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龍漢巡天總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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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房宿的使者到訪氣巨星。為了避免其他天體的運行軌跡受到影響,它滯留在一條接近氣巨星的繞日軌道上。次日上午,它發布了一次長波廣播,廣播傳遍了房宿增六六五全境。當天下午,第九艦隊被使者召見,有幸落到使者的表麵。
由此,丹楓白鳳才真正了解到這個“使者”究竟是什麽,也才真正曉得萬年一會的召開日期原在一百年前就已經確定無誤。
而這一百年正是從房宿聯盟疆域中的任意一個星係到達其他任意一個星係所需要的臨界光速飛行時間平均數。房宿增六六五的星橋通訊盒是完備的,迄今還在運作,因此可以在出發當時就收到消息。按照上一代的慣例,她應當在一百年前就收到消息。
隻是慣例從未真正寫進公約,如今也讓丹楓白鳳站到了風頭浪尖。使者的來訪成了一場猝不及防的突然襲擊。為了應對,她先是借自我維護不出,然後與其他星球的書記交涉,叫他們為自己先驅探訪,了解使者的意圖。
公審後的第十二日,同樣知曉次異結晶一事的遙山蒼翠應丹楓白鳳之邀,在丹楓白鳳親自幫忙準備的情況下,出席會麵使者,暢談一夜。丹楓白鳳便知道自己瞞天過海的手段已經萬無一失,開始著手準備自己的會麵,並收起了自己的形體。
對於第四衛星來說,接下來的十天按照規劃是一個難得的雨季,目的是為了澆灌那些長在碧梧仙館上的花草樹木。
水流過了透明的玻璃牆壁,從縫隙中由外而內,一滴滴落在花草樹木的邊緣。
按照衛星的計時,現在是早上五點鍾。天雖然亮了,但雨霧大得什麽都看不清晰。第九艦隊仍然停靠在使者的港上。麵見使者肯定是不能隻用投影的,丹楓白鳳的整體已經起身,向使者接近,途中接近了第四衛星。
於是天空中就又多了一顆明亮的星點。
示範用法庭的東邊,就是監獄。東噶多吉和其他的俘虜就被分開來安置在裏麵,彼此始終不知道彼此的狀況。進入監獄的時候,丹楓白鳳的維生艙被棄用了。可能是出於律法和條規的緣故,他們被換入了新的監獄型號的維生艙。
從維生艙的窗戶裏,他隱約可以見到在玻璃與玻璃上的岩石中緩慢流淌的雨水。雨水正受著來自仙館內部的燈光照耀,濯明了在岩石的縫隙裏搖曳的藍色的花。
這段日子與先前在丹楓白鳳體內的日子並無不同,每天的上午大多是在檢查和刺探中度過的。東噶多吉已經有十次在維生艙中的掃描式檢查。因為射線使用得過於粗暴,導致毛發脫落,**病變。這讓他在每天下午又要被拉出來經受整治手術。
在這全部的過程中,**不像是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機臂將他擺正,納米微型幹涉了他的器官功能,而激素的使用控製了他的清醒和睡眠。他聽到“醫生們”的討論。其中一個漂浮在空中的機械體大膽地說,大腦可能是原本的,但身體必定是被克隆出來的。
多吉知道他猜中了丹楓白鳳的所為。不過至今這些囚犯也不曉得丹楓白鳳為什麽要這樣做,更不知道為什麽丹楓白鳳知道了還要叫他們知道這一切。
四天前,監獄舉辦了一次展覽般的自由活動。囚犯們被允許出艙。也許也不是出艙,隻是維生艙製造的一種幻覺。多吉被放到一個狹窄的院子裏,院子裏看不到太陽,隻能看到從地底湧現的燈光。院子裏見不到其他的囚犯,隻能看到燈光裏可怖的人流。
他想要舉起自己的手,卻發現自己的手一動不動。
一個人叫他四肢著地趴在地上,他順從地那樣做了。
所有的這些光和人流都把這個大個子包圍了。
他一度因為屈辱地想到了死。
可是死隻不過是一個夢想。
器官可以替換,大腦皮質的活躍可以通過化學手段控製,注入式的納米機器足以維係整個人體的循環,用多巴胺這種最原始的方法可以讓大部分堿基生物感到樂觀與快活,於是肉身也隻不過是一具皮囊。皮囊再怎麽破漏,隻要裝的東西不壞,那房宿人自然會為他換上。人想要閉上眼睛,卻發現黑暗亦是世界。
於是囚禁的期限就隻取決於人類世界的願望與存在。隻要人類世界願意,就能一直維係下去。
也就是說,永遠。
因此,他又開始卑微地想,別的人在哪裏?那些和自己有著相似處境的人是怎麽想的?那個陌生的囚犯是怎麽想的?那個好像很熟悉的本巴那欽又是怎麽想的?
