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懸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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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萬多年前,同鄉會的眾人還在空曠地表的廠房裏開會的時候,每個人都說他們會把秘密守到天長地久。但要說他們真的自信於秘密不會被發現,就未免顯得太過天真。一個可能的事實是當時的所有知情者,包括奔馬,也包括光岩都在心底隱隱覺得終有一天秘密將會暴露。
    但像一些曆史評論家講的,他們真的能說出這點嗎?他們真的能大搖大擺地說出自己心裏的惶恐不安,能說出我們就不在大火建立自己的家園了吧,能說出沒辦法、那我們就換一個地方重新來過嗎?
    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那樣,就沒人支持他們。因為那樣,同鄉會就將分崩離析。因為那樣,他們就主動斷絕了與千人萬人的聯係。
    因此,同鄉會必須是鋌而走險的,他們必須在大火,甚至必須是在大火十三這唯一一顆有資質的行星上新建一個“大火認同”的家園。從這個角度,作為人類世中被記下的人物,他們所發揮的曆史作用在達生世中的評價是有失公允的。
    但他們仍然是天真的,天真的地方就在於他們自己都不信,卻又充滿了僥幸心理,以為事情任其發展也會變好,什麽也不做就是最好的。然而“任其發展”這個詞意味是將命運交還給上天。當時的同鄉會可能從未想過大火的簇結晶會在一萬年內就被發現,也可能從未在被發現前意識到這個從房宿來訪的古人就不可能隻是為了曆史學上的星象意趣而來的。
    其中也包括了奔馬。
    他從作戰中心的大門走出,穿過了天青州的街道,從長廊的窗戶裏看到夜色中從薑黃色變成絳紅色的牆壁,還有一連排已經開花了的樹。巴掌大的空地裏也被種上了大火十三在數億年前瀕臨滅絕的一種紫色的草。
    可直到坐上電梯,奔馬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簇結晶沒有異動。所有本星係檢測數據全部是正常的。地基也沒有破裂,就連底層的工業機器也全部好好地運行正常,數據庫裏不存在任何關於簇結晶的信息。
    這其中也包括他們自己。
    一萬多年前,同鄉會的知情者就在物理的層麵上洗去了自身的記憶,直到今天,直到這時,直到這件事情發生,奔馬才在納米機器的刺激下想起原來城市的底下還有這麽一個東西存在,才想明白為什麽自己平時總是無來由的擔心和悸動。
    這是與記憶機製不同的推理機製。當初設下的暗示詞和暗示處境會引導人體合理地推理出地基中隻可能是存在簇結晶才會演變成現在的情況。推理的方法能夠規避記憶信息的存在和轉移。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是房宿的方麵?”按照推理的結果,他已經恍然地意識到當初光岩那段消失的時間到底是為了什麽,額頭分泌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們為什麽不親自來?我都沉眠一萬年,換過四次身體,要來也應該早來了呀!”
    他的脖子上流下了涔涔的汗滴。一種不堪忍受的恐懼折磨著他的心靈。
    就在這種懊悔、恐懼與怨恨交織的心情中,新的廂房到達了底部,壓在了舊的被壓毀的廂房之上。
    奔馬戰栗地從舊廂房的碎片上走下,看到全部寂靜的空間中,正方盒子似的執法單元還有前方三個纖細長條人形的機器人。
    按照技術部門的想法,這三個人形機器是被無處不在的超微型機器控製了。
    按照常理,超微型機器在自複製的功能上無出其右,在其他的功能上就有退步。因此技術部門推測它們要麽組合起來形成大型的集中體,要麽就是控製其他的複雜物體來代替完成複雜的功能。
    執法單元製造的電磁場無法將內氣微元癱瘓。同樣,它表麵的場力能夠拒絕內氣微元的侵入。目標突然消失了,它的任務便變成了保護奔馬。
    奔馬卻從它的身邊繞過,亦步亦趨地往前走。
    內氣微元控製的命運站在四周,眼瞧著人子一步步走進,與他的目光相撞,卻保持了緘默。
    內氣微元也隻不過是工具。它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奔馬移開了自己的目光,仰起頭,看到了這過去留存的引線。在一萬年前的曆史中,引線所製造的破碎在快速的冷卻下,形成了大火十三廣袤深厚的新地殼,這個地殼徹底埋葬了和過去驅逐人類的元凶一模一樣的毀滅。
    然而現在,在引線的背後,他知道,正存在著一種新的毀滅。
    這個毀滅究竟是什麽呢?
