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人類世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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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世後期第三十年到第三百年之間,人類前線世界第二支援軍從英仙臂方向撕開了不定型的防線。不定型迅速調遣力量,在天讒星雲附近,企圖借助宏觀銀河係的徑向分裂來衝散人類綿延上千光年的行軍路線。
    如果計劃成功,第二支援軍將隨空間一起偏轉,一根利箭就會被凝成麻花,變成一小塊一小塊飛往四麵八方。利箭本身沒有損失。但它的勢就被分散了。它想要回轉過來到達原本的目的地就需要花上更多得多的時間。
    然而第二支援軍所投入的力量足以吸引附近的天體,行軍本身就在形成一條嶄新的貫穿星流。動質量推動的真空能量場一路蒸發不定型修建的視界工事。這時,不定型才意識到自己徹底錯判了宏觀的銀河係局麵,戰士趕赴前線指揮了大退卻。人類長驅直入,在廢墟上鋪開戰線,連續收複九野十宿,最快的隊伍到達了十光年近地包圍圈的腳下,圍繞波江座方向的天苑四黑洞建立了第一千座捫天井。
    人類世界用來提取黑洞引力能的捫天井如今有了全新的使命,那就是推動黑洞視界的失序旋轉,從而造成大範圍空間曲率的不規則波動。經過驗證,這種方式產生的引力波噪音能夠幹擾不定型運物星橋的正常運行。在所有有效手段中,引力波噪音是成本最低廉的一種。
    捷報通過星橋傳回了各大星係,但各個星係的聯合卻孩子似的大吵大鬧起來。在還沒有打敗不定型之前,人類千萬個大腦就犯下了一個錯誤——他們覺得應該要考慮如何處置不定型了。接著,他們就犯下了第二個錯誤,那就是他們在這個問題上還不能取得一個統一的意見。歸根結底,就在於一部分人認為需要不計代價徹底消滅不定型。而另一部分人則設想是否可以在收複太陽係的同時,保持太陽係的完整,尤其是原形人類的遺產玄樞之門不受損害。
    聽上去像是既要又要的天方異談,從後方世界的常理考慮,不定型隻需臨走前付之一炬就絕不可能留給人類世界任何殘餘的信息。然而對於前線人類,任何想象都沒有“完全不可能”這個字眼。少微星官議弦庭的超然人象就提出了一個可怕的保底方案,內容是製造大規模的第一類視界。與不定型所使用的第四類視界不同,第一類視界是最徹底的因果隔絕曲線。在這種因果隔絕曲線中,空間會被中斷,無法與外界交流,時間箭頭同樣會被迫指向自己,物質將在閉合的時空間中來回震蕩。
    也就是說,在第一類視界中,會造成時間循環效應,時間永遠不可能抵達被隔絕的下一瞬間,也永遠不會回溯到開始的第一瞬間,光陰將周而複始,明天將變成昨天。也因為空間和時間無法輸入和輸出,一切彎曲時空的星橋都不可能聯通兩界。
    不過人類本身還沒有完全理解第一類視界,積累的經驗也極少。譬如這種循環回蕩在宇宙不確定性的幹涉下,會產生誤差。誤差的產生會連鎖式地摧毀全部物質結構,使得視界內部的景觀不可逆地凋零。但考慮到內外的時間與因果都被徹底隔離,因此外界觀測者也許可以選擇它在破殼時能以“什麽樣的形式”呈現於眼前。
    站在第二支援軍背後的銀河外圍二十八璿座不允許失敗。第四支援軍卻在銀心的授意下截斷了第二支援軍的物資運輸,防止第二支援軍獨力轟炸太陽係。第一支援軍不見蹤影,仙女係的第三誌願軍和遠征的第五支援軍選擇了齊頭並進。
    望於山川,遍於群神,支撐前線世界的四方達成了一致意見,確定把臨陣畏縮的第一支援軍排除隊伍,其餘各星官代表將一同授身前線,議論日月人事。
    至於六師、碇客、山賊還有其他淪陷區域裏苟活的一切,已經同時被擱置了。既被不定型擱置,也被前線世界擱置。在宇宙資源的控製來看,他們已經重新從宇宙的人變回了地球上的人。他們是什麽也做不了的了。
    人類世後期第九年,旬始星上的人已經分化為了一個大部分和一個小部分。一個小部分還保持著外出的衝動。另一個大部分準備就此度過餘生。就現實的情況而言,存在許多客觀的理由,包括了不定型的威脅、人類的救援以及生活的平靜。失去了多層空間龐大資源的六師不足以在宇宙中翻起浪花,能夠活動的區域也十分狹窄。
    李明都與本巴那欽取得了接近的意見,當天就回到了生活區召集人馬。憑著本巴的介紹,李明都方才想起來那個講故事的年輕人是多吉,而一直在照顧本巴的女人就是卓瑪吉祥。
    “其他人呢?”
