
“你又是什麽,從哪裏來的?”
他的語言標準得像是在上層社會中一直流行的那種古代漢語。這一曆史文化的課程難點在於擁有一個正確的發聲器官。
東嘎多吉哆嗦了一下,他說
“我……我怎麽知道?”
陌生人的語氣好了一點
“那你們是怎麽被關在這裏的?”
囚徒們忽然開始竊竊私語。有一個人說
“我們是犯了錯,因此,控製我們命運的東西洗去了我們的記憶,讓我們對未來和過去都一無所知!”
“哦……原來是這樣。”
陌生人的聲音變得柔和了。
他從喂食機裏取出膠囊似的壓縮食物往嘴裏一扔,然後坐回他原先坐著的位置,望著黑暗中幽幽藍光的眼睛,並不感到害怕
“不用擔心,不用擔驚受怕,控製命運的東西要麽想你死,既然它沒讓你死,那說明還有好的事情在後麵哩。”
本巴那欽不相信這樣的話。
命運隻不過是一種概率世界一種自我安慰的表象。
它讓我活下去,並不一定是因為有好的事情,難道就不可能是更壞的事情嗎?也許它是嫌棄人還沒有跌倒最深的地方,所以得讓人活著,才能讓人繼續往下跌。
不過這個陌生人倒是很有趣的。
他經常會用他那種發源自遠古的語言唱歌。這種歌是有韻律的,他把這種歌叫做詩。
有一天,東噶多吉從噩夢中驚醒後,就聽到他在念一首叫做天問的詩。東噶多吉問他他的第一句話“遂古之初,誰傳道之?”是什麽意思?他說這是一個古人在問天地既然還沒有形成,那麽最初世界的景象是誰告訴給後來人的、
這倒讓囚徒們激烈地討論起來了。其中一個人講雖然人沒有經曆過,但人的基因來自數十億年前,在洪荒年代,人自然見證了一切。另一個人講他問的應該是發展的道理。世界萬物的發展有前有後,有了現在和曆史的發展,人就能推導出更前的發展,哪裏需要一個傳道者呢?所以這個問題是錯誤的,世界沒有傳道,是後來的人發現了“道”,而且這個道還在不停地發現,現在發現的道也可能是錯誤。東噶多吉另辟蹊徑,他講宇宙大爆炸的餘波至今還在世界中傳遞,人類可以從中看到宇宙的過去。
囚犯們議論紛紛,有的差點大打出手,本巴那欽已意識到他們的議論回答的是不同的問題。一個囚徒同樣意識到了,他問陌生人這話的“道”究竟是什麽?誰知那個陌生人說他也不知道,也許你們說的都不對,那人想要理解的道其實人之中的社會相處的禮儀。
東噶多吉不高興,他把這個問題拋開,又耐著性子循著記憶問他“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又是什麽意思?
本巴那欽這時孤立起來,他與其他人遠遠分開,也不理解為什麽東噶多吉明明隻是聽了一遍就能複述出來,而他卻聽過即忘。那些字詞都不過是一種脆弱又低效的知識傳遞工具,早就脫離了最多數的現代人類。使用這種字詞進行歌唱,隻不過是在炫耀自己那種上層的、貴族式的遊戲罷了。何況,這個人在這裏,說明和他們也是脫離不了幹係的,沒準是他害得他們,沒準是他們害得他,最後也隻會是敵人罷了。
但那個人仍然要麽不說話,要麽就開始念叨,像老太婆一樣念叨個沒完。他愛最念叨的一首詩,本巴那欽記得叫做采薇。
他說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東噶多吉就問他薇是什麽。誰知道他也不明白,隻能猶猶豫豫地說出這是一種植物的名字,以前應該是可以吃的。
本巴那欽很少做夢。
或者他是會做夢,但做的夢往往醒來就忘記了。
然而那幾天夜裏的夢中,本巴那欽連續做了一個奇怪的長夢。他夢見自己在一片和囚籠一樣黑暗的海洋中。世界上沒有光芒,黑暗的地底蔓延著一種被叫做藻類的草。長著外殼的生物在沙子和石頭堆積的地形中裏圍繞著這些藻繁衍與生息。
為此,他們的先祖研究出了如何培養藻類的方法。其中一個生物學家宣稱這是一種叫做共生的生物關係。絕大多數時候,他們隻在每天的最夜晚,才會慢悠悠地上浮。那時候,漫天的星光會照在水麵上,讓他感到溫暖。而到了白天,世界熾熱得像是火球,燃燒了整個水麵。
