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角鬥場的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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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角鬥場,觀眾席。
    遲遲沒有開場的角鬥賽,讓許多不耐煩的觀眾起身,往離場的出口而去。
    黑暗武士阿洛逆著離場人流,矮矮胖胖的身體疾步回座位處,看到兩位女伴安好地坐在那,輕舒了口氣。
    “阿洛,你怎麽去了這麽久?這什麽情況啊,還開不開始了?”完全籠罩在黑袍中的一位嬌小女伴立即問起情況。
    “阿,我沒問到……我去問了這邊的兄弟,他們也支支吾吾,隻說是來了大人物,管事都不知幹嘛去了。現在上麵的場子也癱在那了,都在等管事的命令呢……欸?那不是新的大隊長嗎?”
    阿洛看向角鬥籠,圍繞的燈光下的那席獨特的鬥笠身影,阿洛竟一眼就認了出來。
    兩位女伴順著方向,眯眼看去,縱是她們選了個離角鬥場最近的觀眾席位,但場內燈光昏暗,聚光大燈又沒啟用,二女花了些功夫,才注意到角鬥籠裏有人。
    “這個帽子……就是他給我的藥。”愛麗摸了摸早已消腫的臉,滿是感激,“他是個好人。”
    “恩,他人是挺好的,上任都沒跟我們要禮錢。”阿洛讚同道,“愛麗姐,我們要不要去找他,道個謝?”
    “哦?阿洛你終於開竅,知道要找借口,攀附上司了嗎。”愛麗旁的小姐妹戲謔道。
    “啊?我不是去攀附啊……”
    “蘿絲,你別戲弄他。”愛麗拍了小姐妹的腦門一下,卻是將小姐妹的話放心底一轉,便朝阿洛道,“阿洛,反正這場角鬥也不知什麽時候才開始,你就帶我們去找那位大隊長,跟他當麵道個謝。那樣,我也心安一些。畢竟那樣的強效藥,浪費在了我身上……就是不知道,人家還記不記得這事。”
    “啊,愛麗姐別這麽拘謹,其實不記得也沒關係吧,我們去表達下感謝,能有什麽呢。我們走吧。”
    阿洛點點頭,三人站起身,便往觀眾席出口走去。
    三人來到出口處,方才還進出順暢的通道,此刻竟堆積起人來。
    阿洛仗著自己寬敞的體型和大地武士的氣勢,上前撐開人群,帶二女,終於擠到最裏層,隻見通往內層環廊的大門口,此時竟站著一位裝甲精良的黑武士,攔住任何想離開的人,有幾位壯漢正與那黑武士爭執。
    “咦?黑武士?他們不是這的守衛吧,攔這幹嘛,好沒道理!”蘿絲心直口快,發泄被阻攔而生的不滿情緒,旁邊阿洛卻猛地捂住她的嘴,另一手護在愛麗身前。
    此刻的阿洛,雙眼撐大的瞳孔間,隱隱閃過暗芒。那暗芒仿佛穿過了黑武士的身旁,穿過了觀眾席出口,沒入那漆黑的內層環廊之中。
    地下角鬥場的結構,是兩圈環廊包裹著配備環型觀眾席的角鬥場。從觀眾席想離開這裏,必須經由觀眾席出口進入內層環廊,再通過內層環廊的外廊通道,這條唯一的通道進入外層環廊,到了那,就有幾條前往地麵的通道了。
    現在,聯通內外環廊的唯一出入口,那道隱藏在漆黑裏的出口大門已經被合攏。通往外層環廊、也是離開角鬥場觀眾席的唯一通道已經被阻斷。
    而就在閉合的木製大門上,正緩緩流淌著血。那血不知何時何人濺上去的,但落地之後,卻仿佛獲得生命般,有規律的流往不知之處……
    黑暗武士聆聽著惡魔的低語,不動聲色地護著二女退入人群。
    幾乎在三人退出人群的那一刻,一聲慘叫傳來,隨後飄來濃重的血腥味,三人身後的人群大受刺激,或怒罵,或驚恐,整個躁動起來。
    阿洛臉色一緊,早已纏繞於身的鬥氣立即爆發,屬於大地武士的強勁氣流直接將擋路的人群吹開。早已臉色大變的二女緊緊靠向阿洛,被矮胖武士拽著,快步遠離了大門,在一眾被強風吹開之人憤怒卻又畏懼的眼神中,回到他們原本的作為附近。
    來到相對的安全之地,阿洛立馬環視四周。
    環形的角鬥場,觀眾席也沿環而建設,這裏空間大,燈光還昏暗,阿洛自己看不清這麽大的場地,但他體內的惡魔看得分明。
    環型觀眾席的出入口有八處,一眼掃去,似乎都聚集起了人群,還都是被不知來曆的黑武士把持住……不!正西處,那的出入口,還沒有黑暗武士!
    阿洛眼前一亮,趕緊帶二人疾步而去。
    觀眾席的正西處,離外廊入口最遠,那的觀眾最少,也幾乎沒人從那離開。但現在,其他大門全都被黑武士堵口的情況下,也有人意識到西處的出口,斷續的人流向那小跑而去。
    三人靠近西出口,這裏果然沒有黑暗武士,奚落的人流順利地從出口離開!
    二女見狀,皆是鬆了口氣,阿洛陪著笑,心底卻沒絲毫的輕鬆——就算從這進入內層環廊,最後還是要回到剛剛那個,流淌著詭異鮮血的外廊通道大門才能出去啊……
    那血,那門外發生了什麽?外層環廊,甚至樓上,決鬥塔大堂,會不會整個出事了?