這全部的想象隻能占據他一天清醒時間的八分之一。
而剩下八分之七的虛無則讓他的想象更進一步。
他開始想,那些不是“複製大腦”的“原大腦”又是怎麽想的。
然而他的心靈始終缺乏一種從內而外的尖銳,因此,他永遠不能從這思考的範疇脫出,抵達實踐的範疇,不會從“為什麽”變成“怎麽辦”。
想象這一行為本身慰藉了他的靈魂,讓他消磨了自己的時光。於是他原本可以積蓄的尖銳每每在該繼續積蓄的時候開始褪色,開始被磨平,開始變得安逸,最終這種思考也變成了生活中一個固定的繁瑣的過程。
傍晚時分,丹楓白鳳本體懸停在大氣層外,壯如落日。整個碧梧仙館蒙上了一層鋼青色的黃昏。
外肢第十一從太空電梯下降,遇到了遙山幾微。這個曾經的利趾走到外肢第十一的麵前,向丹楓白鳳致以友好的問候,並代表遙山蒼翠與之溝通了麵見使者的細節。他談到了使者的本質,也談到了使者在人譜中的位置。
一人一物一相談甚歡,同下降到碧梧仙館表麵,在那透明玻璃上行動,走進了示範用監獄的大門。遙山幾微搶在外肢十一之前,向監牢傳遞了丹楓白鳳的旨意。
真正的凶手還沒落網,審判自然還沒有結束。目前,他們隻適用於未確認協犯和證人。旨意就此詳細闡述了碧梧仙館因為新節慶的關係不再適合在示範用監獄中關押犯人。丹楓白鳳的監獄原也是第四衛星的四號特種牢房,自然可以承擔這個責任。
換而言之,即是把囚犯重新遣回丹楓白鳳的掌握之下。
事情來得太急,倉促的辦事員連忙跑進去和自行機器協商,遙山幾微和外肢第十一在門外又聊起了關於萬年一會的事情。
等到,十二個維生艙同時被推出監獄,傍晚已經帶來了一半的夜。
東噶多吉在艙室裏睜開眼睛,看到了遮天蓋日的船體底下隻一線深邃微明的天空。地上,另一個維生艙同樣睜著眼睛的本巴那欽,他沒有看天空,而是在看他這個角度所能看到的其他幾個囚犯,也在看站在邊上連瞧都不願瞧他們的人。
外肢十一還未動口,遙山幾微已經轉過頭來,說:
“你做錯了事。”
辦事員受驚站直。她知道這是不該在維係理智的情況下轉移囚犯。她匆忙地申辯道:
“這是因為十來分鍾前才做完手術,立刻強製休眠會對大腦造成破壞性影響,還是不能那麽做的。”
自行機器在她說話時,就在把這群囚犯分開。十二個維生艙列成一排,所有囚犯隻能看到前方維生艙的背麵。
“快送到書記船上。”
遙山幾微歎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對外肢十一說:
“書記,那也沒辦法了。”
外肢十一閃爍著紅燈。丹楓白鳳知道監獄通用型號的維生艙沒有全封閉功能。
維生艙一個接一個飛行機器拽起,被拉去天梯的特運通道。這一通道長期處於備用狀態,主要用於應急事務,如今用來押送唐突轉移的囚犯也不算逾矩。
東噶多吉在這時突然感到了安心。
或許是因為這時的他比其他任何時刻更清晰地意識到其他的囚犯原來與他是在一起的,並且現在仍然和他在一起,沒有任何一個囚犯得到了赦免,也沒有任何一個囚犯真正知道些什麽,否則真正知道些什麽的一定會被特殊對待。
他們一致公平。
並且,他們是一整個遇到什麽都要一起受著的群體。其餘的所有人都與他們不同。
在前方維生艙的頂上,丹楓白鳳的懸停正把天邊的雲彩映得一片鐵灰。在第六館上緩緩流動的綠水被底下的黃燈照得金光閃爍。彌漫水霧的地平線上,正閃著衛星和太空站的光亮。
維生艙一個接一個地進入天梯的特列。
在這向上運動的不息的天輪中,世界變得狹小,而宇宙的輪廓變得清晰。
龐大的氣巨星出現在了他的眼簾。在它的邊上,除了明月般的衛星,還有像是星點的大型空間站。
其中最大的被叫做第一片鱗,因為生得古老,它的構造還基於前世代環形世界的原理,遠遠看去,就像是串在繩子上的一連串轉動的圓環。通過自旋,它將離心力作為了自身的重力。按照記載,它的誕生是古人為了填補九出景觀中隻能想象的魚鱗。
環形世界的外沿連著像是風箏的光帆。約有一半的時間,光帆會吸收陽光,在夜空中不定閃爍,猶如被陽光灑在水麵上的波鱗。
東嘎多吉突然頓住了。
那時,特列正在上升,已經到了大氣泛紫之際。在天船與地表夾起的一線天中,第一片鱗就貼在氣巨星恢弘大氣的外沿,是在無窮大的天體上一個孤零零的引人注目的小點。
他那雙能夠識別紅外波段的眼睛盯在閃爍的空間站上一動不動了。
分層的天空像是被陽光照亮的大海。像宇宙一樣深邃的海,那是他早已遺忘的先祖所生存的地方。每逢早上,燦爛的紅光便會騰空而起,走向宏偉的頂端,使得接近海底的世界都能見到神明微弱的明亮。而到了夜晚溫柔的懷抱,高處的水開始變冷,遊曳的先民才可以接近那最為明亮的水麵,觸摸到水麵中所漂浮著的星點。
他們的先知發明了在人類的曆史中被再次又一次發明的神話,它說水的世界是從大地的縫隙中誕生的,它將不斷揚升,直至毀滅於明亮熾熱的天空。天空的一半時間屬於至高無上的神王。而剩下一半的時間則由他弱小的孩子們平分。
新時代的兒女已經遺忘了曾經來訪異星的父親所留下的語言。在一千萬年的歲月中,新的認知與新的語言從上層水麵那可怕又溫暖、閃爍又變化的天空中誕生了。
在東噶多吉的眼裏,那道光的意思是:
“跨過大海。”
他的腦海裏溜過了這麽一個念頭。
“……這是什麽意思?把這告訴我有什麽意義嗎?”