夢在每天的夜裏都會在時間上繼續發展一點。無知無識的動物在海底過著動物的一任自然的生活,循環往複,永恒不變。
然後,一道強光穿破了世界,刺到了海底。
本巴那欽忽然驚醒。
丹楓白鳳的肢體,一個像是方塊的機器人漂浮在囚牢的大門口。它的正麵閃爍著強烈的白光,驚醒了所有已經習慣黑暗的囚犯。
它走了進來,然後把人一個接一個地帶走。待到本巴那欽時,隻剩下了他和那個陌生人。
陌生人有沒有去,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機器人把自己帶到了一個孤立的小房間中,裝進了維生艙中。全程無需他的行動,一切都由機器鉗製負責完成。
九出藍色事件發生的第二十天後,這些俘虜坐上了押送隊的飛船。
整個航行隻花費了半天的時間。
囚車便來到了碧梧仙館的公開法庭。大約又過了半天的時間,俘虜們被喚醒了自己的意識,但他們和他們完整的被造出來的身體仍被封在維生艙中。透過一層營養液,他們可以看到第四衛星的大氣正閃爍著青色、紅色、藍色、五顏六色數不盡的光。那是碧梧仙館透明得如同水晶般的牆體折射與反射了來自內部、恒星、主星和建築裏的燈光。
空間站上有光有人,太空電梯裏有光有人,碧梧山上有光有人,山下也有光有人,覆蓋了小半星球的仙館的裏麵有光有人,大氣裏有光有人,同樣到來的第九艦隊的整體那每一個部分都有光有人。有已經出生了的人,也有還沒有出生的人。紅色的、粉色的、綠色的、白色的、五顏六色的燈光像是水一樣潺潺流動,像是山一樣起伏如波,像是雲一樣變成了一整片一個輝煌的整體。
其中一道光照在了囚車上。囚車落在了仙館中側方猶如方圓的紋理上。方圓被第四衛星親切地叫做法律線。法律線被刻在碧梧仙館的表麵,一部分人說其中的寓意是罪人不被允許進入碧梧仙館,另一部分人說其實是因為刑不上大夫。
碧梧仙館的表麵同樣也有建築,依托法律線建造的東西被叫做示範用公開法庭。
裝著囚犯的深潛艙被推了出來。他們的落點各不相同,在維生艙裏的視野也受限,他們看不到彼此。
隻有漫天的光刺痛了眼睛,沉悶轟鳴的聲音像是一波波的海洋。
本巴那欽在那時候微微抬頭,幾乎是恐懼地看到了無處不在的人。
在網絡裏審視他們的人,來到實地追求現實感的人,有權力但隻是比他們多了一點自由權的人,以及真正有權力的隱匿在背後的人。
一股在生物之中蔓延的可怕的叫做“好奇”的浪潮驅使房宿增六六五甚至其他星係在幾十年後才能看到的生物的目光湧向了這裏,看他的裏麵,看他的外麵,看他的一舉一動,看他的表情和目光,看別人講他的經曆,看他如何講自己知道些什麽,看他講的東西是如何讓朋友興奮而讓敵人失望,看那些想要從他身上知道些什麽的法官們出醜的樣子,看那些有權力的人如何對藍色事件進行解釋,看他們如何指摘評點,然後決定被俘虜的東西的命運,然後噓的一聲退場。
第四衛星的太陽還沒有升起。氣巨星因為潮汐鎖定的關係始終懸在空中,像是一個巨大的綠球在滿溢極光的天空中令人驚異地晃蕩著。它那其他三個類地衛星伴隨在旁,猶如三輪明月。
天畔這時燃起了一團紅火,照亮了整個動蕩的地平線。
他終於想起來了。
他原先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在那個人的眼裏,權力就是太陽,是如同太陽般生生不息的力量。有權力的人才能活,沒有權力的人隻能被支配,被消滅,被侮辱,被損害,被連生都不願想。
而絕棄動物的本能,願意去死。
但他不想死。
他想成為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