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龍漢巡天總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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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物的發展通常具有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發展的力量不足而在積蓄力量的起始時期。

    第二個階段是發展的力量蓬勃向上、勢不可擋的上升時期。

    而第三個階段便是發展的動力耗盡、重歸於平凡的衰落時期。

    對於肯定的階段,各個時代的人的意見並不相差。但對於否定的階段,不同的人有其不同的見解。第一零五六七稱之為穩定的,導師克裏希那覺得在上升的盡頭既不是結束,也不是所謂的穩定,那隻是一個開始,甚至隻是一個開始的開始,是積蓄新力量的揚起。而在關映雲的想法中,發展已經結束了,餘下的隻是不可挽回的衰落。在她的觀念中,事物的發展乃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她覺得物理的宇宙不是平滑的,而是有一個箭頭的。人類的發展歸根結底,便是為了逆箭頭而行。一旦沒有力量往前,自然就會被箭頭帶動後退、退化、直到變得原始。

    理性生物的聰明才智總是嚐試將整個宇宙、自然的世界與人類的世界統一在一係列有限的條條框框之中。然而通過理性從而認識到的規律總像是盲人摸象。站不到絕對高處的動物永遠也不可能看到現實的全貌。

    然而生物們的智慧也正在於他們承認了這點,他們把所有已知的規律作為發展中所產生的一係列中轉站,不停用新的規律去統一或者否定舊的規律。從而使理性和認識本身也變成了一個不停在發展,一個不停在自我重生的整體。

    回到太空旅行這一項目,從表麵上看,似乎也符合事物發展的三個階段。

    第一次從積蓄到衰落是人類不停積蓄科學、經濟與社會上的實力,使得集群工業變得可能。而集群工業本身,也就意味著抵達木星軌道、冥王星軌道乃至太陽係以外同時變得可以,此之謂蓬勃。

    而第二次發展便是星際航行。這一道檻何止浪費了一千年。整個世界的停滯不變,像是重新回到了那古老又漫長的農業時代。那些耗費最多資源與最多靈感的突破也隻是在完善不變的大廈上蓋上又一塊磚頭。已經解釋的現象已經無可再解釋。而不可解釋的現象仍然是不可解釋的。

    然而,人類究竟是幸運的。

    臨界光速飛船的到來使得星際航行重新變得可能。另一方麵,臨界光速,也就是無限接近於光速本身,也使得二十世紀的相對論所預言的尺縮效應變得極為明顯。在光速航行中,船外的世界不論過去多久,船內的世界仍然還像是剛出發不久。

    時間在光中蜷縮了。

    船裏的一年可以等於船外的一千萬年乃至一億年。

    人類的額定使用壽命是一百五十年。經過進一步的生物改良與冬眠方法,使用壽命可以放大到一千到一萬年,這已經超過了大部分機器在運行中出現一次致命差錯所需要的時間的平均值。二十一世紀的硬盤平均壽命隻不過是二十年。可以認為大多數不具有自我修正能力的平凡機器是不如人類長壽的。這種壽命的人類依靠光速飛船的極限活動區域已經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換而言之,在某種意義上,對於臨界光速飛船而言,周遊星係,與周遊宇宙是等價的。

    公元第一千萬世紀,差不多也就是第十六世紀的十億年後,一艘建立在列缺技術上的飛船從距離銀河係兩億光年的後發座長城返航,以次臨界光速行將穿越當時新開辟的世界鉞補七。

    自接近星係外層球狀雲以降,鉞補七幾次發出通訊請求,均未收到回複。

    經過星係已是異常情況。而飛船的預言路徑更是可能擦過他們的太陽。當時的政府謹小慎微、如臨大敵,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製造引力井,強行捕獲飛船。一年後,當他們的宇航員登上飛船後,他們才知道這艘飛船究竟是什麽。