而在更高層的卓瑪才仁眼裏,它的意思是“船港”。
下層的格列珠金則看到了像是年份一樣的四個數字的組合。
側麵的卓瑪吉祥見到了通道。
桑吉才措二世則看到了叫做艙和密的兩個字眼。
屯彌赤烈見到了一個時間串。
東嘎央拉領悟到的是又四個數字的組合。
至於本巴那欽,他看到的是,自由。
還有仍在白鳳監獄裏的“李明都”,他看不到燈光,他看到的是屏幕裏重又起飛的丹楓白鳳。
而房宿聯盟的使者,正如星辰般在前方爍光明亮。
丹楓白鳳已經耽擱了許多時日,使者已經等得不勝其煩。在她匆匆起飛的時候,囚犯才剛剛被轉送到等而下間。
等而下間在丹楓白鳳的體內擔任著“醫務室”的職責。她的內肢乙卯原先就是在這裏為這群囚犯的大腦製造了新的身軀。
可見到再送來的維生艙以後,這位“醫生”困惑地擺動了自己的腦袋。從掃描數據來看,維生艙的結構與監獄提供的參考模型存在百分之六到七的差異。這種差異在私改的臨界線上,或許是增添了其他的功能。
它輕輕地張開自己那六對細長的手腳。其中三對抵在牆麵,從而在零重力環境下把自己固定在正方形醫務室的正中,而第四對則靠在了維生艙的標準數據交換口上。
釋放信號的激活,使得艙室中的液體迅速被排進位處後部的循環箱。
艙內的屯彌赤烈始終睜著眼睛,他再度見到了像是蜘蛛一樣正在控製自己的機器。
那就是丹楓白鳳的肢體。
寄身其間、充乎其外。
可是已經不能再等其他時機了。如果有的話,隻可能是現在了。
他想道。
可是怎麽可能反抗呢?
這時候,內肢乙卯已經用手針刺破了他厚沉沉的腦殼。理應存在於其中的納米機器沒有回應他的聲音。在監獄中的治療,可能做了全身循環的變替,從而如換水一樣換掉了裏麵所有的納米機器。
沒有比這更正當的情況了。
因為這件事情丹楓白鳳本來就沒有向外通報。
也沒有比這更複雜的情況了。
因為這代表著在短暫修複的時間裏,內肢乙卯無法從內部向外控製底下生物的身軀。
丹楓白鳳的意誌沒有做出回應,這本能的手腳便會按照本能的程序進行動作,一隻手用來取樣,而底盤則微微張開,伸出多功能管。然而就是這時,其他的維生艙同時自發排出營養液。這些營養液迅速溢出,在低重力的環境下,向著四麵八方飄逸,其中的一些水珠滲入了它剛剛打開的取樣手。
泛綠的霧氣在一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格列珠金猛地推開艙壁,往內肢乙卯的方向一撞。失去平衡的怪物便墜落在地。十二支手腳碰到了天花板,接著連續彎折幾次,在體內動力的支持下,比人更靈敏地想要控製住這群突然脫出的“實驗動物”。
乙卯的底盤不足人大,正在合攏之際,東嘎多吉強行抓住,使勁往外扯多功能管。
本巴那欽和卓瑪吉祥毫不猶豫地取出兩個循環箱,往這小縫裏猛猛灌營養液。異質迅速充入乙卯的體內。多功能管無法收回,它被迫終止運行,靠內部重整體內循環,暫時終止了自己的行動,而響起了警報。
紅色的光瞬間照亮了所有這些囚徒的麵孔。
“你們是不是都看到了?”
東噶多吉用力過猛,雙手已經脫力麻木,紅著臉興衝衝地問道。
從床上爬起來的屯彌赤烈喘著氣:
“看到了又能怎麽樣?我們在丹楓白鳳體內能做些什麽?”