    阿洛沒有多言,三人隨著奚落的人流走向門外。
    卻在這時。
    “回去。”
    一道清冷優雅的中性聲音傳來,一襲暗底紫紋的纖細鬥篷,從門外邁入,正擋在阿洛敦實的身體麵前。
    矮胖武士的身體被控製著大退一步,雙眼在與那襲鬥篷的隨意掃視的目光對上前,隨著歪過頭的腦袋,撇到一旁。
    雙臂各被一雙嬌柔的手臂抱緊,阿洛順勢看向愛麗,低聲道了句“別怕”。
    “不想死的,就回去。”
    鬥篷兜帽下再次傳來那清冷聲音,好像是對著麵前的阿洛三人說的,但又好像是對所有過來的人說的。
    “阿洛,我們……”蘿絲輕拉了拉武士的手臂,看向那鬥篷身側。
    鬥篷雖站在出口正中心,但那纖細的體型遠遠不足以攔住寬敞的大門出口。
    人群無視了警告,分做兩道人流,從鬥篷兩側離去。那鬥篷也放任他們離開。
    “愛麗姐,蘿絲,我們回原位……”阿洛轉過身,趕緊推著兩女往回,護在兩人身後,返回觀眾席正對麵,他們原來所在。那暗紫鬥篷則不緊不慢,跟在他們身後。
    就在他們離開不久,西出口大門忽然傳來一陣陣淒厲慘叫,阿洛身前的二女一顫,不自覺加速了腳步,而剛靠近大門準備離去的眾人,則紛紛嚇得止住腳步。
    就在眾下呆傻之時,門口走入一襲黑袍,此間眾人的心神頓時被一隻無型的恐懼之手攝住,眾人雙眼被迫緊盯那黑袍的一舉一動,隻見他拐著杖,步履蹣跚地進了場,環望四周,隨後走到身後,觀眾席的最高處坐下。
    直到這時,眾人才紛紛回神,但心底還沒鬆一口氣,便被濃重的血腥之風撲麵。
    出口大們,一名麵容妖異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那,他迎著血風,背倚大門……
    血口大張的血獄之門。
    ……
    角鬥場,金色包廂。
    “赤骨”在房間裏拉了一道屏風,將自己隔絕在手術區域之外。
    隕火鬆了一口大氣。
    哪怕曾經麵對大聖騎士,他都不曾如此心悸。可眼前這位名號赤骨的武士,卻讓隕火感覺,光是站在一旁,都在被烈焰灼燒,淨化……
    奇怪,明明拍賣場的時候,這位赤骨武士還遠沒有這般令人,不,應該是令死靈恐懼的感覺,現在卻……
    真不愧是大人的朋友,果然非同一般。
    隕火振了振精神,看向放置軟墊上的鬥士傭兵,卻想到赤鋒大人方才所言,頗有些哭笑不得。
    死人給活人做救命手術,這是什麽地獄笑話。
    隕火苦笑著搖了搖頭,很是為難,“赤鋒大人,進行手術,需要專門的手術刀,斷骨鋸……什麽,這個?額,這個盒子裏?這,這是什麽?人工血管?人工血液?人工心髒?啊?不,沒問題,這些工具非常齊全,非常精致,可以,完全足夠了。”
    隕火打開赤鋒所指,放在旁邊的大工具箱,裏麵除了藥水、血漿、紗布、聽診,還有各式小刀、鑷子、鉗子、鋸子、牽開等等手術器材,他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有……
    隕火眼中冥光大盛,看著這些手術工具,比自己改進過的器具還要更精巧,無不散發著專業的光芒,心底卻是一酸。
    和這些器具比起來,死靈法師們用的手術工具,都是什麽原始蠻族的屠宰刀啊。
    赤鋒大人不愧是曾經聖尊,連手術這些被世俗視做死靈法師的陰邪毒術的知識,都研究得如此深邃,工具都如此高級……
    隕火卻是不知,這些精巧的手術工具,其形,完全是來另一個世界的手術器具。
    此世之陰邪,彼世之光芒。
    當然,器具本身,是赤鋒用元靈塑物之法,臨時手搓火淬的。
    至於赤鋒為什麽對手術工具如此熟悉嘛……
    作為就讀體育保健與康複專業的體育牲,赤鋒……或者說羅鋒,大學時期本來就是主業按摩、副業老中醫還兼職健身房教練的專業康複技師。雖然畢業後,因種種波折,羅鋒不得不去追債公司搬磚,大學知識全部白瞎,但閑暇時出於獵奇,哦不,是出於對大學時代的懷舊,看些手術視頻,整些人體解剖軟件玩,那就像修車工要隨身帶扳手那樣,是很合情,也很合理的。
    “這場手術對先生而言,非常簡單。隻需要隕火先生提供正常水平的開刀手術就可以,其他的細節工作,由我來把控。”赤鋒說著,簡單描述了他的手術想法,以及隕火的工作。
    “是,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可是……既然這位傭兵先生對大人非常重要,那鄙人還是建議,讓他複蘇為死靈,最為穩妥。”隕火檢查完蓋爾的情況,誠懇道。
    他縱使手術經驗豐富,但那是給死靈做手術,不是給活人,雖然兩者看似人體結構差不多,但實際上差異極大,會遇到各種始料未及的問題,很容易失敗。
    更何況,哪怕是死靈手術,成功率也不高,活人這種前所未有的,失敗的概率不是更難以估算?