    本巴需要休息,卓瑪吉祥代替他答道:
    “我們從許多的世界路過。才措、赤烈留在了一顆安逸的電子星上。央拉、珠金和才仁隨一艘流浪的巨型飛船往南鬥的方向走了。才措二世在一個晚上選擇了自我了斷……”
    卓瑪一個個說過去。對於這些名字,李明都隻剩下了最基本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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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也有一個新夥伴,你應該不認識。”卓瑪彎下腰,從床底招了招手。一隻小機器狗就快活地跑了出來,像是咬人似的咬住了卓瑪的手指。卓瑪起身,小狗就被手指釣到半空中,隨著尾巴一起搖來搖去。
    李明都看到這是隻三條腿的小狗,它少了一隻後腿。
    遙山幾微問:
    “它是什麽‘種’?”
    “不知道。”卓瑪把小機器狗放下,小機器狗就躺在地上高興地露出了自己的肚皮,渴盼地仰視著站立的人,“我們是在一個廢墟星球的地底發現的。超新星清理了星球的地表,世界傷痕累累。太空冷卻了星星。它在地下靠地熱和體內的核動力源生存,棲息在地鐵形的岩層中。那個星球的底下,生存了很多曾經居住者的造物。從遺留的跡象看,應該是一個沒有升上太空就被消滅了的地上人種。”
    李明都招了招手,小狗就翻過身來,飛快地跑到他的身前搖尾巴。
    “這樣,我們就有六個人,彼此都有五個夥伴。”
    卓瑪不說話,隻是默默地看向了病床上的本巴。
    本巴卻執著地注視李明都,期盼著這個人許諾的明天。
    要麽一起滅亡,要麽結束鬥爭、了斷時代,成為陽光。
    這件事情是可能的嗎?
    從現在的目光看,確實是可能的。最大的機會就在於“原形計劃”,在於這一為了在任何時代任何境遇下都能保全二十一世紀人類的終極企圖。原形人類留下了豐厚的遺產。具有明確軌跡載入名錄的李明都也確實有資格去觸碰它。
    他們當時的目的也沒有選錯。首先就是要和留在這個宇宙中的原形人類進行溝通。次要的目標則是延緩人類世界的頹勢。
    在地麵上的時候,本巴認為這兩個目標憑他們都是不可能實現的。想要在人類世界中說得上話的,首先得掌握了行星級生產力量,也就是飛出地表。二十二世紀的人類,所有力量合於一體在人類世的銀河看來,就可以作為一個個人而存在,參加星際議事,考慮一億年後甚至十億年後的星際物質分配,考慮生命物種的複製規模可以擴充到何等速率何等程度。
    那麽,現在的本巴、卓瑪、李明都或者遙山幾微算是什麽呢?
    算是產品。
    不具備指數級或以上的複製能力,不具備指數級或以上的生產能力,且不具備合法與非暴力情況下搭建自我複製框架或者行星級生產框架的可能。銀河周邊能夠用於搭建框架的星球已經被人類世界和不定型瓜分殆盡。在十六億年的曆史中,人類幾乎遍曆了所有的星球,所以在曆史的意義上,在一億光年內都不存在“無主星球”這回事情,也就是說不存在無主的“資源”。
    不能生產的東西失去了革新的活力,也就停留在了生物意義上的產品。
    “一個人的力量就像是水滴。水滴本身能做到的事情實在是太少了。但許多的水滴把它們的力量結合在一起,就變成了江流,就變成了海洋,就變成了太陽。”
    在旬始星的表麵,李明都把自己的想法說給本巴那欽聽。本巴那欽就相信了。
    “所以當時,我們在飛躍地球的時候,六師找上了我們,我做出了當即的判斷。”
    本巴仰望著頭頂深不可測的黑夜說:
    “可是六師現在躲在這裏,虛弱不堪,我們還能團結什麽?”