一個剛剛出來的寶古珍珠想起了那些偶爾會來觀察他們的“眼睛”們,他把那些“眼睛”當做是“觀眾”:
“我聽那些‘觀眾’的閑聊說丹楓白鳳的龐大使得她也不能如臂揮使。經常有其他人拜訪丹楓白鳳的外層,外層就相當於丹楓白鳳穿的一件衣服,在這件衣服上,她要保證每位客人的**。”
卓瑪吉祥則講道:
“他們如果願意殺死我們,那這是我們的絕望。如果他們不想殺死我們,那這是他們的傲慢,也是我們的機會。而我看,丹楓白鳳是不願意殺死我們的,不然無形遍布的納米單元足以奪去我們的生命了。”
“有人在幫助我們。”
本巴那欽冷靜得有些可怕:
“我們的行動是有支持的。”
警報隻亮與響了那麽一小會兒。但丹楓白鳳並未遠離。他們知道那個東西仍然在注視著他們的行動。
東嘎央拉幽幽地開口了:
“我聽觀眾說,房宿的使者來訪了。那麽想來,丹楓白鳳現在可能正在去拜訪的路上。如果我們現在想要逃走,那就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被丹楓白鳳全力以赴,無情地抓獲我們。另一種是我們獲得了自由。不論是哪種,我們都得祈禱,她不想被發現自己體內的異狀,更不想那些我們已經被強製遺忘的種種事情現於使者的眼前。”
卓瑪才仁沒有說話,他在翻箱倒櫃地找,找那些被打印出來的薄製太空服。因為不是按照他們體型進行打印的,還是即將處理的廢品,所以不合身體也用不長,但至少可以保住短暫時間的太空行動。
這就足夠了。
事情已經不可能更瘋狂了。
但是他們突然就那麽決定了,在不言而喻中,在誰也沒有開口提及的時候,甚至也沒想明白到底該怎麽做的時候,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忽然就有決定了。
逃跑。
從這裏逃跑。
徹底地從房宿的世界逃離,回歸宇宙的荒野。
紅光的警報始終沒有外泄,現今任何一位在外層暫居的客人都不會曉得在丹楓白鳳的深處正有那麽一件事情即將發生。它的重要性在很久或者也可以說是很近的未來,才會被人錄在紙上。
在列缺生產線越來越少的如今,拜訪丹楓白鳳的人通常都是為了她的船工廠而來。
丹楓白鳳既是行政上的書記,也是軍事與工業的書記,她的船港,也是航天器的工廠,那是個看不到邊的滾筒世界。中間留空,相當於橫貫東西的發射井,周圍的牆壁像是環形都市的走廊,到處擺滿了門戶和窗口。最中間是相當於南北走向的轉軸,將滾筒世界一分為二,掛在丹楓白鳳的頭頂。
轉軸兩側可以直達太空,從中遠眺,猶入井底觀月。
因此,這船港被叫做船井,又被叫做心房。從心房中湧出了星係所需要的鮮血。它出產了一整個與前八個服役主艦隊可以媲美的第九艦隊。
今天船井的客人不多,但海洋星球史學會的客人仍然顯得很不起眼。黃山野卉跟著她的老師,乘坐小型的磁航天器在滾筒世界的內表麵懸浮前進的時候,總是以為自己正身處於一片鋼鐵的叢林。
丹楓白鳳追求簡潔,於是原先這裏有過的花草樹木、雕刻琢磨也就全部在嚐試過後一現而逝。
老師站在他們新定製的飛船麵前,對丹楓白鳳的工業水準大感滿意。
“過海號。”
這是海洋星球史學會給新船盯下的名字,它雖然小,但足以支撐一個三十人以下的群體在這河外星係的考察了。畢竟大部分人不需要蘇醒,在網絡裏活躍就可以了。
“教授要去當碇客嗎?”
黃山野卉憧憬地問道。
“傻孩子,你把什麽叫做碇客?”
教授取下了自己的左眼球,將其吹過艙門。通過遙控眼球的方式,他可以身臨其境地了解船體內部的情況。
過海號基本已經完成了。完不完工隻看海洋史學會的心意,看哪裏還需要再琢磨琢磨罷了。
他確定無誤這艘船已經可以出航。
獨眼的教授召回了自己另一隻飛出去的眼珠,用力地將其握在手裏:
“那隻不過是個位置罷了。”
興許是因為使者突如其來的拜訪,近來的丹楓白鳳顯得格外安靜。
早在剛剛進來的時候,李明都的不定型身就已經敏銳地發現空氣並不潔淨,一些像是細菌卻與已知的有機體都不相同的東西隨著空氣一起被它攝入了體內。
丹楓白鳳散布在空氣中的東西,他猜測可能是類似納米機器的微型單元。這些肉眼看不見的微觀物質,想要發訊和收訊,仍要借助基本的手段。而其中最簡單的、又能做到最小的手段仍然是電磁力。微弱的無線信號在穿透不定型敏感的內皮層時,不定型能感受到身體上出現的千個萬個的熱點。
不定型不停地代謝,靠免疫係統進行清理,但總體數量仍然維持在一個低的但不是沒有的水平線上。
然而近來,這一水平線又向下跌落了,幾乎到了零。
李明都在“白鳳監獄”已經呆了一個多月。他還是第一次觀測到納米機器那麽不活躍的狀態。
他隻能猜想,這是丹楓白鳳收束了自己的感知網絡。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丹楓白鳳那樣做了,但肯定不是為了針對他。可不論是不是為了針對他,人的身體也肯定是逃不出去的。
然而他不僅隻有一個身體。
他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思想浸入了虛空。他知道丹楓白鳳的感知網絡必然可以窺視到他的大腦表層活動。說不定人體現在的腦子上正密密麻麻爬滿她那種比病毒和細菌更微型的東西。