    但最重要的是,開膛破肚,特別是剖心,會導致生命能量顯著流失,而生命能量的存留量是死靈複蘇成敗的關鍵,換而言之,取核手術與死靈武士,隻能二選一。手術如果失敗,就隻能放棄複蘇死靈武士,轉而複蘇為死靈侍仆。
    死靈侍仆,能接觸各種邪惡的魔法之物而不受影響,替死靈法師幹些打雜搬運的工作,相當於死靈族的平民。
    但死靈侍仆,絕對無法修煉鬥氣,也絕對無法掌握魔法,是天然的魔武雙廢,
    對於一名鬥士而言,失去他依賴多年的力量,成為一個連低階魔狼都打不過的廢物,那可不是就生不如死……
    “……用上最好材料的話,死靈武士複蘇的成功率,能提升至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再加上您的朋友,心誌顯然極為堅毅,可以額外再提升三十個點。又或者,放棄實力留存,隻將其複活為死靈侍從,那樣是絕對能成功的。這些都比做手術要穩得多。”
    隕火苦口婆心,替赤鋒考慮,也暗藏些許自己都暫無意識的私心。
    若是早些時候,隕火這話還能得到赤鋒的認同與斟酌,但經過方才的“思維織圖”後,赤鋒不會再如此考慮。
    死靈複蘇有諸般問題。
    如果蓋爾不能靠手術幸存,那就請他入土為安,而不是讓他以死靈的姿態,痛苦地存活於世。
    是的,痛苦地存活。
    死靈族的存活是痛苦的,死靈之軀身心都時刻承受著種種生理痛苦,這種死亡痛苦,是身負死亡之力的代價。
    起初,幻想著讓蓋爾以死靈姿態存留於世的赤鋒,並沒有意識到死靈複蘇的諸般問題,首先就是死亡痛苦對身心的巨大折磨。
    死靈複蘇最難的那關,就是死亡痛苦對身心的巨大折磨與衝擊,忍受下來則複蘇為死靈武士或者枯骨法師,忍受不下來就墮為屍怪。
    赤鋒忽視了這種痛苦,是因為他痛習慣了。
    至於赤鋒接觸到的死靈武士,也無一例外,沒有人麵露苦色。
    北冥的活力,隕火的表麵溫順和學識狂熱,魁剛的沉穩冷靜,甚至那兩個與隕火有仇而汙言穢語的死亡騎士,他們囂張而癲狂……但沒有任何一人,露出受死亡痛苦折磨的困擾。
    但那真的是因為痛苦不存在嗎?
    不是。
    不是痛苦不存在,隻是習慣了。
    赤鋒所接觸的死靈武士,都是已遭受冷酷篩選後的存留者,對這樣的死靈強者而言,忍受死亡劇痛就如同吃飯喝水,是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們都和赤鋒一樣,早就痛習慣了,哪個那麽矯情,整天把痛苦掛臉上、擺嘴邊呢?
    再說,死靈絕大部分神經早就腐爛了,本來就是麵癱,如果不是極為激烈的情緒,是不會在臉上顯露的。
    可是,痛苦可以被習慣與忍受,但這不代表痛苦的折磨與傷害便不複存在。縱使能習慣痛苦本身,這些痛苦會變形成其他的方式,施以折磨……
    比如,五感心神衰弱。
    看不得明,聽不得清,聞不得香,吃不得爽,摸不得順,心不得靜……
    如果不是屍核增強了死靈的五感,死靈族就是幫小聾瞎,而且是越來越聾,越來越瞎。
    死靈就是這樣,時刻承受痛苦而折磨才能苟存於世。赤鋒由於過早接觸,在墮身之前,就先習慣於死亡痛苦,死亡痛苦的折磨自然被赤鋒所忽視,覺得這不過是花時間便能習慣的短暫折磨。
    赤鋒堅信,以蓋爾的心誌,可以挺過這艱難的一關。
    赤鋒需要蓋爾的“存在”,避免自己在此世的根被斬裂,乃至心神失守,被魔魂乘虛而入。
    那赤鋒考慮過,蓋爾的想法嗎?蓋爾會接受,乃至甘之如飴嗎?
    赤鋒考慮過,曾經的結論是。他會,會。
    正值壯年,誰人死在這種時候,會沒有些寧可飽受折磨與詛咒,苟存人世也要完成的心願呢?
    所以赤鋒一直認為,讓蓋爾死靈複蘇的難點不在其本身,而在於紅小姐,身負死靈淨化之責的她,不會坐視死靈的誕生。
    然而,紅小姐真的撇開注視,默許這大逆不道之時,赤鋒卻發現,真正的難點不在紅小姐,而在他自己。
    那張思維紙圖本身雖是針對眼下之局,在那種超高速思維的影響下,許多赤鋒沒空深思的模糊觀念,都在織圖的過程中被梳理出清晰條理。赤鋒也因此意識到,那個想法,不對。
    他做出讓蓋爾死靈複蘇的決定的理由,不但太過輕率,而且極其冷酷、無情、虛偽、自私。
    以死靈身姿苟活於世也要完成的事,那樣心願,蓋爾當然有。但是,這就是他讓蓋爾死靈複蘇的理由嗎?
    這不是!
    若要靠死靈之身才能完成未了之心願,那他赤鋒這一聲聲蓋爾老哥,是叫給別人聽的不成?
    蓋爾若有未盡之心願,未盡之義務,自當由他赤鋒來承擔!一如烈焰傭兵團覆滅之時,蓋爾接過他兄弟的責任,將他兄弟的弟弟切森視如己出。
    生者所願望的完成之人,應當是生者,而不是死靈。
    赤鋒曾以為,死靈和生者的區別隻是物質存在形態不同。一如隕火曾經失態咆哮過的那樣——他仍能思考,他仍能冥想,他仍在進步,他為什麽不能算活著!