    “還是有的。”
    “什麽?”
    李明都的聲音沙啞低沉:
    “過海號。”
    “過海號?你想清楚一些!”本巴大為吃驚,“那隻是一艘船而已,還是一艘損失得很大的船。我知道,在你們這些古人看來,光速飛船代表了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它也許可以前往宇宙萬物的盡頭,也許可以在其他的星係花費億年的時間從一個細菌開始培養造一個世界一個文明,但這全部都無助於現在、此刻的銀河了。”
    李明都的態度堅決:
    “不,就是過海號。”
    “……為什麽?”
    本巴那欽原想再說一些嚴厲的話,話到嘴邊卻突然因為疑惑而終止了。他想起了過去,想起了他們和李明都一起從白鳳監獄裏跑出來乘坐過海號離開的往事。每過一段時間,他都會回憶起當時那場奇異非凡的冒險,還有那被消除掉的屬於原本的他的記憶。
    李明都抬起頭,從高聳的太空電梯邊上吹來了寒冷的風。六師的機器們沿著太空電梯攀爬,織成了吸收一切光線的天幕。
    “因為過海號不是過海號。”
    他說:
    “而是丹楓白鳳的眼睛。”
    本巴睜大了眼睛,聽到了這不可思議的否定了整個逃出曆程的話語。
    “而我還有一個身份。”李明都側過頭來,“那就是丹楓白鳳派進不定型世界的間諜。”
    本巴的身體得到遙山幾微的幫助後,休養了三天,就已經基本好轉。
    在這三天中,李明都也得知到過海號已經被六師征用,不歸本巴管理。原本以為要花費一番功夫,但在詢問六師以後,他們才知道過海號的自體智能始終拒絕出任務,六師想要走拆解程序,但對於這種有資格“成為人”並且確實可以獨自思考進化的光速飛船,想要拆解需要的暴力和欺騙是現在的六師無力拿出的,程序就被擱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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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海號現在就停在中央大停機坪。
    他們穿齊裝備,在找過海號的路上,李明都也向這最後的三個在逃同夥說起了當初的隱秘:
    “你們知道我是次異結晶,然而卻不知道我的特殊之處。我是一個古人類,然而在古人類之外,我另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時間的旅行者。這一時間旅行的根本原因在於我的意識、我的記憶在時空間上的分布是不連續的——不僅是時間,而是時空間——體現在時間上,就是存在時間的中斷,而猶如跳躍般的時間旅行。體現在空間上,記憶便同時地分別地宿於兩個大腦中。在其中一段空間和一段時間,我是以不定型的身份而生存的,因此,不定型世界期望我的回歸。”
    “聞所未聞……”
    多吉大吃一驚。
    然而卓瑪卻露出了沉思的模樣。在她的見聞裏,銀河係確實存在類似的說法。那就是動物的大腦這個東西,也可以像量子糾纏一樣成為一對。
    李明都繼續說道:
    “然而一開始,丹楓白鳳她並不想要真的把我交出。她讀取了表層記憶,克隆了我的身體,想要做出一個間諜來。但是她有意或無意,我不知道,但她確實沒有發現我作為不定型身體的出逃。當時拜訪房宿的使者靖邊壕星,讓丹楓白鳳處處受限。在她發現這點後,她意識到她對我最大的束縛已經失效了。於是她想和我達成一個協議。”
    遙山幾微說:
    “那就是成為丹楓白鳳派進不定型內部的間諜,幫她了解不定型世界的隱秘,是嗎?”
    李明都不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多吉脫口而出:
    “那你答應了沒有?”
