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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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速航行的外部是九年,而其內部仍然隻經過了很短的時間。六師殘部發現了重光號,又花費了半個月的時間將它減速。被困在箱子裏的大腦幾乎死寂灰白,但究竟活了下來。
李明都仍然是幸運的。
士兵們把重光號抬回了旬始星。十三億年前,人類在天狼星遺跡邊上尋找到了一顆流浪行星,把它叫做旬始,為的是紀念人類又回到了太陽係。旬始星的表麵幾乎不反射任何的光亮,它成為了人類的中轉站之一。在接下來的十三億年間,它先是成為六師的材料,又一度變為六師被廢棄的軀殼。至於現在,這顆又矮又黑的星星就是六師的殘部,是六師的四分之一。殘餘的人類陸續聚集,在行星的地底開拓了複雜的空間,在行星的表麵張開了消除引力波的暗體。飛船停留在地麵以下的空間,而救護站就是一條長長的旋筒,就像是丹楓白鳳的車站,離心力代替了重力。麵色沮喪的人群在筒壁的房間裏看到了六師的降落。他們把重光號沉進旋筒的第七層。從四周伸出的機器肢插進了這顆飛船,從中分析出了三類生命特征。
一是他們自己的複製,是重光號本體,也是六師。二是遙山幾微,相比起反物質的傷害,重光號的收縮也迫使當時的遙山幾微強製變形。當時,遙山幾微丟失了一部分質量,化開自己的形體,被裹在重光號中,不省人事。第三就是一個快要死了的人,一個隻剩下最底限自我保存的動物。
十光年的包圍圈隔絕了內外,六師的力量和物資前所未有的匱乏,它們沒有餘力完全複原精致的重光號和遙山幾微,沒有分配任何彌補用的“軀殼”和“軀殼材料”,隻修複了它們的結構。重光號和遙山幾微都憑空矮了一截。
可到了李明都,六師突然遲鈍了,一種衝動認為不該修複這個人。重光號已經離開了。原地隻剩下了遙山幾微。他站在六師的機械臂上,發現了六師的猶豫不決,不禁說:
“既是原形人類,你們難道不聽聽他自己的意見嗎?”
六師內部的衝突被外部的意見幹涉,主張複原的力量大獲全勝。它們觀察了李明都的腦波信號,聽到了始終在呼喚活動的思緒,最終決定用生物質重鑄了他的軀體。
不同尋常的治療吸引了人們的目光。一個殘疾的多肢人係大喊道:
“有一個老爺來了!”
人體在治療平台上野蠻地抽出肉芽,迎麵吹來了帶著灰燼的風。在這貫穿了星球的井中,聚集著來自各個淪陷星球的人的種類。他們穿著各種服裝、長著各種肢體,肩並肩、頭接腳地躺在旋筒的表麵,鋪成了一道血腥的滾牆。少許能算是健康的人站在連接上下的軌道邊上,拘攣地在用同一種語言交談著關於地球、人類以及命運的詞語。裏麵既有天旋地轉的咒罵,也有絕望的呼喊,有對軀殼消滅後的結局的追問,更有對無能的後方世界以及殘忍的不定型的恨。
李明都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個矮小的灰頭土麵的遙山幾微,看到了沿著軌道依次排開的機群,看到了在排列在筒壁上的密密麻麻的人群,還有那在人的頭頂、高不可測的宇宙的夜。
遙山幾微扶著李明都站起來,李明都卻有種想哭的衝動。
機械臂把他們送到了滾筒的筒壁。遙山幾微帶著李明都穿過傾倒的人群,就像是走在一個凋零折斷的麥田中。有時不免誤踩在人的身上,被踩的人也隻哼哼幾聲,用無光的眼珠子盯著他罷了。
他們被棄置在這裏,排列成了一個個等待治療的格子。李明都是那個插隊了的格子。
遙山幾微安慰他說:
“六師在考慮把這些人體批量回收。但回收的成本對於六師來說又太高昂了。但六師是原形人類的六師。放心吧,你會得到好的照顧的,你一定能活下去,也一定要活下去。”
李明都卻像是沒有聽到似的看向頭頂的天空。
他好像正在下沉,有個東西,一個非人的東西抓住了他的腳,在把他往下拉去。他已經起不來了。他正在沉沒到一個叫做死亡的地方去。
但是,他突然想到他還沒有死,他無比的清醒。
不遠處有個井,那是連接了救護站和生活區的通道。有個長著礦物質外殼的小夥子在井道裏大聲講話。他激情澎湃地說:
“你們不知道當時我們差點就成功了。我們用我們的飛船成功掩護六師接近太陽係內部。機器人攜帶著暗光子炸彈飛向了凝聚的暗物質殼,把暗物質炸出一個巨大的缺口。當時黑暗的世界就像是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反應堆,從中湧現出了無數的行星影像,就像是海市蜃樓一樣。我跟著我們的老大一度以為就可以成功了,要是還有別的力量,也許不定型的一切布置就會在星簇的複蘇中蕩然無存。可惜的是……還是失敗了……”
生活區是由密密麻麻膠囊一樣的房間組成的大型蜂巢。因為物質和生產力的絕對匱乏,蜂巢的功能已經退化了。每個膠囊隻有兩個管子,一個管子用來輸送營養物質,一個管子收集排泄物。人們的交際隻通過網絡空間來完成。隻有在網絡之中,才能感受不到現實的痛苦,也不會有隨時可能被不定型清剿的恐慌,無際的幸福將充實不安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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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山幾付扶著李明都走過井道。李明都聽到兩步遠的一間膠囊室裏傳出掙紮又刺耳的尖叫。那是一個同樣有礦物質特征的女人在膠囊裏想幫一位病人進食喝水。水不經意滲進了他潰爛開裂的礦化皮膚。他從痛苦中被喚醒了。
他想要大聲慘叫。聲音剛出來卻又突然開始冷汗直流地哆嗦,脊背浸濕,失禁的屎尿流進了管子。這幅醜陋的模樣讓變得清醒的病患無法忍受。可是逃離過程中破壞性的照射已經破壞了納米機器和身體機能,使得這個礦化人身上的礦物質外殼剝落了,顯出大片恐怖的紅斑。
“老大。”
先前那個大聲演講的礦化人匆忙地從筒裏跑過來。女人把他叫來按住了病人畸形的四肢,不讓他亂動,然後才給這個脆弱的人體打下了止痛針,接著給他蓋上了破布似的纖維衣。止痛針裏麵不含有納米機器這種先進的成分,隻是最簡單的化學合成。
病人在抽泣中終於平靜了下來,女人重新給他的嘴邊遞來出營養液的管子,他卻勉強地昂起了自己的頭,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碰到管子的邊緣。
他在餘光中看到了李明都,然後急促地哆嗦地笑了。
李明都呆呆地看著他,好像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東西。
那張粗糙的灰白的臉龐被病痛扭曲得醜陋恐怖,卻在此刻顯出了一種無與倫比的悲愴的莊嚴。那雙被淚水浸濕的浮腫的藍眼睛讓李明都感到分外陌生,卻是他在這個時代裏最熟悉的東西之一。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李明都顫抖地喊出了這個礦化人的名字:
“本巴那欽!”
本巴那欽側著腦袋,那雙藍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李明都。他極力掩蓋自己苦痛的抽泣,卻同時忍不住自己哆嗦的笑:
“因為我想成為陽光。”
一個能被人們簇擁的太陽。
人類世後期第二年,李明都的不定型身仍然享有著無微不至的照顧。導師最終決定了送他出發的時間。不定型花費了一段時間來琢磨人類對於簇的研究,但還是沒弄明白人類是如何控製起點和落點的。可他們已經等不急了。
人類的軍隊和不定型的軍隊注定還有戰爭。而在這一戰之前,必須要解決所有不安定的因素。
在那之前的每一天,唇舌都在巡視李明都。
“一個曆史的死者,一個既是第三中央也是第四中央的人,他代表著不定型集體無意識中的一種衝動。他沒有權力,但從他的身上可能被造出一種權力來。導師難道真的想要完成他的願望嗎?是為了實現他的在曆史的願望,還是哪位導師自己對曆史的期望?”
每個夜晚,唇舌都在思考導師的每一個做法,已經為什麽要這樣做。他是導師的喉嚨,他是導師的筆杆,他已經習慣了這麽做。
可是他一直不理解的是導師對於李明都的想法。這種不理解始終在折磨唇舌的內心。這個折磨終於要結束了。
太陽係邊境的監獄迎來了唇舌的訪問。
物質的大門在他的身後敞開,營養液從冷凍艙中排盡,發出了唏噓的聲響。
“可以回家了,風信子先生。”
李明都被推動了新的艙體中。在那短暫交互的瞬間,龐大的影子再度落到了李明都的身上。
“是唇舌嗎?”