    但那種膚淺簡單的想法,是由於赤鋒從沒能有意義地理解過“死”的界限與含意。
    身為地球人的他正值二十五歲,最是青壯年,最是不知死為何物的年紀。而他所繼承的劍聖殘魂,就更是對死的概念模糊得不行了……
    這種模糊倒不是因為劍聖本尊屠戮成性、麻木漠然,而是獸人生來就生死看淡。與此同時,獸人又天生擁有過於彪悍的生命之力,擁有死而複生的可能……
    獸人戰士可以借薩滿之力複生,獸人劍聖可以借風暴祭壇的儀式複生,薩滿祭祀可以預先給自己雕刻好圖騰來複生,先知就更厲害,他們連圖騰都不需要,光靠自己就能揭棺而起。
    除此之外,獸人先祖的客觀存在,同樣極大削弱了獸人對死亡的恐懼。對獸人而言,跨越死亡後的存在清晰可見,成為先祖更是雄性獸人最崇高的夢想、追求……
    諸般要素疊加之後,劍聖殘魂對死這個概念的輕描淡寫,便可想而知。而受劍聖殘魂如此認知所影響,赤鋒自然也模糊生死,不覺得同樣是“死而複生”的死靈有什麽除人倫道德以外的問題。
    但事實果真如此?
    不。
    生死是界限清明的,死靈的容忍與否也從來不是人倫道德這麽簡單。死靈不是複生者,死靈複蘇和先祖複生也根本是兩個截然不同,涇渭分明的概念。
    這般生死概念,赤鋒起初分辨得並不清晰——別說他分不清,如今不曾成就先知的穀丹祭祀大概也分不清——畢竟“死靈複蘇”的一係列概念,其實是神佑大陸的人族所獨有的,赤鋒對此概念的理解是經過轉譯的,這個概念無論是在華夏語還是在沃古獸人語都沒有精準對應的清晰概念,隻能借用含義相近的詞匯進行表達,那樣一來,歧義和誤會就在所難免。
    與此同時,赤鋒本身又恥於分辨生死之觀,覺得這種分辨是給自己苟活於世的行為找補,所以就隨他模糊去了。
    但恥於分辨,不代表赤鋒沒有試圖分辨,更不代表他真沒能力分辨。
    在赤鋒死靈方墮,剛見到身為死靈法師的穀丹祭祀時,赤鋒便分辨過死靈,但那時的他缺少一條關鍵信息。而現在,在思維織圖重新梳理時,一條隕火無意間提供的信息,讓他意識到死靈背後,更深遠的問題。
    吸血鬼與死靈家族。
    吸血鬼是先天死靈,先天死靈有用繁衍能力,這種繁衍能力使先天死靈像人族一樣擁有名為家族的血脈勢力。
    而既然是家族,那就必須要有地盤,有家族駐地。死靈家族所在之處,被名為死靈之地!
    死靈之地,正是關鍵!
    死靈之地具體在神佑大陸哪個角落,隕火也不清楚,因為這部分信息並不是星光學院或者教會關於死靈的研究資料,所以沒有人去實證——事實上就算是星光學院,關於死靈也知之甚少,都是些浮於表麵的。隕火懷疑,哪怕四大帝國全部人族勢力組織的死靈情報加起來,都遠遠不如他自己身墮之後見識得多。
    關於死靈之地,隕火說的是他用死靈法師這九年來的隻言片語重新整理而得的情報。
    那裏,生者絕對無法到達,隻有身死之後,靈魂與屍骨才能抵達的最終歸宿。死靈法師說,先天死靈的發源就在那,最強大的死靈在那裏,吸血鬼家族的家族駐地,隕火推測,也同樣在那裏。
    傳說中,死靈法師能掌握的最強大的兩種死靈武士,數百年前憑二己之力差點毀滅整個神佑大陸的,俗稱滅世級死靈武士的天災領主和幽魂騎士,就是從死靈之地召喚過來的。
    這種召喚,和外界對死靈體係的固有認知,是截然不同的。
    無論是魔法帝國還是光明教會,都認為死靈族是通過轉化而得來,天災領主和幽魂騎士這兩種曆史上凶名赫赫的死靈怪物,被猜測,要麽是由星辰強者轉化而來,要麽就是通過死靈晉升,從死靈武士晉升死亡騎士,再從死亡騎士晉升死亡領主,死亡領主轉職天啟騎士,像這樣樣一步步培養晉升,升上來的。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至少在擁有記憶傳承的死靈法師口中,並非如此。
    隕火這樣一說,赤鋒頓時對死靈之地有了具象化的認知——陰曹地府,亦或說,冥界。
    赤鋒更意識到一個關鍵——死靈之源初,來自死靈之地,死靈之最強武士,同樣來自死靈之地。既然先天死靈和最強大的死靈戰力,都來自死亡之地,那有沒有可能,死靈之地就是先天死靈所誕生的界域?更有沒有可能,這個死靈之地也和元素界類似,本質上是一種與神佑大陸的空間有交疊的“界域”?
    若是如此,那麽出現在神佑大陸的後天死靈,本質就是越界侵略的產物了。
    這問題就嚴重了。
    越界是獸人的界域理論中的重要部分,其具體是指,本該呆的某界的某生物未經允許,私自穿越界域屏障,降臨沃古大陸並長期逗留。
    這個“某”,主要是指元素界,元素生物,但也可代指,任何非沃古的原住生物。
    越界是可睜隻眼閉隻眼的小事,逮到後驅逐回其所在的界域就是,不至於喊打喊殺。
    但如果在越界的基礎上,還對沃古大陸產生了惡劣影響,比如偷盜搶奪沃古大陸的資源,甚至撕裂界域屏障的縫隙,使元素界能侵吞沃古大陸的物質空間為己用,那就是越界侵略,事情就嚴重了。
    越界侵略,無論輕重,都是很嚴重的“外交問題”,因為它很可能是界域戰爭的前奏,不得不謹慎處之!先祖聖地之下甚至有專門的部門,即元素議事司下的元素越界局專門負責處置越界問題,特別是越界侵略,無論大小,都會與元素界嚴肅交涉……
    將元素界的這種邏輯套用過來,就很容易將先天死靈,後天死靈,死靈之地等概念,對號入座,推測出後天死靈是越界侵略的產物、排頭炮灰。
    而如果事實當真如此,那麽這死靈界,和千年前的幕後黑手,會不會有關?