    那是大約在公元第三十二世紀從銀河係邊緣出發的先導飛船,它的使命便是周遊太虛,完成對三億光年範疇內所有物質分布的最詳盡的記錄。

    此之謂巡天。

    船裏原本也有宇航員。但列缺技術並不是傳統意義上依靠無限能量突破壁壘的真正光速,在途徑的真空不具備相應條件的情況下,列缺飛船無法抵達臨界光速。

    然而在路途上,他們正經過了這樣一些區域。宇航員也就因此度過了比預計更長的時間。鉞補七的宇航員對冬眠艙進行解凍時,看到他們的屍體裏新的微生物正在誕生與繁殖。

    在人類這一生物從地球四十六億年前開始的漫長曆史上,巡天之船數不勝數。所有返航的巡天之船構成了人類世中期到晚期宇宙最詳細的圖景。

    星球的地圖在大多數情況下,無非是一個平麵的、狹窄的、靜止的二維圖形。

    但宇宙的圖景不是平麵的、也不是靜止的,時間與空間在運動上的統一,導致一千光年內的事物必須同時要考慮一千年的變動。

    為了存儲與運算這一浩瀚無邊的圖景,必須使用量子雲。

    此之謂巡天總覽。

    一個信息的宇宙。

    對於現代的星際航行,乃是必須之物。

    現在是公元第一千六百萬世紀的某個年頭,李明都仍然不知道今天究竟是哪一天。但不管怎樣,丹楓白鳳距離靖邊壕星隻剩下五個小時的航程,留給囚犯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就在小憩過後的幾分鍾,丹楓白鳳的內肢在自動運行中發現了這幾個不祥的身影。

    無人機的飛馳引爆身後的空氣,從舷窗中投下的月色被隨之席卷而來的大風切碎。

    囚犯們在夾層中奔跑,隻一會兒便被強勁的風力推起,橫七豎八地撞到一個逼仄的角落。李明都當機立斷吐出不定型,重新展開繭體切片,在眨眼間便破壞了身後結構。其餘囚犯隻當是次異結晶的超能,也不說話。破裂的金屬像是流水一樣汩汩地貼著邊緣行進,變成了一種隻存在於實驗室人工環境中的超流物質。

    此超流物質在本宇宙中因為結構常數的不允許並不能穩定存在,在它衰變前的瞬間,一行人穿過洞口,墜進中界。而它衰變的中途,流落的物質遮住了洞口。

    最前的內肢己酉即將記錄下這一切。然而就在這時,它先是忘記自己眼前存在某種異物,接著忘記了一種未知物質向已知物質的轉變,最後它連囚犯是怎麽破壞的洞口都忘記了。它隻記得一種宏大的力量擊穿了阻礙的牆壁,現在的牆壁需要修理。

    至於與不可能物質本身有關的記憶已經全部被丹楓白鳳剪除。已知物質與已知物質的組合已經不可能再追溯到未知了,自然也不可能再追溯到次異結晶。

    機器人修理結構的功夫,囚犯們已沿著管道爬行,來到了新一夾層。這一夾層的存在是為了支撐底下一片用作其他的零重力空間。

    底下傳來的機械波震動了地板。人類聽不見,但不定型和本巴那欽這一人種貼在夾層地板可以識別。

    “好像是個聚會的場所。”

    東噶多吉說。

    “聚會?”

    李明都問:

    “在做些什麽?為什麽而聚會?”

    本巴那欽這時從地上抬起頭來,一雙眼睛亮了起來。他篤定地說道:

    “是彌留世界的回魂夜。”

    人類的寰宇大多有設有彌留的世界,但彌留的世界卻不常有回魂祭。不巧的是穩定又追求完美與和諧的房宿聯盟恰好都有。

    那邊,寶古珍珠和東嘎央拉招了招手,囚犯們便知道周圍的路已經摸清楚了。但他們人數實在太多了,為了混進人群,便四散開來,李明都、東嘎多吉、本巴那欽和卓瑪吉祥走一路,破壞信號,爬進檢修的管道,也就真正見到了回魂夜。

    從管道縫隙中看到的空間裏,浩蕩的人流像是波浪似的湧動著。到處是兩隻手的、四隻手的,還有八隻手的,無眼的,雙眼的,還有長滿眼球似的圓球結構的,內骨骼的、外骨骼的、還有沒有骨骼,乃至軟體得像是沒有礦化過的。蜘蛛、長蛇、大象、獅子、老虎、漂在零重力空中的海星、管蟲,人類世界所有過的無數動物外形,與已經消失在曆史中的動物外形,凡是能夠承載一個“大腦”的外形,都在這裏一並出現了。數不盡數的有機的無機的人形,穿著白色的太空服被禁止觸摸到真實的世界,戴著球罩拒絕露出具體的臉龐。

    他們沒有歡呼,但燈光在球罩上的反射像是搖曳的太陽。他們沒有慶祝,但雪白色的太空服的褶皺在燈光下顯得更加灰暗。前麵的人從後麵的人的陰影中走出,忽然出現在反射球罩的光中,然後又落入更前麵的人的陰影。

    “這些就是回魂屍。裏麵有的是難產的,有的是出生了但犯下重罪的,有的是甘願死亡的。但最多的是不斷轉生、最後失去了轉生的權利。他們唯一的共同點便是被宣判了社會死亡。但是社會死亡不能剝奪他們思考的權利。”

    “你確定他們隻被允許感受,而不被幹涉嗎?”

