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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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偶然走在路上聽到一段音樂,他會因為音樂感到悲傷或者快樂。盡管他沒有真正經曆過,但卻得到了情感上的體驗。
十八世紀的學者把經曆一詞解釋為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在人的活動中繼續存在著,並且是以不同的方式存在著。而到了十九世紀,人們清晰地提出,即使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但隻要認知到了,也能在人的活動繼續存在。他們把這種感受稱為體驗。
人類所能得到的體驗看似無窮,然而已知的無窮都有邊界。體驗同樣無限而有界,就像一條數軸,它是從零到一,就在這一的小段裏有無窮細分無窮組合無限個的數字,但它永遠不會有二和三。它的邊界是三個東西,分別為人的自身、曆史以及社會。
現在,人自身的邊界已經被拆除了,人可以擁有無限的壽命,也可以變成不同的人。那麽隻剩下了兩條邊界。從這一角度來設想,不難察覺到當時人類世中期的環境下,是不能不對虞八百年的曆史被補全而感到歡欣的。房宿聯盟從中探知了秘密,也是不能不產生占據心和虛榮心的。存在於房宿聯盟從上到下的人是不可能不將體驗擴散的。他們甚至還會認為他們已經知道了一切後果,覺得從上到下任何一個層麵就可以輕鬆拿捏一個凡人的命運。不若說,人類世中期到人類世晚期的曆史其成與敗根本的原因本來就不在於此。
總而言之,公元第一千六百萬百一零七世紀,李明都向房宿聯盟交代了自己對虞八百年大部分的認識。
隨後萬年一會宣布來自虞八百年的時間旅行者無罪。丹楓白鳳被判處了一個嚴重的懲罰——既然囚禁了一個自由人一萬年,那麽她就要負擔起李明都接下來一萬年的自由。除此以外,李明都屬於自然人係的初級階段,在現今的人類社會與兒童無異。因此,遙山幾微在遙山蒼翠的示意下仍作為臨時監護人陪同出行。
李明都來到房宿增六六五算是有一萬多年的時間了,但他卻是第一次活生生地作為人走在碧梧仙館的表麵,感受到從天而降的濕潤的雨。
入目所及的所有建築都像是鏡麵,每一片鏡麵都在反射天空,草木搖曳,幾乎分不出哪裏是天空、哪裏是大地,哪裏是草,哪裏有雲,全部的自然都是在空空一片的世界裏。
而丹楓白鳳前來赴約的外肢就停在行星軌道的泊站之旁,在蔚藍的天色裏,像是從巨傘的骨架中延伸出來的一根針頭。
丹楓白鳳花費了巨大的精力,保持了李明都沒有變化的身體。根據遙山幾微的說法,那是類似視界的手段,隱柱的內部本身就是一個極高遠的引力井,鍾慢效應在其中極為明顯。她的做法一開始或許是為了她與李明都的交易,也可能是為了更好地保存這個珍貴的樣本,不過到了現在便產生了一個額外的價值。那就是讓這種身體遍地都是。
李明都走在路上,在“李明都”的群體裏並不顯眼。這些人不說話,他們的交流發生在電波中。為此,打聽不到消息的李明都隻得直言詢問遙山幾微關於前線世界和兩個世界的戰爭的事情。
至於網絡查詢,查詢這個行為本身,在被監視的意義,和在能動的意義上,與詢問遙山幾微是等價的。
誰知遙山幾微的了解也隻是從別人那裏聽過來的。而別人也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都是些模糊不清的描述。整個信息網絡裏描述最清晰的便是發生在前幾年的為了慶祝勝利的宴會,宴會已經舉行了一次又一次。
李明都不禁追問宴會裏有沒有具體提到什麽細節。
遙山幾微卻說也許有碇客了解吧。
“碇客?”
宴會的客人?