    沃古大陸與諸界域有關聯,最為獸人所熟知的是元素界,其他也探索到許多小界域。可這麽多界域中,並不存在死靈界。
    可在這條世界線,在這座由千年前的沃古大陸被迫劈了個大叉而衍生的神佑大陸,卻出現了死靈界。與此同時,這死靈界所掌握的力量體係,死亡之力,還正好是沃古大陸最廣泛存在的力量體係——元素之力的克星。
    事,就真這麽巧?
    赤鋒不信。他認為,隻要死靈之地被證實為界域,那麽,這個突然與沃古大陸疊交的“新界域”,絕對是千年前,那個能操終時空的幕後黑手入侵沃古大陸,毀滅獸人帝國的重要一環……
    死靈界與幕後黑手有什麽關係,對目前的赤鋒而言終究是過於遙遠,不是目前的關鍵。關鍵是死靈界這個概念的套用,讓赤鋒終於清晰分辨出先祖複生與死靈複蘇、生與死的重要區別。
    若將這座大陸與死靈界之間的界域屏障看做鬼門關,那麽,先祖複生就是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回來後,獸人依然是獸人,但死靈複蘇則是鬼門已入,是化作幽冥曆鬼爬回人世,人已不再是人,而是死靈。
    北冥曾說,他生前是人族,赤鋒生前是獸人,但現在他們都是死靈,是同族了。這句拉關係的歪理臉皮雖厚,卻也是歪打正著。
    這種類似的種族轉化,獸人很熟悉,也有成熟的處置方案。比如薩滿祭祀的軀體元素化隻要更進一步,就會從血肉生物轉化為元素生物。而那時,這位徹底轉化為元素身軀的薩滿就不再被獸人視做同胞,也不再屬於沃古大陸的生物,而是歸屬元素界,被視做元素生物。
    無論這位薩滿“生”前在先祖聖地身居何位,就算是大先知,他都必須去元素界報到。如果他想呆在沃古大陸,則必須通過元素議事司的審核備案,走官方渠道過來,不然就屬於越界逗留,會被曾經的同事們給驅逐回元素界。
    這些界域、越界侵略、種族轉化等等係列概念,在沃古大陸是早已普及的事,連被時代拋棄的邊緣舊部落,都因先祖聖地使者每次來勸(投)降(喂)都要先嘮叨一遍這些,對這些事想不知道都不行。
    但是神佑大陸的人族,並沒有這樣的概念,哪怕是身為星光副院長的隕火,言談中也完全沒有提到過任何類似界域的成型概念,他們自然也不清楚越界侵略的真正後果。
    界域理念的缺位,導致人族,以及當初赤鋒和穀丹,對死靈的負麵認知,都隻停留在死靈瘟疫這種肉眼可見的層麵,對死靈的排斥,也就隻停留在倫理道德這種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層麵,主打一個軟弱無力。
    但現在,界域理論對死靈存在的理論填充,那赤鋒看待死靈的角度,就不得不整個發生巨變了。
    死靈,本就是死靈之地的“人”,不是這座大陸的人。死靈之地與這座大陸也沒有任何互通往來的協議,死靈之地的人出現在他所不該出現的這個世界,那就是入侵者!
    對入侵者,就該毫不留情的控製、驅逐,甚至清剿!談什麽人倫道德?
    入侵之事,沒有公婆之爭的餘地!
    如是作觀,死靈複蘇徹底不再是一件簡簡單單的私事。
    於私,死靈承受永恒折磨。
    於公,後天死靈是死靈界侵蝕神佑大陸的排頭炮灰!
    於義,蓋爾有心願,因由做兄弟的赤鋒接過手。
    於理,生者的願望,因由生者承擔,而不是把人從墓地裏拉起來繼續幹活這般路燈掛件行為!
    當蓋爾不再應當為其願望而死靈複蘇之後,這件事就與雙贏無關。赤鋒讓這位傭兵隊長複蘇的唯一理由,便全是因為赤鋒的需要了。
    隻因為赤鋒需要,就要讓他口口聲聲的老哥忍受身為死靈的痛苦與折磨,苟存於世。要給死靈界侵蝕這座大陸添磚加瓦,要將本該自己承受的義務推回給從墓中痛苦爬起之人……
    這不是冷酷、自私、虛偽,是什麽呢?
    這些冷酷、自私、虛偽混沌不明,模糊不清時,赤鋒錯了也便隻能將錯就錯。但他現在既已從方方麵麵,對此事清晰意識,便絕不會如此行事!
    因此,當隕火苦口婆心之時,赤鋒心底已拿定主意。但是,赤鋒沒急著開口。
    他在想,如何勸服隕火,接受他必須將人救活的決定。
    隕火的認同,很重要,這決定他會不會搞隱蔽的小動作。
    隕火不是下仆,更不是普通人。
    赤鋒很清楚,他隻因時勢使然,可以向隕火下命令,隕火也會遵令行事,但這老小子表麵溫順,暗地裏必藏野心,和他相處時的感覺,有點像穀丹這家夥。
    這兩位,都是富有眼光和能力的智者。
    隻不過,穀丹行事是典型的明一套暗一套,你揭他暗地那套,他就大方承認,然後跟你比拳頭,誰拳頭大聽誰的,典型的獸人風格。
    而隕火這老小子,同樣是明暗兩套、以明遮暗的主。隻是他的明暗兩套表現得更委婉,界線更模糊,但的確存在,否則,他明明將赤鋒視作曾經聖尊,卻敢動輒言語反懟,吃飽了撐得嫌命長了不成?