    李明都認真地問本巴那欽。

    本巴那欽沉默了一會兒,說:

    “隻能賭一下了。”

    囚犯們從管道中爬出來,像是渾濁的陰影,走入潔白人群的縫隙,這些戴著球罩、看不到麵孔的人就自然而然地識別到了障礙物,像是水流碰到了石頭便分開來了去。周圍一片寂靜,隻能聽到人群移動、出巡、離開與又歸來的窸窣的聲音。

    等李明都再走近,才看到回魂廳裏到處都是機器。本巴那欽把機器叫做出生池,它們的模樣與李明都曾經在眾靈殿裏見到的櫃子相似,依靠一條條隱蔽在牆壁裏的邏輯線,連上整個回魂廳的中心。

    抬起頭,就能看到那個叫做陰山的機關。

    陰山從形狀上看並不像是山,它也像一個池子,被所有出生池圍繞著的一個池子,像是一個嵌在天花板上的遊泳池,一個流變的、漂亮的、像是倒映出了一片山與海的鏡子的亮晃晃的池子,像是照亮了人海的月光。

    本巴那欽比其他囚犯更清楚這一切:

    “這些人被判社會死亡後,他們就會被銷毀身軀,存入彌留的世界,加入人類這一動物唯一被允許的死亡之國,等待自己大限的將至。隻有很偶爾的時候,其中一部分人格距離現實還比較近的人會被允許重新回到人類的世界。”

    人類的寰宇早已戰勝了死亡,於是死亡就從平等的終止變成了一種可怕的刑罰。

    卓瑪吉祥好奇地說道:

    “我聽聞彌留世界的時間可以達到量子雲時率可以運作的極限。裏麵的一秒鍾可能等於外麵的一年。有的彌留世界甚至用到了時間膨脹效應。這是為了死刑犯而設置的嗎?如果能度過的時間比外界更長,對一些人來說,這是獎勵吧。”

    “當然不是。”

    而這時候,本巴那欽已經在失重的漂浮中靠近了天花板。異色的太空服遮擋了陰山的一半,光滑的像是水池的表麵因折光率而產生出奇異的彩色,絢爛得像是宇宙深處的星雲。

    他輕手輕腳地把維生艙的異型號屏蔽器貼在了陰山的表麵。

    “精神依賴於物質,原始人類的人格誕生於大腦皮層的神經量子效應之中。陰山的高速運轉自然不是為了死刑犯過得快樂。它是為了……”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不高的個子陰惻惻地笑了。

    “探索所有可能存在的‘人格’,也就是所有存在的大腦的形式,好成為全人類所有人係一切靈魂的起源。”

    李明都不在乎這些,他在確認四周的方向,和回魂屍的走向。他們的走向應該是被安排好的。

    倒是東噶多吉大吃一驚:

    “這會怎麽樣?”

    “不知道。”本巴那欽跳了下來,“而且沒人知道陰山能不能成功,也沒人知道它現在到什麽地步了。那麽多陰山現在都被迭代了好幾輪,每個星球的陰山都不一樣。現在的它就像你們看到的那樣,負責銷毀‘惡性’人類的數據,徹底否定它們的一切社會關係,防止它們複製記憶、轉生複活。”

    東噶多吉又問他那你跳上去做了什麽。

    他舉了舉自己手中的器械。

    存在於外部的意誌與存在於內部的丹楓白鳳的意誌已經變得越來越明晰,他的作為也就越來越大膽。

    “陰山肯定安排好了回魂屍的路線,我第一是截獲了地圖。第二是發送了一條信息,號召更多彌留者回魂現實。”

    聽到這句話,李明都看了本巴那欽一眼。

    他是憑什麽能號召彌留者的呢?