換而言之,他必須用一種更超過常理的方式來思考,好在與天球的博弈讓他了解到了他所具有這一項特殊的本領——把自己的意識像是分布式地在兩個身體中來回跳躍,做成細碎的一般球體都難以理解的東西。
這是一種天然的密碼。
“必須得行動了。”
然後他徹底地、讓自己隻去想一些消極的、放棄的思維。他緩慢地在封閉的牢籠中行走,絕望得像是一顆什麽也做不了的樹木。
隻有不定型寄宿在人體的內側,把自己拉長了管狀的長條,粘在耳朵的邊上,一眨不眨地看著最近的牆壁的底下。按照重力的感知,這個角落是最弱的。
他們還在往返,不停地往返,等到所有能穿透內皮層的熱點全部消失的時候,人的手和不定型的觸須同時靠在牆體的表麵。
像是重疊在了一起。
但那不是因為重疊。
那是繭的碎片,會隨著物質移動而移動的彎曲的空間,在蔚藍色的爆炸中隻留下那麽一小塊,還緊緊貼附在不定型的表麵。
在有光的世界裏,按照特定角度才可以看到光線折射的鏡麵般的邊界。
黑球親自作證,按照特定角度通過此破碎邊界的瞬間,所有物質會發生兩次自旋。
這個自旋的意思不是指三維宏觀世界中繞著自己的中心旋轉,也與微觀世界物質粒子的根本秉性有所差異,它的本質是讓物質的概率場發生翻轉。由於概率場本身在空間不對稱,在時間上也不對稱,因此,物質的概率往往需要不定次數的自轉才能在三維空間中回到其原本的模樣。
就好比人類自以為旋轉一周就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然而在時間上,人已經更向前了,在空間上,地球已經轉動,銀河也已變化了原本的位置。
想要真正變回原來,人類還需要在時間和更高的維度上同時再度發生旋轉。
而這個旋轉想要在三維世界中還原自身,對於幾乎所有物質,次數都不可能是偶數,更不可能是二的倍數。
從鏡麵中再度出來的鋼鐵已經完全失去了原本作為重子的秉性,變成了某種宏觀性質更接近於常溫超流體的液態光,弱相互作用幾乎在宏觀層麵上完全地展現出來,使得長距離的物質也可以以其力量彼此聯係。新生的種類圍繞在牆壁的表麵,像是水一樣開始流動。在它開始降級,開始服從現實的真理重新變回宇宙中穩定的物質以前,不定型已經一躍而出,輕悄悄得像是滑過去那樣。
而在它把那部分身體蜷縮起來的時候,看不見的碎片本身同樣蜷縮了起來,就像是一張銳利的紙張被蜷成了紙團,鏡麵邊界完成了自我閉合,失去了對外部的幹涉能力。
丹楓白鳳的表麵,她為自己建造了一層又一層的殼。每層的殼都有數不盡的房間,也有秘密的正常人發現不了的房間。但總而言之,仍然遵循了太空建築規劃的原理。
李明都所處的這個“白鳳監獄”處在內殼最外,在靠近中殼的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因為他不知道,所以他把它叫做內殼和外殼。
按照丹楓白鳳的命名。前者是數字世界,而後者是文字世界,這片地帶處於成形區域。她在五百年前製定過一套應急的法則。這套法則迄今還決定了麵對這種情況的流程:散布在空氣中的“內氣微元”發現破缺後,就去傳訊到最近的副腦進行核算,然後由應急機器人進行修理。
整個流程不會超過地球概念中的一分鍾。
因此,許多曆史愛好者後來扼腕歎息,要是不出偶然的話,他應該立刻就會被發現。
必然與偶然是人類認識世界而發明的用於描述世界運動的兩個名詞。
生命意誌的建立,總是通過自身不懈的努力,想要不停消除掉宇宙中存在的絕大多數偶然,從而建立某種顛簸不破的必然的真理。
他們更能從丹楓白鳳的能力中找出一萬種方法使得丹楓白鳳或者其他什麽正在這裏遊蕩的實體在這件小事發生的瞬間,就意識到牆壁的破損、維修的機器、抓住這真正的危險的不定型,重新鎖入監獄。但從另一種必然性的角度,任何事情的行進都不總取決於那個最強最大的意誌,而是取決於各個方向的所有的力量,這些所有的力量都在對世界、對自然施加一個來自自身的力量,向著他們的目標、可能是完全無關的目標前進。
李明都的幸運,或者是必然,首先在於太空建築的規劃與地表平麵規劃不同,它是個三維的立體,是像蟻穴一樣可怕的迷宮。
如果按照建設之初規劃出來的路徑,他所處的監獄甚至根本就不存在,是完全被封死的盲區,是一根“可以轉動的柱子”的內部。
這根柱子橫穿了丹楓白鳳大半個身體,像是她的脊椎。
而也正因此,他們所破壞的部分正在內殼和中殼分界線的邊緣。從這根柱子往上,在連接內殼與外殼的管道、支柱和加固的封閉層行走,它就來到了有人,並且是有外人遊蕩的中殼。
而第二個幸運,或者是必然就在於它從中掉落的時候,遇到了第一個完全無關的目標。
為了尊重**的存在,部分個人的房間是沒有“內氣微元”的存在的。
其中一個房間屬於麥哲倫星流民族會。
大麥哲倫星係在十六億年前被預言會與銀河係擦肩而過。不過從後續事實來看,由於仙女銀河前線的攝動,大麥哲倫星係和其他接近銀河係的矮星係一樣已經逃脫不了與銀河係合並的命運。整體的結構已經崩潰,形成了像是懸臂的星流,被銀河係不斷蠶食。
星流的誕生致使星際氣體變得不再穩定。大量富集的氣體招致新恒星的誕生與更多恒星的密集相處,還有更多短壽命新星的爆發。不論是固體星球,還是太空,環境都變得惡劣,具備力量克服這點的東西把那裏當做是物質與能量的天堂。不具備力量克服這點的人係則不得不在別人的幫助下重啟航程。
