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鄉野大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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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興南唐!
    眾人來到上遊分水處,隻見小溪潺潺,自高山中奔流下來,掩映在兩側茂密的灌木叢中,溪水清澈見底,撞在溪岸巨石上濺起水花,在陽光下直如珍珠散落一般。然則冬日水流甚小,小溪隻在河床上顯為一束,流到分水處,隻見有一道石頭堤壩攔截,水麵陡然開闊,形成一池清水,那溪水竟如停滯一般。那堤壩設計也是精巧,壩上每隔一步便開有高度齊平的孔洞,便如牆垛一般;計有十孔,溪水至水孔處緩緩溢出,貼著堤壩石麵流下,將石塊表麵磨得平滑。
    但這樣的美景,落在許、周等人眼底,直是平常的緊。
    水眼頭村的裏正許和遠,和侯弘業的幕僚許士鳴早等在分水處。許和遠見許和光也在人群中,方稍稍放下心來。昨天的械鬥,他故意不在現場,就是欺周士輝帶了一幫後生走了,在年輕人這撥“高端戰力”上水眼頭村難得占了上風,就放縱大家打了一架。但沒想到被江國公給撞見了。因此昨夜也是一宿沒睡好。這會急忙和侯弘業的幕僚許士嗚一起迎將上來。
    侯弘業也不客氣“國公爺,許士鳴是下屬幕僚,亦是坑口許氏的族人。下屬請他來給國公講講事情始末。國公爺放心,在國公爺麵前,士鳴斷是不會有所偏頗的。”
    許士鳴昨晚半夜去找侯弘業時,已經有了可能當替罪羊的覺悟,因此也不怯場。“國公爺,這條小溪的源頭就在這座高山上,雖說一年四季溪水長流,但每年冬季和夏季幹旱少雨時節,水量卻是不足,冬季倒也無妨,但夏季水稻抽穗正是斷不得水時,卻是要命了。”
    “早在十來年前,兩村便因人口見長、水田益多,為爭水事多有爭鬧,直至近年來常有械鬥發生。但該溪水的水量便是如此,一村多了,另一村便少了。因此,五年前,小民初為縣衙小吏,便在周許兩族支持下,在分水處建設了十孔泄水孔,在夏季枯水期,兩村於堤下築壘,各取5孔水,是為五五分水。”
    “如今,水眼頭村言其水田多,門坑村言其人口多,不外乎是欲增加分水孔數。但如前言,這十孔分水,一家得了多了,另一家便少了。”
    “如今兩村皆不滿意,為今之計,便是兩村另行商議確定分孔數了。”
    侯弘業轉向周士輝和許和遠“兩位裏正,士鳴所說,你倆可有補充?”
    許士鳴將事情說的明明白白,眾人自無異議。
    侯弘業又道“但若兩家協商,怕是協商個十年八年,也難出個章程吧。”
    許士鳴接道“知縣大人所言極是。因此,民間處理爭水事,古來便有成例。”
    聽許士鳴說到這裏,周士輝和許和遠當場就臉色極為難看,便是許和光也眉頭皺了起來。
    侯弘業也不看其他人,隻是悠悠道“說來聽聽。”
    “這成例就是油鍋取錢,於沸油中取銅錢,一方先取,十枚銅錢取上來幾枚,便是幾成。”
    羅正文等一幹隨從,聽完這話,無不倒吸一口涼氣。無他,這方法就是以命換水,而且還有既丟命又拿不到滿意結果的風險。
    侯弘業冷著臉,盯著周士輝和許和遠,“兩位裏正意下如何?”
    周士輝已經是滿後背的汗。但事已如此,卻是無法。若就此泄氣,那在村裏自然再無威望可言,但若不能約束村民,鬧出事來縣裏自然有一百種方法對付他。許和遠亦是如此,心下更是惱恨許士鳴竟事先不透半點口風。
    許士鳴看許知遠臉色,心知這回是把這位族叔給往死裏得罪了。但這法子正是侯弘業的主意,隻是借他之口說出來而已,他亦無其他法子可想。
    也就幾個呼吸的事情,但眾人卻隻感到如時間停頓一般。終於,周士輝幾乎是咬著牙說道“許先生處事公道,所論也的確是鄉間成例,正和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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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弘業又稱須得去個第三方所在,在諸多鄉老見證下,行沸油取錢事。於是一行人又馬不停蹄地直奔坑口村。
    坑口村更在深山外,流經坑口時小溪已成大河。大河兩旁俱是人家,村中央更在臨河畔建亭,儼然已有小鎮模樣。
    小亭邊上,更建有許氏宗祠,祠堂內建有一小樓,樓高二層,雕梁畫棟,便是祠外亦清晰可見;門口更有石獅端正肅穆,便如鎮村神獸一般。
    許和光見李叢益目光在祠堂逡巡,有心想邀請江國公參觀一下,又擔心不合禮製,便作罷。
    許氏大宅較門坑周宅,規製明顯更大,前院中更有數顆梧桐樹,足堪一人合抱,證明許氏自晉時遷居而來之言,決非為虛。