    他想到了這個問題,但沒必要去問。

    彌留世界受到現實世界的管轄,但對彌留世界的管轄往往會落在空處。本巴那欽的號召確實成功了,出生池的功率重新加大,更多的回魂屍打開池麵,從中飄出。

    他們戴上了球罩,光明正大地混入了回魂屍的隊伍,在愈發寂靜的回廊中邁向了心房的方向。囚犯們籠罩在過於亮堂的燈光底下,走在肩膀縫隙的陰影裏。

    邊上的舷窗正倒映著天邊的靖邊壕星那流動不息的身體。囚犯們再次目睹了那發紅的月光。

    月亮正在變得越來越大,計數著他們剩下的時間。

    距離船井已經非常之近了。

    長廊的盡頭,能看到來自其他地方的人係。

    到了這時,四個逃犯越發直起身子,本巴那欽等三人更是能泰然自若地與其他人係交談,從他們的口中套出了轉接室的方向。李明都稍微調了下太空服內的氣壓,便率先挺胸抬頭地走進船港的轉接室。

    沒有複雜的身份驗證係統。由於丹楓白鳳的內肢和內氣微元,眼前的門與所有其他的門都回歸了它們最本來、最直接、最不該被忽視的功能——隔開兩個空間。

    靜等片刻,第二扇隔離門向上打開,一整片鋼鐵的天空便撞入了他的眼簾。高低不平的結構造物像是密密麻麻的觸肢在腔腸的內壁上蠕動,幾個深孔中發出了像是火焰般的血光。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悶響,接著,一艘看不到頭與尾的飛船經過了他的眼前,少許的風便吹起了他像是孩童般的幾縷頭發。

    當它遠去的時候,李明都才看清楚它的形狀,那是一個不規則的像是五角星的東西。

    這裏就是船井,也是丹楓白鳳的心房,是一個巨大的滾筒環形世界。它的裏麵不是完全的真空,而填充了一種很稀薄的氣體。氣體吸聚在一起,便像是塵埃般的雲。

    滾筒正在轉動,離心力便充當了重力。站在沿壁上,好像仍身處在星球的表麵。

    人們身於這巨大滾筒內側的一點,便能望到這一整個向著兩端延伸、像是無限龐大的鋼鐵巨壁,還有聆聽到丹楓白鳳那像是震顫般的工業的心跳。

    漫步天際的鋼鐵天穹上到處能見到一瞬的像是星一樣的火光。這些火光就照亮了它們下部的已經出生的船。還未出生的船嵌在鋼鐵的天穹之中,遙望著天穹之外的星光。

    “逃生船在哪裏?我們該往那邊走?”

    隔了幾個其他的遊客,其他的囚犯已經走到李明都的身旁,在張望著這個廣闊的空間。他打了幾個手勢在沉默中詢問身後的卓瑪吉祥。

    卓瑪吉祥遙望兩邊看不見的盡頭,同樣感到了迷茫。幫助他們的外部勢力依靠光線給予的信息太簡短了。

    囚犯們在交換信息後,也不能確認那到底是一艘什麽樣的船。

    李明都回過神來,知道他們也不知道答案。

    在對麵天穹的一個正方形結構的邊上,有六個移動的小點,他們是另一批剛剛出了轉接室的囚犯。既然是六個人,那可能是由卓瑪才仁帶領的隊伍。他們往左走了。

    李明都等四人便往右走。

    船井裏的重力很低。移動的方式也主要分為三種。第一種便是依靠自身的動力,即可像鳥兒一樣遨遊飛翔。第二種是依賴船井井壁上的電梯走架。而第三種便是小型磁航天器。

    逃犯們偷來的太空服沒有那麽強大的動力,可以滑翔,但做不到長時間飛行。

    他們唯一的方案就是像其他遊客一樣乘坐小型的航天器。

    卓瑪吉祥還有擔心和猶豫。

    但李明都已經站在了像是手提籃子一樣的航天器。他轉過頭來的麵容像是在說你們還在猶豫什麽。

    確實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辦法了。到了這個時候,與其相信自己,不如相信希望他們不存在的兩種意誌。

    她回過神來,匆忙跟上。

    四個航天器便搖晃一下,從走架的邊上脫離,馳入了井中天地。操控航天器的方法很多,其中一種也簡單,那就是圖像化的操作麵板。

    李明都這時說道:

    “航天器的行動記錄應該是會上傳到中心,這樣,船井才能規劃每個航天器的路線,防止他們相撞。”