銀河係便是當初人類散播出去的種子神話裏的天堂。
不定型翻身而下的同時,把碎片裹在自己的體內。它悄然從角落裏躡足滑過的那時,看到了一大堆開口的閉口的箱子,各式各樣被封在箱子裏的有機動物,還有一個麥哲倫人。
人們一般叫他俄格都杜拉爾。
太空服的內部充滿了灰綠色的水。在顯得渾濁的圓柱體玻璃頭罩地底下,露出了糾纏在一起的大串眼球。其中一個眼球的瞳孔在緩慢地開與合,像是正在水中呼吸。
俄格都杜拉爾側過了頭,當不定型的感光細胞略微地集中注意時,李明都就看到那糾纏的眼球中,其中一個瞳孔正在注視他這個方向。。
與此同時,透明球罩的內側閃過了兩段訊息。其中一段是偵測到氣壓異常,比起標準水平略微地下降了,維修即將發生。而另一段則是來自門外的問候,有人正要相見。
太空服玻璃裏的水輕微地晃蕩著。俄格都杜拉爾的千隻眼球好像什麽也沒看見。他持續不斷地來回走動,觀覽自己收藏的微縮景觀。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看見了還是沒看見。如果是沒看見,又是為了什麽。但確實,直到最後,他什麽也沒說,
他隻是從球罩裏發出了訊息,於是門自動地打開了。
黃山野卉就站在門外,捋了捋自己的頭發,看到俄格都杜拉爾打開了一個珍貴的原始樣本。
而她走出的時候,帶走了這一樣本,也就同時也帶走了不定型。
基因可以從頭克隆,環境可以人為創造,虛擬的實境更能將以上全部在計算中模擬。然而人類反倒因此更願意人為定義某些東西為稀少的,並為那些稱為稀少的東西賦予獨一無二的審美價值。
光從外表上看,這一樣本很像是一條遊在水裏的大魚。
在他們聊天的時候,不定型偷偷鑽入了它的腹中。
隻是它真正進入後,才意識到這根本不是一條魚。
這是一個蜂巢。
數以萬計有輪蟲大小的生物在藍色的血液中隨波逐流,在血紅色的肉山上建築了它們的家園。不定型的擠入直接摧毀了它們用細胞建造的堡壘和大廈。許多生殖的孢子粘在了不定型的表麵,讓它感到了瘙癢。
但李明都不敢出聲,隻在蠕動和收縮中觀察到那些著急的動物開始處理它這恐怖的入侵者。而整條“魚”,被它們用有機和無機兩種材料建造起來的家園,也就開始不安地掙紮。
黃山野卉以前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當時教授的指導是不必在意。
她確定自己拖著的運動保鮮箱封裝完成,便將其往海洋史學會的客房帶去,與一個掃地機器人擦肩而過。
四分鍾後,黃山野卉再度回頭看了眼,突然發現箱子的機械扣自動打開了。上麵留下了些許黏液,還有粘在黏液上的屬於“魚”內部翻出的孢子。
“怎麽回事?”
她用手指沾了沾黏液,然後放在嘴邊舔了舔。
改造的器官立刻識別到了其中的特征值,並在網絡中鎖定了數以萬計的可能生物的目標,以及對於此生物可能形態的分析。
其中一個條目的擬合度格外醒目。
黃山野卉悚然而驚。
人工視網膜上刻印著一行字:
“早期不定型類,適配度百分之九十六。”
在曆史中已經消失的種類。
先向丹楓白鳳報告嗎?
這個念頭甚至沒在黃山野卉的腦袋裏出現過,她的腳步更匆忙地奔向海洋星球史學會的客房。
而那一邊的不定型,才剛剛從清掃機器人的體內鑽出,鑽入了一台打印機的體內。
直到這時,警報始終沒有響。
甚至大規模的機器活動也不存在。
整個丹楓白鳳的身體安靜得像是睡著了。
打印機說是打印機,在定位上更接近於“免費售貨機”,本質是通過有限質料的組合在短時間內,對任意指定結構或物品進行快速成型。在二十二世紀的太空,李明都也使用過相仿的產物,隻是原理略有不同,功能則遠遠遜色。
清掃機器人還需要用身體包裹幹擾識別單元。打印機就更簡單,它有內置的控製麵板。這一控製麵板可以通過按鍵進行控製,本質是為了方便一些落後的人係,如今被不定型利用,啟動了打印機底下的磁懸浮裝置。
它貼著地麵運行,是丹楓白鳳的副腦收到的第三個異常信號。
後來一些曆史愛好者總是為之惋惜,因為直到這時,丹楓白鳳已經沒有任何方法阻止真品的脫逃。因為真品聞到贗品的味道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因為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
然而從實際的情況來看,這其中仍然存在著諸多的偶然。首當其衝的偶然在於,丹楓白鳳體內的內循環係統是有個運行周期的。內循環係統負責了空氣、液體等生存環境的印製、循環與過濾,負責了各個客房不同人係相差甚大的要求。它就像是丹楓白鳳的血液,在她的體內時而奔流不息,時而靜止不動。
空氣這一混合物,在大多數情況下,不會跨房間流通。相比起淨化與循環,直接作為飛船工業烘爐的副產物,定量生成與消滅更為方便快捷。
然而這一設計在丹楓白鳳出生之前的係統每隔一個“丹楓白鳳”定義的“天”,就會使得氣體在整體流通一次來驗證氣密性和氣循環的暢通。這個過程對於滾筒世界像是在深呼吸了一口氣。而這口氣會繞世界一圈。
也就是說氣在每個部分最多持續三分鍾左右。
稍早一點或者稍晚一點,李明都想要再隱蔽一會兒,或者再急躁一會兒,或者打印機走了另一條路,或者有人走在了他原本想走的路上,他都會繞路。