李明都動了一動。七年前,最後殘留的注意力從這具身體中被喚醒了。他凝視著這個不祥的來客,這是一個陌生的軀殼。在這個世界裏軀殼與外表隻是辨認一個人的次要證據。
“是我。”
唇舌硬生生地答道。
不定型撐起來了自己的半個身子,可是卻出奇地走神了。一種可怕的寂靜籠罩了這個冷凍的世界。當時的李明都可能也祈求似的問了那麽一句話:
“唇舌,你說,一個東西,一個被很多人珍視的東西落在地上碎裂了。如果有許多人齊心協力,那它還能修複嗎?它還能變回原來的樣子嗎?”
唇舌的回答是:
“一個東西能落到地上,就說明他已經被人掃去了。他已經被人特意掃去了,就一定還會有人在它的上麵再踩上一腳。真的還有人寄望於複原嗎?也許根本沒有人會希望一個碎了的東西還可以‘複原’。”
李明都便再沒對他說過任何的話了。他東張西望地像是在尋找其他的不定型。
唇舌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走吧。”
可能直到這個時候,李明都還抱有著可以留在這個時代的幻想,期望能夠通過自己的身份獲得不定型們的支持。這樣他就可以留下來,混入不定型的內部,改變不定型們的觀念,或者要把自己的不定型身軀當做工具,來收集不定型世界更多的情報。
然而當時的不定型們不明白這點嗎?每個導師都很明白,它們不願意直接殺死這個古人,它們也知道在這個人的身上存在罕見的在時間和空間上均呈現出不連續的記憶銃現象,所以它們也一定要用無上明星的門將這個非連續性記憶銃徹底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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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上明星的門與地球人類的門是不一樣的。後者出於人類的需要能夠去而複返,而前者則全然不受人類的期望統轄。
八十個小時後,李明都被押送到了地球的邊境。
整整八十個小時中,李明都沒有遇到任何其他的不定型,也沒有任何不定型來看望他,他也發不出任何的消息。不定型世界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也已經不能知道不定型世界的存在。他被投放在了一個等候室裏。他想要出去,但門卻始終是關緊的。他不停地敲門,傳來的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的門響。
不定型在地月係中修建了密密麻麻的站點。在等候室裏,看不到真正的地球,隻能見到林立的陰影背後存在著一輪靜謐溫柔的藍色明暈,看到地球的月光穿過了窗戶,照在自己的身上。李明都拉長了自己的身體,抬著自己的觸須,他一動不動地仰望著蔚藍的弦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它們把我軟禁起來,它們把我囚禁了起來!”
他自言自語道:
“它們先是求我幫他們做一件事情,然後把我關了起來,什麽都不允許我做……現在它們想做什麽?送走我嗎?把我送到其他的時代嗎?因為仁慈不肯殺死我,所以現在要送我圓願嗎?”
他大笑,然後忍不住地湧出淚水。
唇舌在門口回轉,聽到了這個人的笑與淚,在某個瞬間,他也想打開門,再和李明都聊聊天,然而最終他想起了導師的命令,於是就走開了。
這片大得無際的太空中容不下一個人的哭泣。無限的空間中閃爍著在銀河與仙女之間流浪的繁星。
太空站的邊緣變得越來越亮,曙光在天際的盡頭出現。
於是那個東西,那個怪物,那個屹立不變、那個古老的又是新奇的、那個正正好好是黑色長方體的東西就同樣在曙光中出現了。
與其說是在十六億年前被人類放置在這裏的,不如說更像是它自己來到了這裏。
與其說像是一扇門,不如說它更像是一個框。
不定型說它是無上明星,而人類卻把它叫做曆書。它站在人類曆史的頂點,用它不詳的麵容俯瞰著從地球上流出的理想、鮮血、淚水、偏見和死亡。
有時,它像是一隻眼睛。這隻眼睛在偷偷地觀看這從古至今四十六億年的地球的日夜。
李明都站在由人磚砌築的地板上,仿佛在端詳著這個老夥計,好像在說——
你瞧!我又來到了這裏。
既存最早的不定型踩在了一個個人磚的一隻隻眼睛上,向著最後的飛行器走去。
人磚不知道踩在他們身上的人就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之一,它們隻知道它們可以轉動著自己僅剩的眼珠,怒視著這個走過的不定型,充滿仇恨地想象每一個不定型毀滅、絕望、不得好死的結局。
這種仇恨將永不消逝,在它們的染色體一直傳遞下去,在那貫穿了八十九億七千三百萬人磚的管道中流淌。
“為什麽他無動於衷?”