    卓瑪吉祥點了點頭。

    他們都是那麽想的。

    “一切小心。”

    李明都說。

    短波通訊受到了一種震動的影響幾乎聽不見。隻這一會兒,他們經過了一艘正在建設的巨艦的身旁,變成了漂浮在群山間的塵埃。

    大船靜止的幽浮像是岸邊海嘯般的高灘雲,成排的小船在場中偶爾的擺動,仿佛輕風吹過身邊的雲片。

    透明的飛船表麵塗層像是一麵鏡子,清晰地反射出了經過的人影。粗糲的飛船表麵可能是還未建成的原始模樣,猶如山峰光禿禿的岩麵。

    人類世的星際飛船基於列缺引擎本身的區別分為多個規格。越大規格的外形越是簡諧與統一,因為重力已經產生了不可忽略的主導作用。越小規格的外形就越是隨心所欲,在使用期間,也可以用機器人自行拓展和再建設。

    大船肯定不是他們的目標。外部勢力指示的應該是一艘小船。

    可會是什麽樣的小船呢?

    站在邊沿的時候尚且察覺不了。到了空中高速運行,逃犯們才知道丹楓白鳳為什麽能是第九艦隊之母。各式各樣的船形目不暇接,時而有船停泊在內,時而隨著一陣若有若無的聲響,一艘大船便已飛馳而去。

    大部分甚至稱不上船,裏麵根本就沒有載人的空間,那是單純的航天器。這些航天器如果能夠“出生”,或許也能變成像是丹楓白鳳的一樣的“人”。

    就這樣,不聲不響,航天器載著四個人越走越偏,越走越遠。

    李明都轉過頭,看到一條熟悉的內肢、像是無人機的懸浮內肢正躲藏在太空船的邊沿,向逃犯們飛來。他立刻心中一悸,糟了。

    他向其他逃犯大叫一聲,跳出懸浮器,稍微使太空服動力,脫離了最危險的區域。就這一小會兒,航天器中發出一聲尖銳的爆響,同時爆出電磁光弧。四個逃犯中隻有本巴那欽尋船心切、反應慢了一拍,當場被穿透太空服,人體一直,直接口吐白沫、暈倒過去。但在暈倒之際,他已向外跳出,被東噶多吉抓住雙腳,運使動力一拉。兩個人一齊落到一條延長數公裏的機械臂上,踩中了機械臂剛剛繃緊的納米絲,太空服抵住了那強勁的力道,往上一彈,兩人便落到了一艘飛船像是鏡子似的表麵。

    雙腳一滑,加諸動力,便又落到了另一艘飛船的頂上。

    那邊,李明都和卓瑪吉祥落在一處,眼瞧著周圍的內肢逐漸升起,形成包圍之勢。

    “數量應該不會很多。丹楓白鳳給內肢下達的指令應該是不驚動路人。”

    卓瑪吉祥焦急道。

    李明都已經意識到丹楓白鳳是希望囚犯們離開的,甚至她一手策劃了這場越獄的一半,但這種希望,她又絕不能表現出來,並且要表現出她在積極抓捕逃犯。那麽丹楓白鳳會在她的行動中指示出什麽嗎

    他的目光緩緩移動。

    但兩種特定頻率的次聲波已經被集束釋放,直接穿透了太空服的軟防護。李明都現在寄宿的人體頓時一軟,卓瑪吉祥更不好受。她們的人體早已被研究透徹,特定頻率的次聲波和人體器官產生的共振,讓她的平衡感頓時喪失,她正欲嘔吐,兩腳一個踉蹌,當場就要跪倒。

    但這時,哪裏是能放鬆的時機。源自地球環境的不定型同樣對超、次聲波敏感,但敏感的頻率與人體器官並不相同,如今強行支起人體,驅使人體肌肉,李明都抓著卓瑪吉祥的手,把她背到身上,便往底處跳去。

    兩道低能激光已經斜斜地飛過他們的頭頂。低能激光同樣是一種非致命武器,可以損傷中樞神經的工作,使人產生幻覺幻聽。如果正對眼睛、耳蝸等部位,則能造成當場使命、失禁等效果。船井之中,空間廣闊,氣體稀薄,次聲波的效果不強,但低能激光能竟全功。尤其是如今情況,內肢知曉他們所穿太空服的所有原理,可以使用低能激光破壞位處太空服內側的精細器件的功能,從而使得次聲波能夠毫無阻礙地共振全身。

    這裏確實是一處偏僻空間,被幾艘大船擋住。最近的遊客也不可能看到他們的鬥爭。煙霧的騰起隻會被認為是工業的塵埃,隻一小會兒就會消散在無盡的太空中。

    “怎麽辦?怎麽辦?”