“那些隻生活在高速世界的人。”
物理學按照既有的物理理論將世界分為宏觀的和微觀的,原因在於微觀世界的量子現象實在不符合宏觀世界的觀念。物理學也同樣將世界分為低速和高速的。原因同樣在於越接近光速,物理法則就越悖離常識。習慣光速航行後的人很難再回到原本的生活,而且原本的生活也已經被時間改變。
這群人就被叫做碇客,隻偶爾會在個別的星係停留。
在房宿增六六五,暫棲的碇客不少,約有三四個。但了解前線世界的人是一個也沒有。
“我一直很想謀劃個聯絡員的位置,不用上前線。”
其中一個碇客和李明都聊天時講道:
“但同時能享受到前線最新的技術手段,和空前巨大規模的星橋。丹楓白鳳隻能製造比太空站更大的引力井。但是前線世界,已經能將曲率運用到分子的層麵上,以人力批量規劃質子和中子的運動,從而製造世界上不該存在的物質和物質的性質。房宿使用的飛船需要漫長的加速,然而前線世界的飛船,據說在一瞬間就能撕裂對稱性,直接進入光速。”
遙山幾微進門的時候,兩個人在微重力的環境下幾乎是在漂浮。
李明都盤腿坐在碇客的身前,而碇客的身體隻打印了上半,在設計圖的投影中可以看到他下半身裏為自己規劃的混合器官。他對李明都說:
“倒是您……想在我們現代的世界中做些什麽呢?我看你現在還是一個古人,沒有考慮過修正身體,成為一名真人嗎?這樣,你也可以成為一名碇客。像你這種情況,很適合成為碇客,能從丹楓白鳳的身上壓榨出足夠的價值來。她是有能力為此買單的。”
李明都委婉地拒絕了。
他既不想成為碇客,也還沒想過“長大”。
“那就要浪費許多時間了。”
這個有鰓的碇客歎了口氣。
李明都不禁問道:
“怎麽講?”
他卻說:
“動物的狀態無非是兩種,一種是活著,一種是死。如果你一直活著,活到自己時間的第一千年第一萬年,那麽你肯定已經突破了生理壽命極限,肯定也不是以原本的狀態活著了。而如果死了……死就更簡單不過了,你的認識已經進入總覽、你的人格已經被陰山記錄,總有人願意讓你繼續活下去或者替你活下去,造出一個你也不是難事。等我再遇到你,也肯定是一個已經成人的你了……”
眼前的人像是在認真地聽,碇客便嗬嗬地繼續說道:
“嬰兒在這個世界寸步難行。如果不願意變成真正的人,那麽一輩子也隻能在人的看顧下作有限的事情。沒有人能忍受一個徹底的無能,就像沒有動物會自願斷去四肢。你把自己限製在一個狹窄的井底。陽光照耀著無垠的世界,你卻不願一窺陽光下的燦爛天堂。但井總會灰飛煙滅,動物一定會在陽光下死去,而它們的靈魂就會在天堂涅槃重生。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情,所以最後,也隻不過是在浪費時間罷了。”
李明都沒有嚴厲地反駁,也沒有著急地應許,隻是誠懇地說:
“我知道了,謝謝你。”
從這句話中,碇客聽出了李明都的心跡,忍不住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透明皮膚下的渦動器官開始壓縮,兩頰中的鰓中順利地噴出了白霧似的熱蒸汽。這時候,碇客的下半身已經重新構造出來,他說他準備走了。
航行的目標是遠在十億光年外的史隆長城,那是比銀河係所在的拉尼亞凱亞超星係團更加豐富更加密集的物質天堂。
李明都心想在他的餘生中肯定是不會再見到這個人了。
但碇客靠神經掃描讀出了他的心思,搖了搖頭,說:
“你又忘記了我說過的話。”
在前線勝利的消息傳遍銀河人類世界的這幾百幾千年裏,銀河人類世界的局麵表現得非常平靜。
所有的消息實在是太遙遠了。人們慶祝它就好像在慶祝一個一千年前或兩千年前的節日。
李明都注定在房宿的世界一無所獲。
遙山幾微帶著李明都走出碇客房間的時候,浩瀚的碧梧仙館按照計劃下起了雨。這可能是碧梧仙館最黯淡的一個季節。因為計劃裏隻有雨而沒有雲,灰蒙蒙的天空中,氣巨星顯得很濕潤,空氣中傳遞著一種馥鬱的花香。
李明都還沒說自己接下來想要去做什麽,遙山幾微突然開口了:
“他說的是對的。”
李明都頓了下,講:
“你是說碇客?”