肥胖的大法官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不可思議地說道:
“他應該感到痛苦,他應該祈求我們對人類的寬恕。”
戰士和工程師都已經趕赴了前線,留在這裏還有唇舌和牽牛。牽牛站在唇舌的旁邊嗬嗬一笑道:
“也許他已經絕望了,隻一心想要前往自己期盼的天國,不管那個天國是在過去,還是將來,隻要是他想要的就可以——就像……十三億年前那樣。”
藍色的火焰從飛行器的底下發出,來自前方的陽光照亮了李明都的周身。太陽正在升起,太空站的黑色輪廓就變得更加顯明。他坐在駕駛艙的中央,俯瞰著逐漸消失在自己身後的太空站,還有太空站的透明圓頂下,那站立在看庭中央的不定型們。
法官肥碩的身軀占據了最大的空間。它的身上掛著它給自己授予的獎章。法官高高在上地說道:
“這樣也好,免得曆史在現代複活,成為我們的恥辱。”
李明都自由地張開了自己的觸須,現在已經不是冰凍,也沒有了束縛,也沒有控製的納米機器能夠強製麻痹他的身軀。
他的麵龐隱沒在耀眼陽光之中,目光看向了比無上明星更遠更渺小的太陽,就好像不把無上明星放在眼裏似的。
是太陽這個從六十億年前開始熊熊燃燒著的火球,至今還在照耀地球上的眾生。
飛行器已經接近了這塊黑色的板子,已經要臨到這塊板子之上了。
唇舌低沉的聲音說道:
“他終於要消失了。”
可那個時候,就在那個瞬間,李明都提拉起了自己的身體,這個既是英雄又是叛徒的身軀忽然急遽地收縮了起來。
生物質的溶解液卻衝破了保護大腦的軟隔膜,開始溶解自己的靈魂。唇舌發出了驚呼,而李明都卻繼續在扭曲自己的身形,扯斷內部的筋膜。
“它在做什麽?這是穿越無上明星的一種儀式嗎?”
大法官不明白監控中傳遞過來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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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這個不定型像是在……自殺?
然而不定型的身軀卻還在繼續轉動,扭曲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法官們看到了他的麵龐。他的大腦已經永久性地損壞,他的目光已經變暗,裏麵隻剩下了不可遏製的憤怒和憎恨,閃爍著仇恨的亮光。
唇舌驚呆了。然而牽牛卻渾身顫抖起來。他不可置信地大喊道:
“為什麽?”
“為什麽……”
唇舌轉過了頭,看到了牽牛扭曲的麵孔中那難以抑製的憤怒和絕望。這個可悲的不定型不管不顧地大講道:
“風信子,風信子!哪怕直到這個時候,你還是要背叛不定型嗎?你就那麽以身為人類為榮,而憎恨不定型、身為不定型的自己嗎?”
原來如此。
直到這個時候,唇舌終於明白了。
為什麽導師一定要把李明都送走。
是因為導師在害怕這個人。他不是現代的人,他是一個古人,一個愚蠢的古人,一個和所有現代的公元第一千六百萬世紀的生靈們的想法不同的古人。
不定型的世界遮擋了他們的陽光。於是九光年外的旬始星也不會見到九年前的地球。就連太陽也已經消失在了滾滾的浪潮背後。
李明都扶著本巴那欽一起走在旬始星荒漠般的表麵,到處都是金屬器件的山峰和溝壑。本巴那欽低下頭,就看到了自己作為人形的影子。
“李先生,自銀河星暈分別以後,也是好久不見了。沒想到過了那麽久的時間,我們兩個逃犯還能再遇見。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裏,我做過許多壞事,也走過許多歪路,甚至一度站在了許多人類的反麵。但到了最後,我發現我歸根結底還是第一個人,仍然想要成為一個人,我想要成為……陽光。”
那是被許多人崇拜以及許多人注視的太陽。
講完的本巴那欽側過頭來問:
“而你又是為什麽會流落到這裏?你又是想做些什麽呢?”
李明都慘然一笑。
他了望著高高的星空,頭暈目眩到不能自主。一個太陽落下了,一個月亮才能升起。
四分五裂的地球生命,以及四分五裂的人類啊,他們各不相同奔赴前線的軍隊在銀河的星空中留下了破壞的痕跡,猶如一麵碎裂的明鏡,反射著刺眼的光華。
江河赴海終須散,日月巡天豈久存。
我想要彌補過錯。
“我想要看到日月重光。”
“什麽?”
本巴愣愣地轉過了頭,看到李明都直直地抬起了自己的手,遮住了頭頂變幻莫測的群星,說,“想要試手彌補這碎裂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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