    究竟是什麽東西正在門後?
    汗水浸透了身後,他出神地盯著前方寬廣的大牆壁。
    引線的牆已經存在了一萬年,原本光滑平坦的力場表層也受到了無處不在的物質的幹擾,而在波動中呈出螺旋似的花紋。
    九億年前,在大火二即將消滅的前夕,奔馬有一段在守心太空城等待撤離的難熬的日子。那時候,他憑著顯微陣列,他曾經清晰地看到了大火二的殼,這顆走向末路的恒星,它的內層和外層產生了分離,內部的物質層層堆疊,呈現出了就像是眼前這樣圓環的螺旋結構。五天後,人們引著他乘上飛船。飛船在無際黑暗的太空中飛行,行星消失在飛船的身後。他轉過頭,看到原本是恒星大火二的方向出現了一道光彩熠熠的大門,塵埃與氣體形成了絢麗的光圈。他應該走上前去,把這扇門關上,把所有的毀滅都關在門後。
    然後,他突然想起來他早就把門關上了,隻是毀滅自己無可阻擋地推開了門。
    也就在他想起來的時候,沒有縫隙的牆麵憑空吹來了一陣黃風。放射性的物質彎曲如虹霓,新的物質在他的眼前顯現,就這樣突然地來到了他的麵前。
    他的一切努力都無濟於事,他也就想起來了,門裏的究竟是什麽。
    是死神——
    是帶來結局的使者。
    不是可以融化地表重塑地貌的炸彈。
    而隻是兩個人。
    兩個可惡的人。
    他抬起了頭。
    執法單元隨之活動起來。它看到了李明都和遙山幾微,也就代表著臨時作戰部同樣看到了李明都和遙山幾微。在稍早一點的時候,還留在作戰部中的光岩在眾人激烈的討論中終於靠自己想明白了一點事情。
    “你們還記得過去應該有個東西被發送到了房宿嗎?那個東西隻可能是次異結晶。有沒有一種可能……”
    遇到簇結晶對於大火人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勘探隊員還是他所分享的視覺早已揭示了這一奇異的真相。然而想要清理一切痕跡的同鄉會卻唯獨在這點上忽視了天地的命運。
    他艱難地在頻道裏說道:
    “次異結晶已經回到了大火。”
    隻有很少的人在頻道裏。大火人把毫無意義的保密做到了最後的時刻。
    奔馬什麽話也沒說。
    “什麽?”
    彌留的世界裏,代表著已死的委員們的意誌尚且不解。
    光岩的雙手緊緊撐著桌麵。他失神地在頻道裏說道:
    “我的意思是,倘若說這個人就是‘次異結晶’本身呢……也隻有次異結晶才會這樣毫無芥蒂地盡情地去接觸簇。這個次異結晶現在回來了,回到了我們的麵前。”
    但到了這個時刻,討論這點已經沒有意義。
    在更早暴露的時候,春望太空城已經派出全部的武力壓製丹宸號。丹宸號雖然是展覽飛船,但丹楓白鳳在丹宸號上所下的手筆已經遠遠超過大火人所能理解的極限。
    它在眨眼間變得透明,消失在茫茫夜間,周圍隻剩下了引力波的來回震蕩的痕跡。人們隻能確定它正在繞著大火十三飛行,卻不知道它究竟在哪裏。
    “再掃一遍周圍有沒有納米機器,主機給我連接碎片地帶的自動化部隊。”
    光岩鎮定地對聯絡中的機器下令道:
    “先封鎖球體雲層內的所有通信,嚴禁任何通訊走出本星係。”
    大火星係的最大半徑大約一光年。球體雲層本身的直徑就超過零點九八光年,裏麵分布著許多大火過去的殘骸遺跡。自動化部隊在這裏複製繁殖,蔚為壯觀,其數量足以封鎖零點零二光年半徑內的所有通訊。
    星橋的命令在零點零二光年半徑的距離上比一切光速聯絡都要快上六天。從這點看,啟動封鎖在時間上好像已經是綽綽有餘的了
    然而宇宙的戰略中還存在另一個現象。那就是封鎖線的長度本身已經遠遠超過了零點零二光年。封鎖線的一點到達最遠的一點沿著封鎖線走需要二十天的時間,沿直線走大約要十四天,最短的距離反而是從大火十三這裏再次發射通訊,那就又變成了六天。
    因此,大火還不算放下心來,他們必須要在“現在的時間”和“六天後的時間”打個配合。這個配合就是在大火十三周圍製造引力井,減緩內部時間相對於外部時間的流速。
    這個預案從前線來看,不僅在技術上,哪怕隻是單純的戰略安排也已經顯得落後。但對於大火這個新生的後方集聚地來說,客觀來說,能做到已經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其他的委員們稍稍鎮定下來,但屏幕裏的奔馬,他的動作、他的表情卻在萌生出一種光岩不熟悉的東西,讓光岩感到了陌生。