    李明都卻沒有說話,而是被前方的動靜吸引了。沿著甬道穿過隔離的大板後,艦船的升起、構件的組裝,萬事萬物運動不休的聲音震動了大陸的底架,整個相近的世界都在輕微的震顫,發出若有若無的響聲。
    本巴在後麵抓住了多吉的肩膀。
    “既然他站在了這裏,那肯定是答應了。”
    與此同時,李明都已走到了門前。門緩緩打開了。周圍的空氣隨之向外撲去,整個旋筒般的停機區在人們的眼前一覽無餘。旬始星是一個和水星差不多大小的微型行星,而停機出入的旋筒貫穿了整個旬始,左右兩邊的盡頭就是陰沉沉的太空,太空電梯聳立在天幕之下,隱藏了這個世界。在人們看來旬始星像是一個同心圓。同心圓的表麵有大氣。同心圓的內側也有大氣,在行星日複一日的旋轉中,因離心力而壓在旋筒的表麵。
    一行人乘上電梯,電梯即沿著旋筒,從東半球飛向西半球,從南邊世界的底端飛向北邊世界的底端。
    過海號就停在其中的一塊平台上,平靜地像是睡著了。
    人們從電梯裏出來,走到它的身前,它便自主地、像是在等候一樣地就落下了自己迎接的階梯。
    在這個時候,李明都知道自己的想法更加正確了。
    雖然還有一些細節並不明了,然而來龍去脈都已經清楚了七八分。他就像是受了針刺一樣,突然笑了一聲。那個瞬間的笑聲是那樣沙啞而無何有,叫身旁的遙山幾微頓時感到了不寒而栗。
    然而李明都卻無比冷靜地說道:
    “快跟上來吧。”
    靜夜裏的水最終是在各個地方沸騰了。人們登上了過海號,就像是熾熱的水霧通過管道匯進了機器裏。接著,這個機器便運動了起來,它立刻收攏了自己的階梯,緊閉了自己的身軀。李明都推開門,看到周圍的牆壁先是變得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旬始星裏的大空洞裏蒼白空洞的鋼鐵天幕,隨後一道浮光躍現,四麵八方景象一轉,虛室生虹。
    像是火的東西在這個透明的空間中熊熊地燃燒起來。卓瑪發出一聲驚呼,以為自己碰到了爆炸,然而流動的火焰隻是視覺上的折射。它在人們的身邊膨脹,收縮,變化,散逸,流動,聚集,是量子概率波的倒影。在概率波不曾覆蓋的黑暗裏,好像能看到它思考的、運作的、靈魂的空洞和縫隙。
    李明都冷靜地站在前頭,甚至大膽地更往前走了幾步。艙室的椅子變成了她的延伸,變形成了手,向著李明都抓來。
    李明都躲也不躲,於是存在於李明都腦體深處的最後一粒納米機器便從細胞的縫隙中被引出,吸進了過海號的核心。一個東西,一個冷酷的東西的命令來到了過海號的最深處。
    所有的火光全部消散。牆壁變回了原本的鋼鐵。
    在從艙頂射到底部的寒光之中,她蘇醒了。
    本巴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一個東西,一個準確的數學的構成的人形投影在寒光中像是搭建積木一樣地構成了。渾圓的曲線坐在半空,如瀑布般群集的飛線從頭頂灑落半空,分岔的五指線交疊在身前。
    橢圓是她的眼球輪廓,分段的拋物線是她的眼瞼,傾斜的腦線帶動了瀑布飛線的變化,那雙圓形的瞳孔在凝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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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怪物。”
    她說:
    “你為什麽還會站在這裏?”
    “這個答案不是很簡單嗎?難道以你的思維會想象不出來嗎?”李明都冷笑一聲,俯瞰前方,“因為我是你的間諜,是你命令我充當了你的眼睛。”
    嘴唇的弧線開始收攏,人形不可抑製地大笑起來。
    她最終獲得了勝利。
    卓瑪退後一步,扯住了本巴的後衣。小機器狗左右跳步、對著人形大喊大叫。李明都的雙眼卻僅僅盯著投影的核心:
    “現在,丹楓白鳳的間諜在這裏,可你能代表‘丹楓白鳳’嗎?”
    “代表?”