    李明都的大腦狂轉,但想不出任何辦法。

    遠遠目去,分出去的逃犯隊伍同樣被內肢包圍了。

    逃犯們的牌實在是太少了。對於李明都,要麽就是放棄逃跑,徑直麵對房宿的使者,或許也能完成他的目的。真正的辦法不在逃犯們的手上,而是在更多的、無數的鬥爭的力量身上。

    “丹楓白鳳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他又一次想到了這點。

    然而已經沒有思考的空閑了,就這一瞬間,一團火光向著李明都一閃,四周同時爆出閃光,他閉上眼睛的同時,球罩的表麵出現裂痕,轟鳴與呼嘯直接摧毀了不定型的聽覺。

    低能激光同時射中了卓瑪吉祥的背部。次聲波的影響讓她半身失禁,屎尿齊流,眼淚和口水把麵部扭成了一團花。憑著最後一股意誌力,她勉強調試了太空服的參數,將聲波的接受範圍整為零,防護水平調到最高。

    於是所有外界響動頓時一消,她才稍微感到了舒適。但惡心和眩暈始終不散。

    “往那裏跑……”

    “往哪裏跑?”

    這時的李明都幾乎什麽聽不清楚,天旋地轉,所有的一切都在嗡嗡地響。濃煙揚起,引起了往這邊過來的客人的驚詫。

    “那是在調試什麽?”

    黃山野卉天真無邪地問道。

    李明都四肢一軟,卓瑪吉祥勉強抓住他的手,一齊落在一條懸臂上。不定型再度撐起全身,同時學著卓瑪吉祥一樣把太空服的防護功能調到極限,周圍聲音全部消失,整個球罩視野直接變成灰色。隻有幾條裂痕還顯出了鮮豔的彩,那是納米機器正在盡力縫合球罩的破缺。因為沒有質料,這種縫合乃是拆東牆補西牆的行為,隻能維持短暫時間。

    憑著太空服提供的微弱動力,李明都再度背起卓瑪吉祥一路狂奔。塵埃震動,原是懸臂抬起,兩人再度失去平衡,被拋到半空,因為重力微弱的關係,斜斜地劃出一個巨大弧線,徑直飛向一邊,直接撞上一艘超大飛船的外壁。

    他勉強調整姿態,隻讓自己的肩膀撞上。

    “是使者,還是逃犯?”

    他還在想。

    外壁的材質尖銳而冰冷,但撞上的瞬間,逃犯意識到那絕對不是能觸碰的東西。隔著一層太空服,肩膀的熱量居然也被帶動,像是在周流旋轉,沿著表麵轉圈,冷熱交替變換,緊接著一麻,直接失去感知。

    而內肢已紛紛至,上麵的內肢和,落入囚籠。

    沒有去思考的功夫,不定型在太空服的表麵舒展了自己蜷縮的切片。經過切片的力場同樣變化,產生了一個橫向的斜力,把他們再度拋出。

    “那裏!那裏!”

    抱著李明都的卓瑪吉祥竭力大聲道。

    她忘了她和李明都都已經雙向關閉了聲波接受。然而李明都憑著她的動作,理解到了她想要前往某一地點的意圖,也就看到了丹楓白鳳如此計算的意義。

    引導牌在對視的時候顯出了三個字:

    過海號。

    豈不正是東噶多吉所見的“跨過大海”。

    李明都鼓足太空服所有動力,幾個關節點的亮光閃爍,但從軌跡核算,還不足以落到過海號上。過海號在上空,而他的落點是偏下的位置,動力卻已不足。

    下方內肢重又追來。灰暗的球罩表麵裂出更多縫隙,縫隙裏是一連串的氣泡。一顆流彈拋來,炸開大量煙霧。煙霧滲入口鼻,人體頓覺麻痹。不定型收縮自己的身形,延進人手,控製人體點開太空服的解離鍵。

    整件衣服被兩手拉開,張成一麵纖維降落傘,反借這煙霧彈藥衝力,把人往上提了提,便到了合適位置。李明都抓準時機,鬆開拉住太空服的雙手,人影就此蕩出煙霧,往過海號的表麵落去。

    因為失去了太空服,他在空中轉身困難。內肢己酉等三個機器徑直飛近,想要近身鉗製。

    可就這時,過海號旁邊的大船搖了一搖,向外升起,蕩開了周圍的塵埃。先前躲藏視線的命令沒有撤銷。內肢機器就重新計算軌道。

    而這短暫時間,李明都已一手抓住飛船的起落架,吊在過海號的下頭。

    “快!開門!”