這個耗費了無數歲月和努力才獲得獨立的利趾不無嫉妒地點了點頭:
“確實如此。我也希望你能在客觀時間的一萬年內想清楚,這是房宿聯盟的法律判斷。一萬年後,你就失去優勢了。有許多人不曾能夠出生,便已經死去。”
但李明都沒有回答。
一陣久久的安靜讓遙山幾微不能不去揣度身邊的“兒童”到底在想些什麽……可他調用額外視覺去看時,看到的卻是一副輕鬆愉快的麵龐,還有一個幾乎什麽都沒有去想的表層思維。
這幾乎讓遙山幾微懷疑他是故意屏蔽了自己的思想。但這樣一個古代人又憑什麽能屏蔽自己的思想呢?
那雙眼睛張望著天邊逐漸落下的氣巨星。兩個人就這樣站著稍等了一會兒,雨變小了,億萬的恒星方才顯得明亮。
接著,李明都不容置疑地說道:
“接下來要去大火。”
從萬年一會的角度來講,這個請求沒什麽特別的。丹楓白鳳罕見的從頭到尾都沒表示過自己的不滿意。唯一悶悶不樂的可能隻有遙山幾微了。
但這是遙山蒼翠的命令。於是在表麵上,他同樣看不出情緒。
幾天後,丹楓白鳳的船井中又開出了一條新船。私底下,人們把這艘船所屬的係列叫做丹宸,也是丹楓白鳳從不外售的航天器,設計的靈感來源於“九出”。
房宿增六六五的九出景觀由九顆星星組成,丹宸從外形來看也是由九根琴弦組成的巨琴。每根琴弦都是頭大身細。九個頭部象征著九顆星星,弦身則象征著行星的光輝,做成了彗星似的設計。前部的九星匯於一起,慶祝房宿增六六五的繁華殷盛,在結構上的前密後疏,按照現實九星的距離等比旋轉排開的弦,便是期冀房宿的光輝永在。
這是個典型的不對稱設計,也隻有現代的航天工業才能容忍的無用之功。
丹宸有許多艘,每艘都有不同的編號,這艘是九號。
當天,丹宸九號在短短數個小時後便加速到臨界光速,消失在了大火的方向。
與一萬多年前相比,由於銀仙的擾動,獵戶座旋臂上大火與房宿增六六五的距離變大到了接近六十光年。
六十年後,丹宸開始減速,直到一光年圈內,大火依舊杳杳不可見聞。
中子星和白矮星互相繞著旋轉,微弱的明亮連近在身前的行星也不能照亮。越過塵埃雲後,大火的人類世界發出了信號。遙山幾微代為問候。
李明都從短暫的冰凍中醒來,就看到了那顆他從丹楓白鳳的口中聽到的星星。
大火十三。
一顆冰白色的天體,一個藏起了生機的天堂,融解的河流在回歸線之間延長與分裂,像是無始無終的樹杈。有幸的河流,它的周旁便會閃動著盎然的青綠色的光。
丹楓白鳳沒有說,但李明都從逃犯們那裏已經了解到一萬一千年前,他所屬的次異結晶恐怕就是在這裏被發現的。
一萬一千年後,或者兩天後,他乘坐丹宸號下降。丹宸號倒置前後,九弦輕輕地靠在了大火十三太空城的船港。那時,這座太空城正靜靜地圍著大火十三旋轉,監視著大火十三地上建設的情況。
原來的同鄉會已經改製,變成了大火自治委員會。他們把這座太空城叫做春望。
那是一座望遠鏡似的太空城,本體是透明材質的巨型管道,繞著自身的軸線旋轉,兩頭的船港像是它的鏡片。它與大火十三靠一條太空電梯相連。
數年前,房宿方麵重啟星橋通知了大火十三,大火十三對於房宿聯盟慎之又慎,對於這位時間旅行的客人就更是鄭重。
李明都從艙口飄落的時候,外交委員與光岩在船港廣場上就已經等了小一會兒了。
光岩盯著自己的腳尖,而外交委員抬起了頭,大膽地觀察這個時間的旅行者。
他們都是第一次見到活著的原型。
遙山幾微就站在他的身邊,不可能是其他人了。
外交委員說:
“李明都,是李明都先生,對吧。您的形憶在大火這裏反響也很熱烈。”
“那就是意氣相投,再好不過了。”
李明都笑著繼續說道:
“我來這裏也沒別的,就是為了看一看大火。大火在我的故鄉和記憶裏都是一顆特別的星星。”
“那是當然。”
就在這個時候,光岩開口了:
“我聽聞大火在起源地球的文化中也具有特殊的意義。它是四季輪回的星,是這樣嗎?”