可就是沒人走在這條路上,可就是打印機選擇了這條路,可就是在這個時候,它嗅到了在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像是風信子的味道。
於是事情的性質就發生了不可收拾的變化。
盡管這種事情發展一百次,可能就會出現一次。發展一萬次,可能就會出現一百次。
但他們仍習慣於把這種發展叫做命運。
因為那是已經發生的不能改變的事情。
當它鑽進通風管中,追逐風信子的味道,見到了另一個不定型的時候,丹楓白鳳便真正難以挽回了。
因為她已經把“李明都”放了出來。
想要逃出丹楓白鳳,除非丹楓白鳳的的默許是不可能的。
但是確實,丹楓白鳳默許了一些事情的發生。
就好像老山好遠聞原本可以在沉眠中一無所知,卻偏要清醒地見到自己的複製體在宇宙中一次又一次地遊蕩與死去。
就好像當時的本巴那欽一行人,本來是沒有任何可能逃出去的。
而她卻隻是像往常一樣通報了部分區域的維護,從而不聲不響地降下了隔牆,將區域分割開來。
這個手段實在是太輕了。
本巴那欽一行人身上的改造固然不再存在。一個接近原生態的身體麵對太空建築的牆壁確實是天塹。但維生艙中原本用於從外而內破壞信號傳輸的屏蔽器,原理上是為了保證艙室內部處於隔離狀態,不會收到任何非法信號。但恰巧,它是一種特殊的罕見的、不正確的、隻在部分地區使用的規格。這個規格使得它作為組件單獨抽出來時經過合適的調試,便可以不拘於原本的功能,而由內往外地破壞信號,駭入傳輸。
更恰巧的是,“醫務室”中還有無需聯網的調試台。按照設計,這是為了在最嚴峻的停電狀況下,也能完成醫療和維護的必備工具。
至於內肢乙卯,直到被檢修、被抽出數據以及被徹底格式化,也不會知道它到底做錯了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任何力量去幫助它,以及它就這樣被打倒了。
它倒在那裏,仍然像五分鍾前一樣,獨立的攝像頭凝然不動,像是孩童般疑惑地不解地看到這群人,這群打倒他的人輕悄悄地打開了小門,消失在牆壁的陰影之後。
它兢兢業業地為每個人工作,愛所有人,並且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人,
究竟是為什麽要攻擊它呢?
但那時,本巴那欽一行人已經轉過屋角,從檢修通道進,開門入了夾層。
夾層的高度或者說寬度,不足一百五十厘米,並不通人,也不作檢修通道,填充在裏麵是一種廉價的混合氣體,主要是為了氣壓。原本存在裏麵的內氣微元也已經被撤走大半。
目光所見,規格的空間裏隻有一大片林立柱子,支撐起了天與地。
囚犯們彎腰而行。
他們引起的空氣擾動引起了最後少許內氣微元的偵測。它們的情報傳遞到副腦。副腦宣布暫時封閉這一空間。
丹楓白鳳所做的最大的困阻也就因此出現了。
她降下了隔牆。
卓瑪吉祥和寶古珍珠開始使用信號屏蔽器對其中幾堵隔牆進行幹擾。
然而當隔牆的那一側,出現了帶著不定型的人的身影時,當這個影像,包括體內與體外的,通過僅存的內氣微元出現在她廣闊無垠的腦海時,這宏偉的巨構便從那午後短暫的小憩中驚醒了。
她立刻調用了存在於“李明都”體內不該在此時被調用的偵察特化內氣微元,終於意識到她的想法在執行中出現了不可饒恕的失誤。
那時,東嘎多吉驚喜地對那個人影大喊道:
“你也逃出來了,明都!”
那個人同樣握住了東噶多吉的手。
“對,我也在往外逃,你們有什麽想法嗎?”
但東嘎多吉卻感到了陌生。
因為眼前的人不像是之前已經熟悉了的熟犯,而像是剛剛領悟到彼此那種絕望處境的初犯。
但從另一種意義來講,比起原先,現在的他們才更加相近。
而這便是另外一種曆史的偶然與必然。
隻有李明都才恍然大悟地知道,因為先前他的人身被毀的關係,所以在剛剛來到第一千六百萬世紀的時候,他是熟以不定型為主要思考錨點。之後隻在必要的思考中采取來回折轉的方式。
也因此,丹楓白鳳犯下了一個錯誤。
從包括射線掃描、內氣微元的內置、偵測腦電波等一切全身心的讀取手段中,她認為這兩個同心連體的動物其主要思考的錨點是不定型。然而在對這一對定形與不定形的分析中,她不論如何也無法找到一個合理的三維生物學的解釋,來解釋為什麽會有這種現象的發生。
為了強行做成這點,她將人身看做是外在的傀儡,而更將不定型看作寄生、與負責思考的主軸。
實現主軸的方式,第一種是化學信號,也就是信息素來控製人體的感受。第二種是電信號,也就是在不定型的曆史上出現過的彼此連接神經來分享感受。
通過化學信號控製人體激素分泌,通過神經連接控製大腦,完全可以構造出一個特殊的人格,製造一種合適的行動模式,從而保持一種野獸對主人的跟隨,亦或是身體對大腦的服從。
在自然界中,這種寄生或共生現象極為常見。
在表現上,幾乎與次異結晶中出現的這個或這對動物無異了。
完成初步分析後,她認為偵測器和發訊器埋在人體是更合適的方式。
囚犯的一行人就這樣多加了一個人。
然而在交談中,最不喜歡“李明都”這個人的本巴那欽卻越覺得古怪。那個人好像又忘記了他們,又對他們感到了陌生。
“你……”
他遲疑地問道:
“還記得當時我們一起念、一起分析的那首詩嗎?”