    事情越是順利,光岩就越是感到不安。
    “還有,從通訊部門開始再做一遍過濾消殺,務必清空內氣微元,防止它們重建功能。”
    隨後,光岩也走出了大門。
    他知道他必須要製止一個人。
    一個真正會帶來毀滅的人。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然後乘上了向上的太空電梯,從而離地麵的城市越來越遠。
    支撐了頂上城市的地基藏著秘密的空間。它貫穿了地殼,插入了這顆星球的地幔,隻為了封存一件不該出現在大火的秘密。
    直到今日,奔馬也不明白為什麽簇結晶會出現在大火。大火的滅絕乃是在天文預言中的自然進程,曆史的記載中從未出現過任何關於簇的痕跡。
    在老一輩代代相傳的知識裏,簇隻不過是人類不得不離開地球的一個理由。為什麽簇會蔓延到大火,又是為什麽百般隱瞞最後又被發現,這是奔馬想不明白的事情。
    門沒有打開,但死神已經來到了他的麵前。
    其中一個死神解開了自己的身體,它的身軀從李明都的體表如絲如縷地剝落。原本架住李明都四肢的框架誇張地變形,從類人的“大”字形向外撐起,變成一個不規則地四邊形。
    四邊形向前走了一步。所有的絲縷,所有的微元機器沿著附上,迅速增殖出了用以裝飾的血肉。
    就這樣,他重新變成了一個房宿人,變成了一個遙山幾微。
    奔馬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卻隻能艱難地和緩地鼓掌稱讚:
    “今天,我也是開了眼界。打破物質孤立的技術在昨日還像是一個遙遠的傳說,居然今日就現在我的麵前。”
    對於讚揚,工具本不該有喜悅這種情感。它所能得到的反饋隻該停留在“積極”這一層麵。
    然而如今的遙山幾微卻感到了飄飄然,甚至對眼前的人產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輕視。
    確實,奔馬以及大火實在是太孱弱無能了。
    他不無傲慢地說道:
    “貿然拜訪是我方過錯。然而大火之密著實驚人,你們如何敢欺瞞前線?”
    “可是……”
    那個時候,奔馬也已經從光岩的通訊中得到了關於李明都的猜測。
    他著迷似的望著這個站在遙山幾微身後的人,像喝醉了似的搖搖晃晃往前走了一步:
    “你們為什麽偏偏要回到這裏呢?”
    李明都目光奇異地看著奔馬。不知道為什麽,他感覺他們的一些思想可能是共通的。
    “請兩位使者回答我。”
    奔馬彎下了自己的腰,隻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前麵。
    但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
    遙山幾微不說話,因為他正沉浸在剛剛過去的十幾分鍾繽紛的感情洪流之中。內氣微元也不說話,是因為它確實不知道,它失去了與丹宸號的連接,也就失去了與丹楓白鳳副腦的連接。現在的一切行動它都隻能即時演算。
    李明都也不說話,因為他已經知道了簇在這個時代人類世界的意義,也明白為什麽奔馬感到痛苦。執法單元同樣不說話,沒有人命令它幫助奔馬。新的命令讓它向後退了。
    而奔馬同樣遲遲沒有不說話。
    他紅著眼眶,精神像是離開了軀殼。突如其來的冷氣竄到了天靈蓋,那個不能自主的腦袋在低下時變得非常難看,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發出了像是野獸一樣沉重的呼吸聲。
    遙山幾微沒有憐憫之心:
    “一個人犯了錯,他不檢討自己的過錯,反倒要責怪別人的發現。在人類的世界,我們把這叫做不正當的。好了,你起來吧,該出去了。”
    誰知道奔馬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頭部撞到了地麵而流出了血,把他撐在地上的前肢染得血紅。
    奔馬仍然沒有說話。
    但遙山幾微搖了搖頭,說:
    “‘簇’的事情,我們不可能隱瞞。”
    但跪在地上的人就像是僵住了一樣,一動也不動,身體像是稍微膨脹了。
    “不對……他不是投降。”
    李明都猛地抬頭,意識到了事情的發展已經超過了他們的控製。
    “我們快走!”