李明都鄭重地點了點頭。
對於他來說,來到大火確實是有一部分意圖確實為了看一看這顆四季輪回之星。
大火人是好客的。他們在人係上也比較靠近先祖人類,唯一的不同是他們具有多對外肢,內裏的神經係統、血液係統、肌肉分布與先祖人類差距不大。從外形上看,他們很像是蜘蛛人。在太空站長大的大火人,往往六肢或八肢更加纖長,極似人頭蜘蛛,看上去也就猙獰恐怖。
生物的形狀在古老的過去有著祥瑞或者災厄的意味。然而現在的人類已經知道所有形狀隻不過是生物原始本能延續的識別,本來隻不過是大自然中的一種現象,既不是祥瑞,也不是災厄。
調製的空氣不適宜原型的生存。李明都帶著球罩,泰然自若地走在蜘蛛人之間。在蜘蛛人以外,複有其他的人形,其中甚至有自己人形的複製體或者調製體。房宿的第一次感到驚訝,大火的第二次隻是泰然。
一切都是丹楓白鳳買單,大火的眾人或者也有炫耀的衝動。外交委員的名字叫做象鼻,他在出港的路上說:
“那麽明都先生是先參觀春望,還是直接去看大火呢?”
“我對大火心心念念。”李明都笑道,“直接讓我近處看看大火吧。”
那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一段透明廊道,廊道空懸,上下是宇宙冥冥黑暗,左邊是大火二,那顆已經成了白矮星的灰燼,在放射微明。而右邊靠得近的就是那顆冰白色的星球,幽幽旋轉的大火十三。
“原來大火十三並不在宜居帶上,想要還複曆史的情景,有聰明的方法,也有笨拙的方法。從房宿的角度來看,真的是再簡單不過了,公式的方法,比如真空太陽,星橋嫁接,還有宿日重光,衡量一下應該都是可行的。”
象鼻向李明都和很少說話的遙山幾微介紹道:
“一萬多年前,我的‘父母’隨同光岩等前輩一起回到大火星係。那時候真的是一窮二白,什麽也沒有,隻有幾個人,還有一個願望。聰明的方法要技術,也有取巧的方法,比如景觀星球,也就是使用納米機器點對點地對能量進行分配,外麵套一層殼子,建造一個地底的發電機和運輸管道,這樣也能蒸發地表冰雪製造大氣,光源可以是冷光源,隻散發陽光,但不必要傳遞熱,營造一個景觀星球。大自然的調製是粗暴的,太陽的能量每時每刻的能量,行星能接收到的不足萬一。而人的調製是精細的,溫度、大氣循環、水循環,全部的一切都可以是打算好的,我們的渠道也足夠供給。”
“不過你們還是選擇了推動星球這條路。”
李明都說。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腦海裏不無五十多億年後的景象。不過對於他,還是體感時間幾十年前的事情。
“沒錯,我們花費了不小的力氣,把星球推到了這條軌道上,清除了軌道上的小行星,用高能融化地表一次性成型岩層,重新釋放大氣,我們想要盡可能地創造一個像是十億年前的過去的大火星係,盡管大火已經已經毀滅了。不過在房宿客人的眼中,實在是不值一提。”
象鼻說這話的事後神采奕然,想必心裏仍然是十足驕傲的。
遙山幾微搖了搖頭,客氣道:
“房宿也是經曆了不知幾百萬幾千萬的夜,才做到今天這樣互為表裏,共進同退。回到草創之初,這也是巨大工程。”
說完,他不自覺地看了一眼李明都那站得筆直的身影。
他的視線從大火十三上偏移,逐漸轉移到這顆行星身後那顆黯淡的白矮星。白矮星是最近億年寂滅的大火二。而在比這顆白矮星更遠的地方,便是十多億年前就已經消滅了的大火一。
迄今,大火一的殘骸仍在向外輻射脈衝。
最後,他的視線仍然回到了大火十三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幾微感覺他閃了閃眼睛。
“原來那時候在天上起伏的星星還有這樣的世界……”
他客氣地問道:
“象鼻委員,我想下去看看,就現在,可以嗎?”