他念起了采薇。
“不對,不對——”
丹楓白鳳同樣在行動。
在她驚醒的瞬間,她已經重新分析了一遍內室的情形,也就立刻看到了那個不該出現、不能理解、無法解釋的破口。
可破口就在那裏,被隔層擋住了。
內肢甲子帶著她那模糊不清的形象來到李明都的麵前時,她已經意識到內室裏究竟少了什麽——
那隻不定型。
從夾層走,他們已經接近了船港。在船港附近的夾層,亦設有舷窗。在舷窗中,他們都看到了一顆原本星圖中沒人記得的星星。
上麵遍布了縱橫交錯的紅藍紋理。往著夾層投下了它的月光。
“是的,是的。”
李明都無心地應付道。
誰知道,囚犯們全都愣住了。東嘎多吉更是指著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於是李明都也明白過來。他稍微拍了拍自己的太空服。
“看樣子,那時候我念的不是那首詩,你們也知道我不是那個所謂的‘李明都’了。”
活在其中的不定型正在消化那隻被複製出來的不定型的殘渣。
李明都在遇到那隻不定型時,連接了它的神經,侵蝕到它的腦內,共享了它的感覺,讀取了它袒露出來的記憶,然後更龐大更年邁的存在便壓垮了這隻狹小的新生的存在。
他毫不留情地摧毀了這隻無辜複製品的大腦。
接著駕馭這具活屍,按照記憶裏的路線來到了這裏。
“你究竟是什麽?”
本巴那欽不乏恐懼地問道。
“你應該問,”李明都說,“你們之前遇到的究竟是什麽?”
他說:
“那是丹楓白鳳的複製體,是克隆了我的誘餌。他和你們一起,是出於丹楓白鳳的指使。因為丹楓白鳳不想讓真正的次異結晶落到內鬼的手裏,卻又想知道內鬼究竟是什麽,所以她克隆了次異結晶,想要蒙騙你們,讓你們帶回次異結晶,利用次異結晶重建你們在你們那方勢力眼裏的‘價值’,也利用你們了解一切。她唯一忽略的一點,就是我這個真正的次異結晶的願望。”
我也想逃出,不想身處囚籠。
“可是……可是……”
東噶多吉渾身顫抖。
可他的腦海裏在第一瞬間想到的不是自己,也不是李明都,反倒是丹楓白鳳口中,和他們記憶中那個把他們當做“代人”與“替身”的某種“本體”或者“複製體”。
他捏緊了拳頭,想要打上去。本巴那欽的手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身體更加顫抖地冷靜了下來。
有了真正的次異結晶產物,假的就不需要了。不若說,更好。
本巴那欽抬著頭說:
“確實如此。”
大半的囚犯同樣默而不語,剩下的兩個正在仰望舷窗以外的明星。那顆星星正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那到底是什麽?”
異樣的星體引起了囚犯們的驚詫。
那時候,丹楓白鳳站在這個次異結晶的野獸麵前,他好像已經放鬆了下來,像是什麽都沒有意識到、什麽都沒做、也什麽都沒想一樣,安然地歇息著。
可是,她也不能思考,也不能做,也要像什麽都沒意識到一樣。
“大火,真是給我帶來了一份驚喜。”
因為使者正在等待她,正在審視她,即將接見她。
丹鳳白鳳屏息凝神地思考著,她外在的感應器同樣和人一樣看向了頭頂那黑暗森嚴的宇宙。在那灰暗而深邃的天空之上,正懸著一顆巨大而明亮的星。
古老紀元的人類絕對想象不到未來會存在一種他們的後代,會像這樣在宇宙中遊蕩,並且在興起之際造訪一個星係,又在興去之時離開。
房宿的使者究竟是什麽?
這是丹楓白鳳最近才知道的事情。
它掛在距離氣巨星一個天文單位的軌道上,從第四衛星這兒遙遙望去是一顆星。
等到近了,便變成了一輪上弦月。
在最近時分,便是一顆恐怖的巨眼。
小行星可以挖空變成戰艦。戴森球可以接收一顆恒星的所有能量。行星上的生命,自然也可以覆蓋行星全部的表麵,付出的代價隻不過遲鈍得一千年才能呼吸一次,完成一次全身的大循環。
在人譜以及定形生物譜中,都是最為龐大的一類。
它原來沒有名字,但按索基因歸於人譜後,按照人類的文化以及人類寰宇的要求給自己取了個名字,但那個名字既長,字節和音節多有生造與新造,房宿沒人記得住。其他人選字取段,通常稱它叫做靖邊壕星。
過去的旅行者在它的身上死去。從那旅行者的體內不停繁殖的活性納米機器幫助細胞在六億年的歲月裏完成了對整個星球的覆蓋,抵達了堿基基因這一結構所能支配的最大規模的定形。
未來的造訪者在他的身上製作了連接各個主要思考器官的柱子和線纜,以電磁和引力的方式打造了它的脊椎,重鑄了它的神經係統。
於是它便醒了。
原本需要一千年才能在化學與電信號的變化中呼吸一次的生命如今隻需要一個真正的瞬息。
彼此聯結的完善的整體,處在人譜最後一頁的百種。
堿基的活星。
靖邊壕星。
使者,正在等待她的覲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