    隕火就和穀丹一樣是敢陽奉陰違的老狐狸。隻不過,穀丹屬藏狐的,陽奉陰違得楞角分明,被揭穿了就正麵硬鋼,鋼得過他就直接繼續幹他的,鋼不過他就夾著尾巴跑更遠的地方繼續幹他的。隕火屬赤狐的,圓潤得很,被揭了肯定也死不承認,花式打太極,叫你抓不到他的把柄。
    這樣的人,必有野心。
    赤鋒敢肯定,就算這野心真的因身墮死靈而沉寂一時,可經過與他的數日同行,特別是見識他與那血爪一戰後,隕火的野心也是該蘇醒了。
    這不是赤鋒自戀,而是赤鋒對這種智者的熟悉,以及,對此身所負之力量的極為清醒的認知。
    劍聖殘魂,劍意靈體,劍聖之軀……這三種不同層麵、不同維度、互助互益的力量,隨便哪一個單拎出來,都足以橫行大陸,更遑論三項合一而成的劍聖之力呢?
    如果不是遇上血克元素的死亡之力,如果不是紮根於元素之力的劍聖本事被死靈瘟疫全方位壓製,赤鋒早便在整個大陸攪風攪雨了,哪還能窩在這小地方。
    然而,如果終究隻是如果,現實的情況是,赤鋒被死亡之力壓製得喘氣都累。這些時日來,唯有紅小姐同行的這片刻,叫他身心皆舒服多了。
    但劍聖之力縱是受這般全麵壓製,依然展現出不容小覷的威力。
    雷叔封印聖軀,紅小姐赤骨之身,布洛德蠻王之軀……
    這三具身軀,皆是人族無法想象的至高恐怖,是真正意義上視眾生為螻蟻的至高!隨便哪一身,都是聖尊之下的無敵存在,其身負之戰力,能讓任何帝國軍團戰栗、讓任何帝王俯首!
    哪怕是赤鋒,哪怕這獸人之軀在凡人之中,堪稱最頂級的存在,但跟這三位超越凡人的肉身相比,完全不是一個力量等級,有著鴻溝一般的差距!
    但這鴻溝一般的差距,生生靠劍聖之力給填平了!而且還是在死亡之力壓製之下,遭受驚天削弱的劍聖之力!
    這就是劍聖之力的冰山一角!
    也正是對劍聖之力,有著十分清晰的認知,赤鋒才因現在的處境而更為愧疚、自責,對穀丹的招魂之約而心虛——他把力量用砸了。劍聖本尊招不來也就罷了,若招來了,見了這局麵,他就把華夏人的老臉給丟到獸人世界了……
    而正因劍聖之力如此強大,縱使赤鋒有心掩蓋,注定掩蓋不住——大象怎可能躲在老鼠背後隱蔽身形?
    當傭兵時,赤鋒還極為收斂,刻意低調,除了對付天堂武士,其他任何時候都未曾展在外人麵前露過鋒芒。可縱使如此,像蓋爾這般外粗內細之人,也早意識到赤鋒之非凡。好在蓋爾品性極好,非但沒像狂徒霍恩那樣覬覦這非凡之力,反而主動勸赤鋒不要被情義連累,並不貪求赤鋒力量帶來的好處。
    而自從自身墮以後,赤鋒便從未刻意掩蓋過這身實力。
    這具身體掌握怎樣恐怖的能力,隕火不光看見過,而且還親身體驗過——與傳送營地的黑武士對峙時,隕火能瞬發火焰鳥,依仗的不是其他,正是赤鋒刻意送來的一鐧火元真靈。以隕火的心性、見識,自然能管中窺豹,對赤鋒曾經聖尊的身份有更清晰的認知。
    想想當初追殺赤鋒的狂徒霍恩,區區大地巔峰的小賊,在意識到赤鋒聖尊之魂後,就爆發出那樣的狼子野心,竟不懼赤鋒聖尊身份,想將他殺害,將其靈魂占為己有……
    似那隕火身前高居星辰,又豈會對赤鋒曾經聖尊的身份,無動於衷呢?他又當真了無牽掛,會甘心,不借用這個和曾經聖尊同行的機會,實現自己的心願?
    自然不可能。
    隻不過,隕火生前堂堂星光學院,這個堪稱集全神佑大陸世俗權勢之大成的學院的副院長,可不是狂徒霍恩那個被邪靈戒指給養成廢物的腦癱,行事魯莽、全無規矩、不講章法、不顧禮數。
    隕火縱是野心萌動,也不會輕易展現出來,更不會輕易將訴求說出口。以他這種曾經上位者的習慣,從來都是暗謀布局,借赤鋒這艘大船的順浪,完成自己的野心。
    若是十年前,年僅十五歲的赤鋒,肯定會厭惡隕火這種老狐狸做法,做如今卻是不會,更不會視野心為敵。
    畢竟,人要是什麽野心都沒有,那不是連鹹魚都不如——鹹魚至少還能跟茄子搭夥做煲呢。
    赤鋒也很清楚,身負劍聖之力的他,遲早會吸引來越來越多,心懷各意的人,聚集到他身旁,與他同行。赤鋒不介意和有野心的人同行,也不介意同行者借助他的力量達成其野心。
    但是,同行者的野心異化成異心,借助他的力量異化為利用、操控他的力量,像這樣的異化,卻是赤鋒所不願見到的。
    特別是當這異化,還是他處事不足所導致的,那是赤鋒絕不能容忍和原諒自己的——就像那狂徒霍恩。
    狂徒霍恩,初知赤鋒聖尊本事時,起的是野心,這野心還不至於妨礙赤鋒,更不會傷害赤鋒。可當霍恩察覺到,赤鋒似乎沒有能力守住那聖尊本事時,他的野心便迅速異變、異化,成了異心,如此,他就要殺了沒能力自保的赤鋒,吞噬其聖尊靈魂。
    這場典型的野心變異心,在赤鋒看來,一方麵固然是因為霍恩腦癱,做事跟原始人一樣目光短淺,比獸人還不帶腦子。可另一方麵,赤鋒卻也深知,自己懷壁其罪的問題。是他既沒有足夠的武力,也沒能用他不擅長的嘴炮展示足夠的威懾力,這才導致了這場野心異變。
    霍恩是腦癱,但霍恩的這種野心異變,卻與他腦癱無關。
    是個人,都會有野心膨脹,乃至異變。
    隕火,也不例外。
    調用隕火,想借他的力量成事,就不能忽視隕火的野心。因此需要得其認同,而不能以命令的方式,讓他接受莫名其妙的指令。
    隕火這樣的人,若得他認同,無需多言,他自會鼎力相助,但若是下達莫名其妙的命令,這老小子表麵不說,有什麽都照做,但背地裏有什麽想法,搞什麽小動作,那可就難說了。
    誠然,這場手術中隕火的身份,有些類似於傭兵裏的戰吼工具人,麵對超階魔獸散發的威懾氣息時,破威懾的戰吼工具人必不可少。隻是,雖然沒他這個工具人就不能開戰,但工具人發揮好壞卻又對大局影響不大,屬於有存在,在存在感不多。
    理論上,赤鋒可以無需多言,直接否了隕火的提議,命令救人。隕火便是心有介締,也使不出手段,因為他不會將反抗情緒顯浮表麵,作為動刀工具人的他也就沒什麽可發揮的空間。
    但是,手術這種事,萬一呢?萬一突然就需要隕火超常發揮,必須靠隕火的主觀能動性才能解決問題呢?