“當然可以。”
象鼻興高采烈地說道。
現如今,大火十三的地表環境已經改造到了大部分人類都可以裸露生存的界限。李明都不需要做什麽準備,隻是重新打印了一下太空服,便隨著隊伍乘上了太空電梯。
他們坐在廂房內,迎向了大火十三的中央。
落點正是大火十三最重要的一塊陸地,天青州。
天青州也正是大火十三的人馬最初降落的土地。在這裏,他們建造了工廠和廠房,融化了大半的地表,重塑了地質的結構。
到了現在,象鼻領著李明都走出廂房,沿著地下通道進入地上廣場時,陽光灑滿了五顏六色的波浪。烏雲向街道的南方飄去,碰著了電梯的邊緣。淡紫色的天空中,死去了的大火二還在燃燒自己最後的軀殼。縱然是正午,也像是黃昏。
他們原可以讓行星離大火二更近。所謂的宜居帶也在距離大火二更近的地方,但為了盡可能保持大火十三的公轉和自轉周期,放棄了這一企圖。
興許是冰白色的大火十三太單調的緣故,新生的大火人窮盡了顏色的盡頭,所有的建築都是繽紛五彩,長滿了姹紫嫣紅的花。房子是用地質的岩石一次成型的,但他們在房子的表麵從中間向四方交錯變幻地粉刷彩虹,拿最豔麗的紅色與綠色的綢緞做窗簾。簇擁的花壇擺滿了他能夠見到的每一個角落。
插在房頭的旗幟在冰冷的旋風中飄揚,被從地表航空場的等離子引擎照得像是血一樣明亮。
象鼻說這是模仿了大火文明在最頂峰時候流行的配色主義風格。據說這種配色主義風格已經可以追溯到地球曆史的早期了。
李明都不懂藝術,隻能應和象鼻的滔滔不絕。
多肢的大火人在路上來來往往,他感到了非常親切。
李明都懷著愉快的心情說道:
“宇宙用百萬年的紅巨星階段摧毀一個星係,你們用一萬年就重新做成了新的家園,實在是頂頂了不起了。”
象鼻謙虛地說道:
“這樣的事情在銀河中到處都是。與房宿現如今的自如自在相比,我們要走的路還太遠了。”
盡管想要顯得謙虛,但喜悅的心情抑製不住。技術的差距盡管清楚地曉得,但曉得本身又怎能是親身的體驗呢?