    可就在那時候,奔馬的殘骸就像是被電擊似的,仰頭抬起,所有的肢體全部張開。他的胸膛被內部的機器破開了大洞,露出了斥力真空的內腔。
    隻有一粒小球在被力場控製,緩慢地轉動懸浮。表麵不露出任何光彩,樸實地像一顆鉛丸。
    因為是真空,又有斥力隔層,就連內氣微元也無法侵入,隻知道裏麵可以藏東西,但是否藏了它們並不確切地曉得。
    幾個被控製的機器人當即跳起,撲向奔馬。
    遙山幾微眯起了眼睛,吃驚地說道:
    “反物質彈頭。”
    在微觀世界的底層,與正常物質的電性完全相反,雖然都是正質量的物質,但反物質在現今的宇宙中,幾乎絕跡,縱使出現,也會迅速與正常物質互相湮滅,大部分質量都會轉化為能量。因為其效率是核轉化的千倍以上,在宇航大爆發的早期,曾作為武器使用。後來因為製備效率不高,不夠供應前線作戰,並且在保存管理和命中穩定性上都是問題,又被拋棄了,隻投入到部分工程中作為一種具有獨特物理性質的珍稀材料。
    這是一種已經落後了的兵器,早就退出了房宿常規武器的隊列,但卻是遙山幾微最害怕的攻擊之一。
    因為組成利趾的材料盡管殊異,但終究是重子的一種,終究是原子、中子和誇克的組成。
    也因為它不會瞄準遙山幾微,它隻會瞄準李明都。
    彈丸當即彈射出來。奔馬的全身都在電磁場爆發的瞬間潰爛,大氣甚至來不及發出呼嘯,燦爛奪目的光線就已經從空氣中迸發出來,光亮得像是在迅速膨脹的太陽,外圍形成的高熱圈在短短時間隔絕了反應的繼續發生。
    高熱圈本身就能融解世界上絕大多數的物質。而剩下的沒有被融解的物質就會在高熱圈濾去雜物的瞬間撞上裏麵還存在著的反物質彈頭。
    反物質彈頭便確定能毀滅一切不被燒毀的殊異材料。
    能夠反應的時間實在太短了。
    對於人體,甚至還不能察覺到光亮。
    對於遙山幾微,也隻解離自身,成就圓環似的框架,包裹李明都的同時打破物質禁閉,但已經無法阻止正反物質湮滅的太陽的升起了。
    火光變幻,整個房間頓時凝成一片紅光。周遭一片寂靜,整個地下世界刹那失聲,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傳達不出來。躍動的光亮順著磁場的引路,向著四麵八方狂暴地推去。電梯井的暗口先是亮起一顆微星,接著強光噴濺而出。
    噴泉足足噴發了十分鍾。利趾隻不過是有限能源的隧穿,帶著一個人就不可能在高能高熱幹擾下長時間持續。
    等到紅光四散,躲在電梯井裏的執法機器探下腦袋,隻見到“引線”的防禦層都被刮下了近一公分。表麵的場力已經在射線的幹擾下不能自我維持。休眠的機器人群被摧毀殆盡,隻在牆角留下些許抗高熱組件的殘骸。
    但是,沒有死。
    死神不會死去。
    毀滅仍然存在。
    李明都支起了自己的身體。
    原生的人類體表融化了一半,燒焦的肉炭變成了黑糊糊的一層,與太空服斷裂的纖維連在一起,眼珠子隻剩下了一顆,勉強還能夠視物。
    但他沒有死。
    屏幕背後的委員們張大了嘴巴。
    正麵吃下彈頭的遙山幾微,呈現出圓形的框架迅速回縮,在兩次折疊中變成人形。這時,執法單元觀測到他的腿部出現了斷裂。先前絲絮形成的力場被徹底擊穿,反物質彈頭確切無疑地湮滅了框架的部分。二十分之一框架的湮滅導致超過十分之一的絲縷和絲粒不受糾纏感應,而散落在地。
    也因此,遙山幾微難以回退人形,現在站在原地的人更像是一個掛著幾縷肉的骷髏。
    李明都的腦袋嗡嗡地響,他勉強起立,靠在遙山幾微的身後,說:
    “能走嗎?”