    再說,又不是做完這場手術,大家就分道揚鑣,日後永不再見,永無合作了。這一次你強按頭了,下一次怎麽辦,繼續強按頭?真當隕火這麽好的脾氣?
    若是直接下命令後,碰上這萬一,那事情就麻煩了。他不認同你,絕對敢消積待工,有解決方案也不會提,坐看手術失敗。這時再想找補,尋他認同,估計隕火內心嗬嗬一聲,更不當會事。
    赤鋒現在,最怕的就是萬一。
    自從天空領主褲襠掏劍,用天堂武士幹碎他一枚複活幣後,他現在就怕萬一。如果多動動腦子,能靠認同得到隕火的鼎力相助,他就不會下死命令,將關係搞那麽僵硬。
    但這的問題就在於……赤鋒懷疑,他現在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裏,得到隕火認同?
    用界域理論,肯定是不可行的。且不說神佑大陸完全沒有界域理論的概念,隕火也就無法明白界域理論背後所代表的比獸人的氏族戰爭更為殘酷的界域戰爭和與之對應的情緒認知。隻要一點,就足以隕火抵死否認這個理論了——他就是死靈。也許在未來,他會成為“背叛身份的個體”中的一員,但那絕不是現在。
    赤鋒不能以界域理論,以如此大義為切入,得到隕火認同。
    想得到隕火的認同,赤鋒能想到的最快切入點,就隻有最“原始”,最公婆之理的那層邏輯——蓋爾不需要死靈複蘇。
    但這是最顯眼,也最難切的入口。
    赤鋒很清楚,在隕火看來,蓋爾需要不需要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赤鋒想要蓋爾存在於世,讓蓋爾死靈複活的理由,“我需要”少少幾字,足以。
    赤鋒若選此口切入,絕不能就這樣把話說出來。
    強者,便該有強者的言行。賞弱者一口飯是天恩,恃強淩弱才是天理。你替弱者多考慮一個字,都要叫人懷疑,你這家夥是不是外強中幹,或是再搞什麽陰謀。
    什麽叫強者為尊,這就叫強者為尊。強者的需要即是自然天理,弱者的需求即是無理取鬧。
    隕火顯然是遵循並維護這種強者價值觀的,就好像之前在地下城中層區進入下城區的懸崖處,赤鋒打算背隕火直接下去卻被隕火拚命拒絕。又或是在對待那一頭被赤鋒拎著跳崖做室驗的魔狼,隕火認為給那樣的畜生賜血療傷,恩賜太過,實無必要,也不應該。
    這種觀念,別說來自地球的赤鋒不會認同,便是沃古大陸的獸人也要嗤之以鼻。
    但赤鋒若妄圖反駁這種觀念,將自己那套說與隕火,想要靠情義去感化,那隻會適得其反。
    隕火認同赤鋒的前提,是他認同神佑大陸的強者價值觀,而赤鋒符合了這條價值觀,隕火進而才會認同赤鋒的其他種種。
    可如果赤鋒直接攻擊這套價值觀,那麽隕火對他的一切認同,都將會動搖!
    念想至此,赤鋒心底猛地閃過一個想法。
    ——基於強者觀的認同?
    赤鋒知道該怎麽切入了,雖然這樣生硬不能根本解決問題,但至少能把眼前這關平穩地度過去。
    “先生可曾聽說,人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肉身物質的消失,第二次是從親朋好友的記憶裏的消失,第三次是從社會曆史上的消失。隕火先生,恕我冒昧,您覺得您經曆過第幾次。”赤鋒忽然道。
    對死靈族而言,死亡本該是如吃飯喝水一樣平常的話題,但這一次,隕火卻感到一股寒意。
    “說實話,雖然自稱死靈,但鄙人並不認為,死靈是真正的死人。除了生殖,其他所有活人能做的事情,我們都可以做,活人做不到的事,我們也可以做。我們與活人,難道有很大的區別嗎?以至於按您所定義的死亡,鄙人覺得,鄙人一次都沒經曆過。”
    隕火清了清嗓子,死靈因缺少肌肉拉扯而習慣性彎曲的駝背,此刻挺得筆直。
    “鄙人的肉身物質還在,因此沒有經曆第一次死亡。鄙人的親朋好友肯定也還念叨鄙人,所以也沒有第二次死亡。至於第三次,連您的徒弟北冥都知曉鄙人的名號,又怎麽能說鄙人經曆了第三次死亡呢?所以,鄙人認為,您所說的三次死亡,鄙人不認為鄙人真正經曆過。”
    “無論是身骨也好,親朋好友也好,社會組織也好,凡此種種背後所指向的‘隕火’,是身為星光學院副院長的星辰上位法師隕火。”赤鋒淡然道,“可星辰法師隕火九年前就不複存在,存在的,存在的隻有死靈武士隕火,這是先生自己說的。那麽,作為死靈武士,您的血肉雖然存在,但是您的親朋好友何在,能讓您立足的社會又何在?”