安排了地上的食宿。在通往招待所庭院的小徑中,長著許多李明都認不出來卻又覺得仿佛相識的樹。大火人講這是巡天總覽裏的保存,是來自數億年前的植物的基因。樹葉的搖曳就像天上的雲朵。河水在樹下流淌,裏麵倒映出了天青城靜謐的夜。
城外溫度已經低過零下一百度,城內溫度也到了零下五十度。
這時的大火二隱沒在城市的背後。深青色的空中,繁星簇擁著春望。
委員會安排的招待所在地下的城市群中,通過電梯和隧道與城市各處相連。城市群像是一個迷宮,一層層往外點綴著不同風格的壁紙,可以看出逐年擴建的痕跡。
與房宿的建築相比,大火內部裝修部分顯得弱化,沒有主義和主角的意識。裝潢可以隨時自選和更改,依靠的是一次性打印成型。對於大火人,他們還會配合增強現實功能做到更誇張的娛樂化的效果。
而它們外在的整體的部分則幾乎可以看出欲蓋彌彰的痕跡。
差不多也是時候了。
晚上八點,大火時間的晚上八點,被丹楓白鳳叫做內氣微元的一種超微型機器人被李明都放了出來。
大火人既沒有防備,以他們的技術也無法識別。這種機器便利用無處不在的物質開始自我複製,開始在空氣中自由自在地散布開來了。
李明都白天參觀大火,與虞八百年感興趣的大火人交談曆史,晚上回到招待所房間瀏覽大火人公開的知識網絡。
因為沒有羽化成人,他沒辦法直接和這種納米機器人似的東西交流。
但這種東西附著在人體上,足以四兩撥千斤,通過刺激神經、穿過肌膚的方法,給出多種多樣的信號。
第四天的晚上,納米機器人給出了信號:
“找到了。”
他便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帶上球罩,走進了天青地下冰冷的夜晚。
內氣微元規劃了他的路線,在穿過他的視網膜的瞬間做出了地圖的標記。
這條人跡罕至的路線包含了維修的管道、監控的盲區、走水的枯井,它幾乎沒有人,就算有人也好像看不見他一樣從他的身邊穿過。散布在空氣中的內氣微元,侵入到機器體內部的內氣微元,已經影響了所有成人增強現實的五官,曲折了所有兒童所能見到的世界。
然而從後來的曆史看,在當時能夠發現李明都動靜的大火人仍然有三個。
一個是天生眼盲耳聰的大火兒童,在落後的大火,所謂的眼盲也不屬於絕症,隻不過是要重新設計視覺神經與激活大腦相應的控製區。然而有趣的是,他的父母剛好是一種奇特的靈視主義者,拒絕為他們的兒子做眼盲的治療。
這個兒童因為過分靈敏的聽覺,喜歡把自己關在最安靜的休眠艙內。但前一天他選擇了成人,選擇背棄父母的願望治療眼盲。為此惴惴不安的人在街上來回踱步,聽到了從隔壁傳來的聲響。
有一個瞬間,他可能能成為大火的英雄,站上定形世界與不定形世界共同矚目的焦點,但也是這一個瞬間,長久的平庸與保守讓他無法邁出這一步,最終恍惚地從時代的中心遺落了。
而第二個則是一個密閉性完整的機器人,內氣微元無法侵入。但它還沒有出生,不屬於人類的一員,因此也不敢對人類的任何行為作出異議。
至於第三個,他就是遙山幾微。
整個事情顯得非常輕鬆,在十分鍾內,他就坐上了特調的電梯。這一電梯將他送往了天青州的下層,也就是基層。
基層要比想象中的狹窄,絕大部分都是岩層,和岩層表麵固化的支撐體。那個東西應該被沉入了更深處,也就是基層的再下層,可能是在莫霍界麵以下了。
在這一深度,岩漿運動傳導了熱量,支撐地基仍顯得非常冰冷,但室內環境溫度已經接近一百度。
沒有人看守,或者說,隻有“還不算人”的機器在這裏運行。在內氣微元麵前,這些機器顯得太過孱弱了。
像是在靜止的時間中漫步,李明都輕易地來到了最後一道電梯,也是大火預留的最古老的井。
然後,電梯開始下降了。
到這裏,丹楓白鳳以及李明都的、或者不定型的與李明都的計劃已經算是成功了一半。
內氣微元開始收縮防守,主力控製著局部區域。大火人的監控已經察覺到了物質分布上的異常,其中一個監控員已經查到了微觀,上報到了指揮部。內氣微元從空氣的振動中察覺到有其他人正在跟來。