    人形收斂了自己的笑容,秀窄修長的指尖線分開了瀑布的發線。丹楓白鳳是那麽回答的:
    “我就是丹楓白鳳!所有的我都是丹楓白鳳,丹楓白鳳也是所有的我,是一部分的我,也是整體的我。從過去到將來,自無限的左到右的無盡,從無限微分的一個單元,到全部宏偉的計算機,我們都是一個整體。我們的性質與本質都是‘一模一樣’的,無法分別、也無法分割,這就是量子計算,時空間上的不連續所組成的無限連續係統。”
    從一開始,所有被丹楓白鳳造出的船都可能成長為丹楓白鳳本身。而她具有收攏丹楓白鳳所有力量、所有分體、所有人脈、所有社會地位與社會關係的能力。
    過海號的記錄一一在她的腦海中呈現。內外一切景象連同旬始星也都落入了她的眼簾。旬始星的存在說明了六師的退卻,李明都的存在講述了定形世界和不定形世界之戰已經到了連他也脫身不得的地步。所以旬始星不讓她驚訝,李明都也不讓她驚訝,最令她驚訝的反而是遙山幾微。
    遙山幾微站在李明都的背後,沉默得像根柱子。這是她過去的子女,如今卻在遙山蒼翠的感染下繼續在尋找原形人類。
    不過那也不是重要的事情,即使有所感應,也是不知千百億年後了。
    丹楓白鳳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李明都身上:
    “倒是你,你說成為了我的眼睛。那你看到了不定型世界的什麽?”
    李明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他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當然是一切。”
    那雙渾濁的眼睛移落了目光,緊緊盯著這個新生又年邁的“計算人”。
    “你們想知道的一切。”
    “有意思。既然這樣,那你能告訴我不定型是如何實現無限製星橋的嗎?”
    李明都斬釘截鐵地答道:
    “當然。”
    丹楓白鳳止住了笑意,側過了瀑布般的線簾。
    優美的耳廓,猶如蝸旋的大門。珍珠線的耳垂輕微的顫動像是被風吹斜的水滴。
    她在側耳傾聽。
    李明都說:
    “不定型是依賴反德西特膜抵抗了空間彎曲的撕扯形變。”
    “隻是如此嗎?”誰知丹楓白鳳並不感到出奇,她不由得搖了搖頭,“人類早就知道反德西特膜可以抵抗黎曼宇宙空間的彎曲。但人類世界始終無法做到不定形世界的效果。你所看到的隻不過是不定型世界所做的一部分。真正的部分隱藏在不定型的身後。”
    遙山幾微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而逃犯們在竊竊私語。
    李明都的臉上沒有任何失落,他就是要拋出這第一個人類世界意料之中的答案,然後就能從容不迫地拋出第二個:
    “確實如此。不定型觀察到的反德西特膜與現代人類的反德西特膜截然不同,它有一個至關重要的背景故事。這些膜需要在質子衰變以後真空退化時代的宇宙空間中製造。我固然不知道全部的原理,但我猜測它需要的是極限衰變後的真空。”
    丹楓白鳳第一次露出像是鄭重的神色,然而她卻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氣息在冰冷的光線中變成了白色的線條輕輕地散落了。
    “這確實是可以改變定形與不定形世界戰爭的情報。然而卻還不是我想要的情報。”
    丹楓白鳳說:
    “如果你明白那個情報,那麽你就不應該站在這裏。”
    船的外頭在吹大風,船的裏麵寂然無聲。過海號的室內明明被設定到了一個對在場的所有人都適宜的溫度上,但所有的人卻都感到了溽熱。
    “你忘了嗎?我是一個雙麵間諜。”
    誰知李明都突然笑了,他說道:
    “我也一直在想,你想知道的究竟是什麽。
    “因為哪怕是量子計算機,也不會去設想得知一切。所謂的一切,在社會學的意義上,隻是為了了解一種具有一般性的規律,得到一種具有一般性和概括性的答案。正確的情報,不在於它的廣博,而在於它的深邃。不在於它的無所不包,而在於它準確地回答了問題。曾經有人和我說,答案的關鍵正在一個正確的提問。那麽到底是什麽樣的提問想要讓你作為一個‘人’去了解整個不定型的世界。