    說完,他才模糊地發現自己的聲帶已經融解,根本發不出聲音。靠著分布式意識和納米機器支撐的肉身與行屍無疑。
    “很難。”
    但遙山幾微理解到了他的想法:
    “你放出的內氣微元已經聯係了丹宸號,現在隻能看丹宸號能不能解救我們了。”
    “如果再中一發反物質彈……”他認出了這種現象,“還能活下來嗎?”
    “我能活,他也不敢。”
    遙山幾微撐住李明都的身體,說:
    “因為‘引線’的表層也被削穿了,假設他們再來一次,我可以控製爆炸的流向,擊穿你們的引線。再不濟,也能擊穿牆壁,靠簇結晶抵抗。”
    這話說得清亮,它不是說給李明都聽的,而是在威脅一個人。
    奔馬。
    執法單元從井中爬落。龐然的身軀從收縮態再度放大。它的表麵投影出了奔馬的形象。蜘蛛似的多足一一收攏,懷抱了自己的身軀。
    原來先前拜訪兩人的隻不過是他的一具代身。而現在的他又是新的一具。
    人類通過備份自己,使得自己的壽命變得與文明等同。
    “明明大家都是人類,你聽得懂我的話,你知道你的來由。”
    他張開了自己的嘴巴,露出了尖銳的牙齒:
    “可為什麽,為什麽你們偏偏要用一部分人的名義去打攪另一部分人的生活呢?”
    “那是原形人類與前線世界的指示。”
    遙山幾微說。
    然後奔馬就笑了。
    “你們還是不理解我的意思。你們還在用別人的命令和別人的指示做借口。你們還是在畏懼別人的力量。”
    他的聲音變得格外沙啞:
    “但你們可以不說不是嗎?就當是為了整個大火的世界、就當是為了施舍我們這群可憐的大火人……”
    “不要再妄想了。”
    明明不是真正的發現者,但遙山幾微在這個時候展現出了要堅定得多的決斷。
    “這是不可能的。何況,我們所發現的一切。”
    他側頭看向不能說話的李明都:
    “應該已經被上傳到丹宸號,丹宸號已經將其傳回了房宿。”
    奔馬突然不說話了。盡管已經不可能再有其他的餘地,他卻仍然緊緊地盯住遙山幾微。他所在的地方是春望的太空城。他是在太空城的蘇生室中醒來的。從背後的舷窗中可以看到大火十三。
    大火十三正走到白矮星的身旁,在他的身後猶如頂上圓光。上麵被照亮了的城市,像是冰白色大地上零碎的紋理。
    然後,像是忘了我似的,奔馬舉起了自己一雙又一雙的手。當六隻臂膀同時伸展在身體兩旁,而第四雙手在身前合攏時,他輕輕的呼出了一口長長的氣,火熱的顫抖就此從心底升起——
    “打死他們……”
    奔馬突然笑了,笑得臉皮緊繃繃的。
    在大笑中,他指著李明都和遙山幾微,激動無比地喊道:
    “把這兩個人徹底消滅掉!”
    狹窄的空間這時騷動起來,柱子、天花板以及牆壁像是蠕動了一下,然後在下一瞬間爆破似的分離崩析,變成了無數的碎塊。緊接著,引力的方向被暫時逆轉,從上方傳來一股強勁的吸力,仿佛一陣大風,把地上的兩人全部卷起,撞入了滿天碎屑的廢墟。
    這時,李明都才發現牆壁原來不是一個整體。它們的分裂也不是受到了外力。
    南來的北往,東走的西去,互相穿插,彼此擁擠,不計其數的自複製工業機器從直徑“公裏”的巨構變回了“納米”的細微,然後再變成了“厘米”的大小。在直徑為厘米的層次上,它們重新組織自身,形成了數以千萬的分構體。在一萬年前,一次性成型地表時,它們是在岩漿中預埋的“模具”,用來引導冷卻和形狀。地表成型後,它們成為了天青州城市建造的基礎,但被留下了古老的指令。
    現在這個指令被啟動了。
    每一個自複製機器都可以當做子彈使用。
    人們身處汪洋,才知道海中的每一滴水都是火藥。
    在短暫時間內,李明都的身體被瞄準了上千次。遙山幾微重新散形,斷裂了一個小口的框架極大伸展,它的絲絮和絲粒纏繞在框架表麵,形如兩個彼此交錯的圓環,與大火的機器發生了幾千次碰撞,餘音不絕。
    內氣微元感應到危機,控製三個機器體完成計算,同樣大量密聚,在失重的空中形成物理的盾牌和牆壁,在苦海中連綿震蕩。
    包括地上城市和地下一層的空間,裝飾用的吊燈在搖晃,池中的淥水無風起了一圈圈波痕,還醒著的大火平民已經能察覺到大地的震動。
    就算是臨時作戰部的眾多天人,也不曉得天青州地下居然還有這樣的功能,也是起了軒然大波。到處能聽見討論的聲音,對於奔馬這一大火十三世界的萬年始祖也生出許多懷疑。
    同樣是始祖的行政委員怒極,絕望似的喊叫:
    “縱使千般問題,他也不能繞過行政會議擅自與房宿開戰啊!”