但不需要多少時間了,按照丹楓白鳳的規劃,等到掌握確鑿的證據,丹宸號空降大火表麵,進行全地表無差別幹擾。利趾出身的遙山幾微足以護衛李明都殺出重圍。
李明都在被遙山幾微接出去時確實是睡死了的。
但在一個月以前,已經察覺到風向不對的丹楓白鳳曾多次喚醒李明都。其中一次,李明都稍微投以部分的注意力。
當時,她告訴了李明都他可能即將脫離的事實。但同時,她也對李明都說:
“出去了也不代表是自由,宇宙隻不過是一個更大的樊籠。我們的約定仍然有效。你可以自由地選擇。”
這個投影的人形站在李明都的身前,凝視著他的眼睛。
李明都答應了,並且從善如流地按照導師的教導,說出了一部分無關緊要的關於不定型世界的知識。丹楓白鳳聽罷,他便提出了一個要求——前往他在這個時代的第一站。
丹楓白鳳答應了。
她的要求就是將內氣微元這種機器人帶到大火,查找簇的存在,這與不定型世界的意圖一拍即合。
一萬年前,房宿接收次異結晶爆炸後,就與大火斷絕了聯係。對於大火後來的處理也不甚清楚。
唯一清楚的事實在於後來大火再也沒有貿然運輸的事情,換而言之,那個東西,或者那個現象仍然在大火星係的內部。
一萬年後,或許就連大火自己都已經忘記了這個遲遲沒有發作的炸彈,而疏於嚴加的保管。
電梯的大門緩緩打開,他幾乎是戰栗地走進了觀測房間。
觀測房間很大,據說原來是個倉庫,被沉進了地底的深處。牆上有著一道突出的合成材料大門。
它可能已經有數千年沒有打開過了。
而大門的後麵複有大門,牆後還有其他的牆,這些都是每一千年擴建一次的成果。在這觀測的房間裏留下了數百具維修機器人的軀殼。每隔一段時間,它們就會重啟、檢修與維護。
“那就打開這道門吧。”
李明都對著空氣,對著空氣中散布的內氣微元說道。
“打不開。”
機器穿過視網膜,給出了最簡單的回答。
他頓時驚愕地揚起了眉毛:
“怎麽會打不開呢?”
內氣微元已經聚集了起來,控製了一兩台機器人的身體,用於自己的思考。其中一台機器人說道:
“封死了,前後左右上下全部封死了,沒有留下任何縫隙,我們也穿不過去。”
另一個機器說:
“這隻是做成門的樣子的牆。這個‘門’的實際作用是引線。”
“引線?”
“炸彈,不過因為隔絕的原因,無法得知什麽性質的炸彈,但我們推測它和當初大火十三重建地表時是同一個能級。”
“有什麽辦法嗎?哪怕是強行?”
“做不到。”
內氣微元控製的機器人說:
“我們正在遍曆這裏所有的能動工具,但都做不到。能做到的,時間不夠了,有許多人正在往這裏來。”
李明都眼眶發紅,拳頭擊打在柱子上。
在他的想法中,已經是前功盡棄的了。
這是一次完全依靠房宿對大火門類科技的領先進行的“潛入”,它以失敗告終從邏輯上原本是理所當然的。並且這個行動幾乎是完全暴露了李明都的存在,卻沒有抓到確鑿的證據。如果有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像這樣輕鬆的機會了。
“那隻能先撤退了嗎?”
“我們會幫助你,但我們已經暴露,我們已經在被清除。”
李明都心裏已經明白行動得太貿然了。但他已經顧不得考慮之後的做法,隻能轉身向電梯處逃去。
但新的廂房落到了底。
李明都的心同樣沉到了穀底。
假如大火的人先到達了這裏,或許接下來的曆史都會大不相同。
然而曆史在這裏開了一個玩笑。
門緩緩打開了。站在裏麵的是——
遙山幾微。
也是最早發現李明都的動靜的三個人之一。
在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驚慌。他原本就是為了戰鬥而被製造出來的兵器。
李明都睜大了自己的眼睛。
他突然想起了當初逃犯們的自述。在逃出白鳳監獄時,不止是丹楓白鳳想讓他們消失,也有其他存在於房宿中的力量幫助他們了解了過海號的存在。如果追溯到更早以前,又是誰透露的次異結晶的運輸呢?