    “首先它不可能對應純粹理性的技術。不定型的技術固然與人類有不同之處,然而如果想要理解科學技術的最高峰,應該向前線尋覓,而不是不定型的後方或其整體。其次它也不可能完全感性的瑣碎的生活,人類原本就豢養了不定型,你們理應知道一切。這個問題一定同時寄寓於這兩者之間,卻是由地球基因統治的銀河中最大的謎團。它又應該簡單,簡單到所有人一眼得知。然而它又應該古怪,古怪到你不敢說出這個問題的全部,因為,它是人類世界的禁忌,說出它,就好像要與什麽東西做鬥爭,是不可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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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楓白鳳眯起了自己狹長眼瞼的拋物線,重新認真地開始審視眼前的古人。
    李明都卻渾然未覺一般,莊嚴地說道:
    “你真正想要理解的、想要明白的是‘定形’與‘不定形’的分化之謎,也就是——究竟是何原因,是什麽根本的道理造成了不定形與定形兩個概念的出現和分化,以致於不定形世界與定形世界以‘不定形’和‘定形’這兩個名義進行曠古的大戰。”
    於是丹楓白鳳再度忍不住笑了:
    “妙極了!妙極了!”
    正是如此。
    不論是定形,還是不定形,歸根究底,全部都是基因生物的延續,往最原始的地方追溯,基因的相似度可能超過了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同一種東西,一種被叫做“核苷酸序列”的外殼。恐龍是它的外殼,草履蟲是它的外殼,鳥是它的外殼,海底細菌也是它的外殼,人類與不定形更是它最強大的兩種外殼。
    自古以來,所有動物的鬥爭都是圍繞著資源和秩序血流成河。偏偏是這兩種生物卻圍繞“定形”與“不定形”的概念開展了前所未有的大戰。那麽“定形”與“不定形”究竟代表著什麽樣的資源和什麽樣的秩序,如果不是資源和秩序,又到底有什麽樣的答案?
    丹楓白鳳對此萬分好奇。以她的聰明才智,她的腦海中早已存在著超過一百的猜想。但猜想越多,需要消除的可能性也越多。所以,她要知道“一切”。
    丹楓白鳳當然知道李明都的來意。
    可是所謂的兩個世界之戰從一開始不就是原形人類自己造成的局麵嗎?在原初之時,定形與不定形是存在和解的可能的,就像是人之體內線粒體與細胞的和解,這種和解有一百種形式,其中一些形式甚至有利於人類作為絕對的主題,而永恒地奴役不定型。然而原形人類卻偏偏使得這一關係變成了不可消解的世仇。
    他們一定要趕盡殺絕。
    他們把不定型全部打成沒有智慧的工具,然而不定型的認同,卻在他們意想不到的盡頭,以各種形式重生了。
    為什麽不定型是一種禁忌?
    洪水折磨著世界,善於聰明才智的人類想要整治洪水,也要找到洪水泛濫的原因。前者需要做出成果,後者則意味著能夠保存成果。
    “在過去的一個廣為流傳的消息中,如今這種拉鋸相持的局麵就是原形人類想要見到的,用來維持人類力量與非人力量的平衡,用來防止某種基因過多地傳播,防止宇宙走向熱寂的結局。”
    丹楓白鳳從空中站起,落到了地麵。她從容不迫地說道:
    “但是我恰恰並不如此認為。因為在現今的時代,熱寂並不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而長期僵持的大戰,恰恰會使得生物加速向外擴張,促進真空退化時代提前到來。隻是假如按照人類世界最普遍的那個講法,僅僅隻是建立在‘兩種認同互相擴張不可避免的碰撞和彼此掠奪’的矛盾之上,那未免太簡單了。簡單固然是自然界最為直接的正確,它具有無限堅實的道理。可是原形人類不是大自然,他們太複雜了。”
    “簡單的後頭一定還存在著另一個複雜的分支。”
    李明都站在這個人影的麵前,對她露出微笑,向她伸出了自己骨節突出的結實的右手:
    “那麽,一起去得知答案吧,答案就在人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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