    有的人已經想明白了,有的還不解,隻響應讚同。
    象鼻算是想明白的人裏的一個。他收斂了慣常的笑容,以一種糾結的表情說道:
    “還不能算。可能現在最好的方式就是……消滅他們兩人了。房宿的責問過後便可以填塞。”
    “為什麽?”
    象鼻沒有回答,隻連接了執法單元的視角,和防衛次委一起下達了命令。大火十三真正地開始運作起來。地下開始隆隆發響。
    “沒人會知道你們的。”
    在執法單元的觀察中,所有人都聽到了奔馬熱烈的話語。
    遙山幾微尚且可以維持。
    但內氣微元已經氣盡。它控製的三個機器人被無處不在的機器體破壞後,它失去了複雜運算的能力,各個部分都開始散亂,被逐個分解隔離,隻能依賴自身的自複製的能力,嚐試從納米的結構上對各處的機器體進行破壞。
    就在這霎時間,吸力扭轉,遙山幾微抵抗良久,忽的缺口一聲,悶聲一句麻煩了,所有微型機器聯同被控製的兩人,一起沿著管道牽入地下鐵。
    那是大火十三的動脈,在靠近赤道環流的位置,連接了大火十三地麵各處的人類居住地。它所采用的也是抵消重力的技術,並抽幹了空氣。整個鐵道幾乎是真空狀態。
    李明都轉眼,看到像是鐵軌似的東西發亮。前方一股力量便再度將他們吸攝。無數的碎屑瓦礫壓倒在遙山幾微和內氣微元形成的城牆上,把他們這兩人直接推向鐵軌的前方。
    那是大火十三地上部隊的地下基地,負責行星防衛的事宜。
    “我們已經製造了引力場,控製了大火十三周邊的曲率。”
    奔馬的雙手合十,莊嚴地說道:
    “大火星係外沿也被自複製機械部隊構建攔截,你們發出的一切訊息都不可能被送達外界。你們看到的所有世界注定隻能留在大火的世界。我們已經終止了許多向四麵八方擴散的信號。”
    就在這說話的功夫,他們已經被送走將近一百公裏,憑借肉做的腦袋幾乎不能反應。緊接著,在地下二層的倉庫裏,數以千百計的執法單元同時亮起了觀測的紅光。而新的反物質的彈頭已經在準備了。
    遙山幾微左右四顧,整個展開的框架重新合攏,準備強行突破地表。
    但就在這時,李明都的手再度拍在遙山幾微的肩膀上。遙山幾微知道李明都想傳達話語,便聯通了他體內的治療用納米單元,代為發聲。而他自己則頂上牆麵,俯瞰地上的執法單元。
    “你既然說了那麽多,那我也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們吧。丹楓白鳳在臨行前就已經預言了你們的動作和反應,內氣微元自然也是她的種類。”
    這話吸引了奔馬的注意力:
    “丹楓白鳳……也有她的參與,為什麽?”
    奔馬尚且不解,在他的意識中,丹楓白鳳是和他們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倒是遙山幾微若有所思。恐怕丹楓白鳳已經不想再忍耐下去了。她要徹底地處理這個在一萬年前遺留的錯誤。
    “所以她對我的要求是隻要親眼目睹就可以了。剩下的一切,丹宸號能夠處理。”
    李明都平靜地說。
    “丹宸號……”
    光岩從電子耳中聽到了這一聲音。
    現在的他已經抵達了春望的太空城。整個大火的世界,隻有不到二十個人確切地知道奔馬備份自己的地方。其中也正包括了他。
    他站在窗戶的邊上,目視大火十三所處的這片虛空。丹宸號如今在光電的世界消除了自身的痕跡。大火方麵隻能依靠引力波才能察覺到它的運動軌跡。
    奔馬笑道:
    “你們的這艘飛船是往地上來了。我知道它,它確實有些能耐。但就能救得了你們嗎?”