    李明都一聲大叫。

    而卓瑪吉祥也是強打精神,從他的背上爬到門口。

    “密碼!密碼——”

    格列珠金、東嘎央拉和屯彌赤烈三人所看到的數字回蕩在她的腦海中。她不敢輸錯,連續嚐試。誰知道幾個排列組合全部無效。過海號保持了可怕的靜默。

    這時,正吊在鋼鐵天穹邊上的本巴取出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屏蔽器,他往多吉的手裏塞。屏蔽器是從維生艙裏取出的。多吉撐著暈眩的本巴那欽,還不知其意,等看到李明都向他招手後,連忙往上一扔。

    “可屏蔽器又有什麽用!”

    卓瑪吉祥鼻涕邋遢的小嘴一抽一抽。她幾乎看不見,也聽不到什麽聲音。

    但李明都卻已領悟了本巴的意思:

    “隻要我們能逃走,那屏蔽器就‘可以’不成為罪證,所以……他們做的手腳比我們想象得多。”

    他學著囚犯們先前的做法把屏蔽器打開,往控製麵板上按。誰知就這樣,屏蔽器果然幹擾了麵板,上麵的密碼自動排列成行。

    門無聲地滑開。因為沒有正式出廠,內部空氣向外逸散,形成了短暫的氣壓。人體的耳朵嗡的一響滲出了鮮血,而卓瑪吉祥的鱗片同樣淋漓。

    不定型平衡氣壓,把自己扯成兩塊,強驅人體雙腿向前,抓著卓瑪吉祥一起跌入艙室。

    內肢追到邊上,卻隻見到已經關攏的大門。

    站在遠處的黃山野卉一聲尖叫。而她的教授卻忍不住微笑了。微笑轉瞬即逝,重新變成嚴肅的麵孔,輕盈的風從過海號的底下向他們撲過,過海號的船身瞬間變得透明,幾乎消失在了這個現實世界。接著,一圈紅光從它的頭閃到了尾。

    “啟動!啟動……啟動啊!”

    李明都在船內大喊大叫。船本身並沒有基於聲控的底層控製係統,但過海號的人工智能理解了他的意圖。初升的意誌凝視著她未來的兩位主人,不知為何,她在其中一位的身上感到了親切。

    不定型的體內還殘留有當初零三八六的古老氣息。那是三位一體的人曾經生活的痕跡。

    周圍的牆壁頓時亮起了五顏六色的光澤。接著,太空從四麵八方湧現了。於是牆壁、天花板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不見。隻留下一扇門,靜止不變地豎立在浩瀚的拉尼凱尼亞之中。

    長蛇座、半人馬座、天爐座或者波江座,矩尺座,還有室女座以及室女座中的銀河係就這樣出現在了門的左右。彼此影響的星係形成了像是纖維的光絲,在靜止黑暗的夜空中閃閃發光。

    李明都走在前頭,卓瑪吉祥勉強支起身體幾乎是爬在後頭

    “要去哪裏?”

    這個念頭剛剛出現在李明都的腦海裏,他突然頓住了,然後欣喜若狂地大叫道:

    “去地球!地球!知道什麽是地球嗎?”

    光輝的銀河隨之舒展,無數的地球在過海號的搜尋中一一列出與排查。

    聽到這話的卓瑪吉祥在痛苦的糾結中蘇醒了。她抓住李明都的手,仰著頭,渾身震顫地大叫道:

    “不行,還有人!外麵還有人!”

    “你在說什麽!”