遙山幾微不知道那個答案。因為他深刻地知道,他也隻不過是一個工具。
原則上,作為一個工具,他不該在這個時候主動出擊。
但在發現李明都動向的瞬間,他突然想要出來,想要追蹤,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在隱隱之中,也意識到了眼前的人的不平凡與背後的丹楓白鳳的存在。
也因此,他抓住了一個機會,站在了曆史、偉大與卑鄙的風口浪尖。
他沉靜地問道:
“你究竟在做什麽?我看到你偷偷走了出來,我看到……微元在蒙蔽機器。你知道嗎?房宿的部隊正在追過來。”
李明都抖了抖身子,站直了。
他說:
“我想穿過那扇門。”
“門後麵有什麽?”
“還不知道。”
“還不知道?”他皺起了眉頭,生化的肌肉因此虯結,“那為什麽要進去?”
“因為裏麵的東西可能會改變整個銀河。”
李明都說。
“原來如此,那你為什麽還不進去呢?”
“我沒有辦法。那裏有扇像門的牆。”
李明都看著遙山幾微,側過身體,指著那個大圓盤。
“但你有辦法,是不是?你能……穿過它。”
遙山幾微頓住了。
於他個人而言,這是一個違背了法律的、違背了命令的舉動。在他出生之前的教育中,這種想象、這種舉動、這種可能都是不該有的、不能有的、實際上也是無法產生的,作為一個工具,他沒有任何選擇。直到他出生以後,突然……選擇變得無限之多,好像……做什麽都是可以的了。
偷盜不過是處罰,然而在之前偷盜這個想法在他的腦海裏都不存在。殺人理應償命,然而睜眼就能看到逃犯到處都是,好像也不是一定會被終止的了。所謂的懲罰並不會真正地降臨到身上。就算降臨了,那也是過錯發生以後的事情了。
但在出生以前,在他的腦海中,在犯下過錯以前,他就會被終止,是不可能存在的。
這短暫的沉默像是曆史的窒息。遙山幾微始終沒有說話,也許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電梯井的聲音越來越大。某種東西,不是廂房,而是更可怕的某種活武器正在迅速下墜。在那個東西碰到廂房的瞬間,整個觀測房間都被震動。巨大的聲響迫使內氣微元行動了起來。電梯的大門整個扭曲與撕裂,那個東西正在敲擊大門。
它要進來了,它馬上就要破門而入了。
這時,遙山幾微說:
“轉身,往大門的方向走。”
李明都聽話照做,隻從眼角的餘光中瞥見闖進來的執法機器。機器帶來了奔馬和光岩們的眼睛。
“你們要做什麽?在這裏要幹什麽?這裏什麽也沒有!這裏是禁止出入區域。”
屏幕後的奔馬聲嘶力竭。
然而遙山幾微已經散去了自己的身體,隻與利趾的框架成絲狀相連。框架追上了李明都,所有的絲就都全部貼在李明都的太空服上,將他包裹了起來。
然後物質的緊閉被打破了,就像水滲過了石頭。光線因為空間不合常理的概率波彎曲,而瞬間迸發一圈淺淺的霓虹。
頓時,奔馬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一樣倒在了地上。
其他的人還不明白。
當時防衛部的秘書還一無所知地問道:
“那兩個人怎麽突然消失了?”
光岩的雙手撐在桌上,他恍惚地說道:
“那是隧穿。”
內氣微元幹擾了通訊視頻的傳遞。所有屏幕的光影扭曲起來。這突然給了奔馬一點不切實際的妄想。他對著光岩大聲道:
“我們一起過去。”
然後不等光岩回複,就已經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門。
而對於李明都和遙山幾微,隻不過是一瞬間的感覺喪失。在感覺回來的同時,阻擋他們的牆已經到了身後。
他們被逼到了一個狹窄的空間裏。
一種東西,一種浩大的東西,晶體,一麵接合一麵的八麵體,一個個棱角把他們抵住了僅留空間的邊緣。
原本填充在這裏的物質,已經被排開,有些原子擠成了高位的元素,迅速地放射開來。放射的微光照亮了兩個人的身前。
李明都悚然一驚,卻在轉瞬之間又安心地意識到自己仍在現實的空間中。
他沒有被傳送走。
什麽異象都沒有發生。
隻有遙山幾微惶惑不安的問:
“這是什麽?”
“你們的人把這東西叫做‘簇結晶’。”
李明都恍然地說道:
“而對我來說,這是一切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