    隕火挺直背脊遭受重創,瞬間駝了下去,他短暫沉默,忽道,“死亡孤寂。死靈族沒有朋友,也沒有社會,甚至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沒有死靈法師契約的死靈武士,在生前殘留的感情餘溫徹底冷卻之後,都會陷入瘋狂。想解決這種瘋狂,要麽求助死靈法師,靠契約獲得精神支柱,要麽就飛蛾撲火,湮滅於光明……赤鋒先生擔心您的朋友落得如此結局。”
    “死亡孤寂,是死靈所受的真正的折磨與詛咒,無法適應,無法麻木,無法習慣。和死亡孤寂的永恒折磨比起來,終究能適應到麻木的肉身癌痛根本不值一提。”
    赤鋒嗯了一聲,補充道。
    “人活於世,終是要自我的價值認同。蓋爾是多年的傭兵隊長,這是高度依賴社會網絡的職業,也因此,他比尋常人,更依賴社會體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在這座大陸,死靈沒有社會可言,身化死靈對他而言,比真正的死亡,更是永恒折磨。蓋爾是我兄弟,我不希望他遭受如此折磨,也不允許他成為死靈。這場手術,我心裏有數,它不會失敗,也不允許失敗。明白了嗎?”
    此話一出,隕火聞言,神色更加嚴肅了幾分,赤鋒大人鮮少使用的這種幾乎命令式的話語,他已然清楚對方的堅決。
    雖然打內心,隕火希望將赤鋒極為重視的這位傭兵隊長,以死靈姿態複蘇,而且隕火也能說出一萬條理由,證明如此行為極為必要。
    例如,赤鋒體內封印了惡魔。
    北冥那猴子曾向他透露過,說他師傅被黑暗議會下了惡魔纏身的詛咒,所以千萬不要惹他師傅發怒,也千萬別讓別人惹師傅發怒,否則一但師傅情緒失控,那惡魔就會飼機侵占他師傅的身體,會把他們都殺了。
    隕火並沒有輕信北冥猴言,因為他覺得,那猴子描述的現象恐怕不是黑暗議會的詛咒,更像是惡魔封印!是赤鋒大人體內,甚至靈魂之中,本來就鎮壓封印了一隻恐怖的惡魔!
    而這,說不定這就是赤鋒大人聖隕的真相!
    這樣,就一下說得通許多事了!比如最關鍵的,為什麽已身至星光副院長的隕火,他依然完全沒聽說過“赤鋒”這尊聖名。
    因為被抹除了。
    犧牲自我封印遠古惡魔的至高聖賢,為保證封印的絕對安全,不被黑暗議會或其他從屬惡魔的勢力攻擊,不光會四處流浪,而且其聖名必須從人族社會被完全剔除,其存在也不會在任何思維所能觸及的地方留下痕跡。
    這樣的聖賢也被俗稱為流浪聖賢。
    流浪聖賢的存在並不為世人所熟知,甚至絕大部分強者都不會知道這樣的存在,他隕火也是因為去過那裏,才模糊知道些超乎世俗的存在。
    現在看來,赤鋒大人的種種表現,無疑很符合流浪聖賢的表現,比如他對力量使用的拘謹,對凡人運用心錨,還有他過於深邃的智慧與過於空白的常識,這種常識的空白,極大可能是靈魂封印的後遺症……
    能遭遇並侍奉這樣偉大的聖賢,是他的無上榮幸。
    若這樣偉大之人,能領他走出這死靈困境,就更好了。
    這傭兵隊長既然極得赤鋒大人看重,那他活著,哪怕是以死靈身份存在,也總歸能作一枚心錨,穩住赤鋒大人的情緒。
    死靈孤寂固然是永恒折磨,但別說區區傭兵隊長,就算是傭兵公會的會長,甚至是四大帝國的帝皇,能作為聖尊的心靈支柱的一員而存活於世,也應是莫大的榮幸!為這榮幸,承受區區死靈孤寂又算得了什麽!
    赤鋒大人什麽都好,就是對弱者仁慈太過!並且這種仁慈太過,已經上升到十分不理智的程度。
    當初,浪費聖血去補償一頭作實驗的畜生,現在更是不顧體內所封印惡魔,執意放任一位明顯是被他用來寄人性的尋常傭兵以安息,全然不顧這種仁慈以損傷他心靈為代價,而心靈,是他封印惡魔的根基啊!
    隕火心覺,他有義務提醒赤鋒大人,他應該規勸。
    但是,他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隕火很清楚,凡他能想到的問題,赤鋒大人也能想到,而且想得比他更加全麵,更加深邃……赤鋒大人一定早就衡量過如此心靈受損對封印的影響,才作出了這樣的決定。無論他說什麽,都無法超出赤鋒大人的思考界限,那樣的說辭毫無意義,隻平空消耗赤鋒大人的情緒,這說不定會削弱他對體內魔鬼的封印力量……
    而且隕火也明顯察覺到,一向沉穩理智,耐心十足的赤鋒大人,情緒漸漸緊繃起來,甚至有意無意地,以他的身份,直接向他施壓了……
    現在說什麽,估計都隻會起反效果,甚至可能壞了大事……
    隕火眼角微壓。
    “……鄙人明白了,抱歉耽誤大人這麽多時間。既然赤鋒大人心意已決,那麽,這就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