    許和光自去張羅物什,聯絡鄉老。周士輝和許和光也安排人去找各自族中代表。李叢益上個茅房的工夫,羅正文才找到機會提醒,“國公爺,這雙手自沸油中取出錢來,這人隻怕就沒命了啊。”
    “先看看情況。”李叢益道,俄爾又說,“你找個機會,把我剛收了周元英當親兵的事,告訴侯知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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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已近中午,李叢益也感覺饑腸轆轆,不過這個節點,除了李叢益這撥人馬,其他人也沒有心思在吃飯上麵。
    許士鳴已經在庭院中支起了油鍋,隻待點火。10枚簇新的銅錢,就放在油鍋邊上的小桌上。在許和光的指引下,李叢益帶頭落座,待侯弘業也坐下,許和光及一幫過來見證的鄉老這才亂哄哄地坐下來。
    侯弘業也不管大家亂哄哄的,一邊令許士鳴點火,一邊問周士輝和許和遠“兩位裏正,可想好了,誰願意一試?”不待兩人回答,侯弘業又道“若是兩位都放棄,則分水事以後休得再提,兩村再因此而械鬥,則唯你二人是問。”
    周士輝也不看上首幾人,拱手道“回知縣大人,小民請鬥膽一試。”
    院子裏一片嘩然。隨即眾人把目光均投向許和遠。許和遠偷眼看了下許士鳴,卻低下頭來,不吭一聲。李叢益自然注意到許士鳴瞪眼的小動作,暗笑一聲。
    侯弘業也不多說,示意大家噤聲,隨即道“門坑和水眼頭兩村,為分水比例而行油鍋取錢事。今周士輝代表門坑,從油鍋中取錢,總計十枚銅錢,不分次數,合計取出幾枚便是幾成。今有江國公、刺史大人,和諸位鄉老見證,立下書狀,他日再勒石為碑。此後不論結果如何,兩村均不得再有反複。大家可有異議?”
    眾人皆點頭稱是。
    不料李叢益站了起來。徑直走到油鍋處,此時油已沸騰。聞著淡淡的酸味,李叢益明白許士鳴果然已經做了手腳。這院子甚大,油鍋又置於遠離眾人一端,因此坐在那裏不大能聞到異味。在油鍋底下加水,並加醋酸,這樣水尚未沸卻已有酸氣冒出,使得油鍋看起來像沸騰一般。這樣的小把戲,在現代連初中生都瞞不過。但於古代,卻有奇效,官府操之,若做了手腳,油鍋取錢之人就活,不做手腳就是個死。
    想來侯弘業應該是早就做了兩手準備。
    眾人不知江國公意欲何為,一時皆屏住呼吸。
    李叢益又緩緩踱回座位,才道“我這人心善,油鍋取錢就不要搞了。依我看,這個陋習以後也不要搞了。”
    眾人一時鴉雀無聲。
    侯弘業也是一時摸不著頭腦。剛才李叢益湊過去看油鍋,把他嚇了一跳,以為江國公早就窺破了個中秘密。
    不過上司一直隻看不說,遲遲不發話、不表態,反而是最令下屬頭疼的。隻要上司開了口、發了話,那下屬反而好辦了。“國公大人胸懷天下、體恤萬民,屬下一味隻想解決爭端,卻是行事猛浪了,請國公大人恕罪。國公大人高屋建瓴,想來已有妙策破局,望國公大人示下。”
    侯弘業這幾句話連消帶打,看似請罪,實則給自己找了借口,又拍了李叢益的馬屁,然後把事情推給了他。放到後世,也是辦公室推諉扯皮的高手。
    李叢益早有定計,也是希望有這麽一個場合,讓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想法,從而便於落實。因此也不客氣,道“上午,縣衙的許先生講,這溪水就這麽多,一家多了另一家便少了。這話當然沒錯。不過,我想這溪水雨季多、旱季少,那麽要能把雨季的水儲存起來,拿到旱季慢慢用,那大家便都有的用了。”
    國公爺的建議竟然是建壩!
    一時院子裏人聲鼎沸。
    李叢益雙手下壓,示意自己話沒講完。“諸位鄉老在此,本公提起建水庫的建議,一則是希望大家以此為例,多想一些能夠雙贏的方法,而不要在或損人或利已裏打圈圈;二則是建水庫,茲事體大,還需大家踴躍提出寶貴建議,若誰有本事幫本公建水庫,歡迎自薦或舉薦;三是建水庫或需人工、或占田地,這或能會損小家,但這是利大家、利千秋之事,也需大家廣為宣傳,代為解釋。”
    “建水庫當然是好,隻是靡費甚多,若是舉一村之力、行一二年之功,固可建一水庫,但又非惠及全村之事,恐操之有難。”當下便有一老者提出問題。
    “此事本公曉得。建水庫之財利兩分,故不當依賴鄉民自發自覺,本公來此處,便是與諸位一起商討解決辦法。”李叢益環顧左右,“本公近日就在門坑暫住,定要拿出一個辦法再返回府城。因此,近日各位鄉老,有以教我,或有大匠能人可薦的,一定抓緊時間。”
    眾人連連稱諾。
    李叢益又道“今日已近中午,不如請許裏正煮些麵條來,大家邊吃邊聊。待議完水庫事,便是其他鄉間事情,本公也願一聞。”
    眾人哄然稱好。緊張氣氛一去,便有多人肚子發出咕咕之聲,引發更大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