    “如果說它已經宣判了你們的死刑呢?為了防止通訊被斷絕,它攜帶了一個種子。”
    醫療用的納米機器已經在組織幹細胞複原再生重組人體之事,李明都不再借助遙山幾微的力氣,靠自己的喉舌沙啞地說道。
    這是過去人的肉體比起真正的人體少數優勢的地方。因為簡單,所以恢複與複製得更快。
    “那個種子,你們應該也曉得,在你們的目光來看,應該是再簡單不過的手段了。丹楓白鳳說曾經你們就是這樣給她發信,並且也就是這樣走漏了消息的。”
    他說:
    “那就是星橋的引信。”
    聲音落下,凡是想明白的大火高層都已經呆若木雞。凡是不知道簇結晶之事的孩子都在驚疑中大聲詢問。
    幻想徹徹底底地消逝了。
    死神,一個真正的死神無情地說道:
    “它給我回了信,說我所見的一切已經全部到了她的眼裏。原形人類已經派出了回收的部隊。”
    奔馬始終在俯瞰大火十三,始終在俯瞰借由電子眼傳遞在他眼中的影像。在這個影像裏,再也沒有同鄉會,也再沒有天青州城市的人們了。這一萬年間建立的一切在他的心中就因為這一句話徹徹底底地判了死刑。
    “你們已經沒有時間和機會了。”
    死神繼續說道:
    “唯一的生路隻剩下放棄大火十三。原形部隊,必定會以破壞整個大火十三為代價萬無一失地取出簇結晶。”
    趁這時機,遙山幾微使力向上,在眾多武器的合圍中突破到地下一層。但地下一層的地板規格與地下二層又有不同,它是按照可以抵抗氦閃的強度進行設計和製造的。
    “不……還是有時間和機會的。”
    他的目光追隨者李明都和遙山幾微,看著這兩個人的四處突圍。他突然變得像是個孩子一樣天真地笑了:
    “我保護不了大火,但至少現在,我還能做到一件事情。”
    在地下一層,丹宸號與他們聯係上。這艘飛船早已迫臨地表,這時現身,掠過天青州城市,低過群山,靠近了大火的行星防衛基地。空前的電磁震蕩在瞬間抵達地下,既是幹擾敵方,也是組織內氣微元進行反擊。數以萬計的小型機器頓失其力,開始被內氣微元迅速蠶食控製。
    屏幕中的奔馬笑吟吟地說道:
    “那就是複仇。”
    他赤裸裸地命令道:
    “把反物質彈頭全部拿出來,拿出來!射擊,射擊!”
    可是地下一層的機器卻踟躕起來。古老的命令和現行的命令在神經網絡判斷中發生了衝突。如果真按奔馬說的,使用大量反物質攻擊,質能不受控的轉化會超過氦閃的量級,必定會影響鄰近的城市。按照遙山幾微說的,如果他嚐試引導,或許會擊穿地下的引線。
    部隊的決策層紛紛下達了暫緩的休止符。奔馬個人的意誌是壓不倒眾人的。
    他不敢置信地大叫道:
    “你們都在猶豫什麽?你們不知道簇結晶嗎?它會毀滅大火十三!大火十三已經完蛋了!現在,隻能做到一件事情,一件事情了——那就是叫這些人陪葬!”
    “夠了,朋友!”
    就在這時,門開了。光岩走到了奔馬的身後,拍到了他的肩膀。麻痹劑注入了新生的肉體。奔馬不可置信地回頭,然後狂舞的六肢隨著人一起癱倒在地。
    “不管怎樣,那也是幾十年後的事情了。”
    可你現在,是想要同歸於盡……
    光岩閉上了眼睛,說不出這後半句話。
    他在沉默中終止了所有的作戰,得到了一致的認可。
    奔馬機械遲鈍地看著這個人放棄了一切反抗,像是一個即將死去的人。
    在最後一個執法單元停止,而李明都安靜地落到地上的時候,他不可自製地大聲嚎啕起來,知曉了這一切原來也不過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