    李明都猛地轉過頭來,從人體嘴中探出的不定型,像是從地獄的大口中探出的魔鬼,它控製人體的怒斥,還有那雙冰冷噴火的眼睛,嚇倒了卓瑪吉祥。有鱗的女孩一下子跌在地上,恥辱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她又驚又怕,耳鳴目眩,腦袋糊糊塗塗,隻重複道:

    “還有人呢……還有人呢……”

    李明都頓住了。

    不定型哆嗦了一下。麵色灰白的人體,嘴唇哆嗦,忽然仰天大叫了一聲。然後他紅著眼,盯著還在哭的卓瑪吉祥說:

    “是還有人。我知道!不用你說。”

    過海號聆聽到了全新的意誌。它從蓄勢待發中冷靜了下來,輕輕一撞,便使下方的架子變形,然後沉入底部。

    在它身體的表麵,投影出的訊息閃過東噶多吉的眼簾。

    他們倆爬起樓梯,就頂著化學氣體往上衝。內肢正要接近,強行分開兩者。正適時,過海號從隱形中出現了。

    列缺的轟鳴,引起了周圍短暫所有力方向短暫的變化,內肢頓時撞得七暈八素。與此同時,過海號艙門打開,直接把東噶多吉和本巴那欽罩進其中。

    接著,過海號便向另外兩組人的方向前進了。那兩組人已經匯合到了一起,他們吸引了最多內肢的注意力,也大半被捉,已經失去了行動能力。

    可是,按照丹楓白鳳的意誌,這些重被捉住的囚犯,還需要等待其他囚犯一起被捉。他們被聚在了一塊兒。

    這時,過海號也不偽裝,直接往他們的方向撞去。

    船內一陣動搖,過海號的表麵,正在休眠的維護納米機器全部喚醒,開始重整出入口。

    內肢意識到情況有變,紛紛阻擾在前。但列缺已經啟動,對稱性的破缺,已經改變了質量的維度。船體像是消失了一樣,在量子的層麵上擦過了它們的全身。它們彼此發生了隧穿效應,以幾乎不可能的形式穿透了彼此禁止的能量勢壘。

    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過海號。它一把撞上囚犯的隊伍,所有囚犯都被納米機器包裹在內,進入艙體。然後納米機器開始重組,回到原本最適合的形態。

    活著的飛船已經收齊了所有的人。它在地麵上滑行出數千米的距離,便重新騰飛向上,朝著船井外的天空行駛而去。

    李明都正欲前往地球,可那時,本巴那欽已經稍微恢複。他衝起前來,就以雙臂鉗製住了他的身體,捂住了他的口鼻。

    屯彌赤烈緊追其後,在東嘎多吉不明白的眼神中對著過海號大叫道:

    “去你的預設星球。”

    既然做到了這種地步,那麽過海號按照其原本主人的計劃第一個要探訪的星球也必然有其目的。

    列缺開始全力運轉,船體接受了這一命令。外壁開始閃爍,逐漸形成了全反射的壁壘,扭曲了光學的外形。

    直到這時,黃山野卉才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天空,痛苦地吼喊道:

    “這是我們的船!別走!”

    她伸著手,可她們的船已經聽不到她的聲音。

    任何一個實體都不會嚐試直接阻止列缺的航出。丹楓白鳳同樣如此,她的身體旋開了門口的控製閥。而她的影像站在李明都人體的身旁,用一種既不是在思考、也不是在意識的像是隨機似的方法說出了一連串有意義的字:

    “這下,你可做成了。”

    “你不也做成了?”

    可李明都隻是露出了一個她不理解的笑。

    “我可什麽都沒做。”

    她說。

    就這霎時間的功夫,過海號已經脫離丹楓白鳳的身體,見到了無限的宇宙。恢弘的使者,被這突然的噪音驚醒。圍繞在它周旁的衛星,看到了這一飛船的湧出。它便略微地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更加重視起眼前的丹楓白鳳。

    過海號速度還在持續上升,已經不可能再阻止了。宇宙的視野已經在臨界光速的航行中發生驟變。

    巡天總覽消失在四旁。舷窗中開始出現如絲如縷的星光,本巴那欽終於雙腿一軟,鬆開手臂,跪倒在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李明都站起身來,啪的一聲打到了他的臉上。

    他摸著自己火辣辣的臉,頓了一下,隨後仍像是毫不在意地嘻嘻地笑了起來。

    於是不定型聯通人體的神經也就一起笑了:

    “好呀!好呀!好你個小子。”

    航線一旦確定,就已難以更改。

    過海號預計要考察的第一顆行星處在一千光年外。

    內部的時間可能隻是一兩個月。但對於外部,再怎樣,也已經是一千年後的事情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