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立冬

    03

    到教室拿到自己的書包，東西裝起來，薑伊冬從學校走出去，門口楊叔正在等她。

    坐上車。

    楊叔問：“新學校怎麽樣？”

    薑伊冬撓了撓下巴：“還行。”

    楊叔：“交到新朋友了嗎？”

    薑伊冬笑：“你說得我跟小孩似的。”

    “你啊，我看著你長大，你在我心裏不就是小孩嗎？”

    楊叔是薑伊冬初一開始接送她上學的，到現在快六年。

    夕陽從車窗照進來，和她粉色的大衣融合繪出幾分炫目的橘色，薑伊冬一隻手撐著下巴，另一隻手捏著自己衣服的一角，視線落在車窗外，眼睛沒聚焦，不知道在想什麽。

    楊叔從後視鏡看到她白嫩小巧麵容，忍不住笑了笑。

    這麽長時間的相處，他和薑伊冬的關係雖然沒到家人那樣，但也是很親近的關係。

    “當小孩也不錯。”

    薑伊冬笑嘻嘻。

    她對楊叔和何媽兩個人脾氣還算好，平時說話也挺有分寸，不像跟她爹在一塊，三句話沒過就開始吵架。

    楊叔跟著她笑，又說：“我出來的時候，特意讓老婆子做了你喜歡的菜。”

    “不用這麽正式，而且何媽哪天做的飯不是我喜歡吃的啊。”

    薑伊冬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視線在車窗外流連。

    對這個才到三天的陌生城市，她尚且懷抱著百分之七十的好奇心。

    突然——

    “停車。”

    薑伊冬出聲迅速，楊叔條件反射般踩下剎車，車輪胎在地上劇烈摩擦出刺耳的聲音。

    夕陽在車內猛烈搖晃，似乎落進海裏，隨著海浪翻滾。

    薑伊冬的視線沿著車窗往後看，不遠處的公交站點站著一個男生，個子很高，身形修長，手裏拿著手機似乎在寫什麽，也可能是在發消息。

    學校的藍白校服裹住他瘦削淩厲的身材，頭發是常見的發型，隻是最近沒怎麽打理，發梢有些長。

    離得太遠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皮膚很白。

    夕陽離他很遠，因此暖意也離他而去。

    薑伊冬摳了摳手指，猶豫著。

    “是你同學？”

    楊叔的聲音打斷了薑伊冬的猶豫，她回過頭。

    “嗯。”

    “要不要我倒回去？”

    “不用了，直接走吧。”

    薑伊冬又掃了一眼，收回目光，沒有繼續看下去。

    顧凜下課已經遲了兩分鐘，正好錯過了離這裏最近的一趟公交車，站在公交站臺，他低頭給母親魯柔發消息。

    【顧：公交有點遲，你先吃飯。】

    【平安喜樂：不用，你別著急，我等你回來一塊吃。】

    【顧：等我到就涼了，你先吃，我一會兒到了再熱一下就行。】

    【平安喜樂：好，聽你的。】

    顧凜收起手機，這邊公交車半小時一趟，他還得等至少二十分鐘。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從書包裏拿出書來看。

    還有四個月就高考了，他沒有太多時間去悲秋傷春，每一寸時間的流逝都在告訴他必須把握住當下的所有。

    即使從前並不是這樣。

    從前他也不會站在這個地方等公交。

    二十分鐘並不長，在背誦中過去，顧凜拿著書刷卡上車。

    公交卡是前兩天才辦的，因為刷卡比投幣省兩毛錢。

    從學校到醫院還有接近一個小時的路程，他拿出耳機戴上，聽英語聽力。

    顧凜打小就暈車，到現在也沒好，坐公交有時候都會暈，所以上車後他沒再看書，聽著英語聽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家裏已經沒錢住私立醫院，現在魯柔住在一家公立醫院的普通病房裏，病房一共住著五個病人，病床之間有簾子擋著。

    顧凜進去先和住在門口的病人打了聲招呼：“劉叔好。”

    劉叔笑著回：“欸，是小顧啊，你今天好像比往常遲了一點。”

    顧凜：“錯過了公交，又等了一段時間，過來的時候碰上晚高峰，有點堵車。”

    “是的哩，海城的晚高峰是真堵，我兒子上次過來看我在路上堵了兩個小時咧！”

    顧凜笑著點頭，“我去看看我媽。”

    “快去吧快去吧，你這孩子就是孝順。”

    走到第三個病床，他看見瘦得病服穿在身上異常空蕩的魯柔。

    她溫柔地笑著：“過來了。”

    魯柔是個美人，此刻雖然已經瘦得有些脫相，看著卻還是漂亮的。

    她是腎病，要等合適的□□換。

    顧凜：“嗯。你吃過了嗎？”

    魯柔：“我吃過了，你趕緊吃飯吧。”

    顧凜點點頭，拿著一次性飯盒去醫院中心的微波爐叮了一下，又順路去樓中心的護士臺問了魯柔今天下午的情況。

    回到病房吃過飯，他先照顧魯柔解決了身體需求，又坐在病床邊的櫃子上看書做題。

    他高二之前一直在準備留學，到高三放棄，現在已經習慣這種學習節奏。

    家裏僅剩的存款即將告罄，顧凜周末會接點簡單的兼職，但也還是擋不住如流水般的開銷。

    每天奔波在醫院和學校，周末還要兼職，他很忙。

    人在忙碌中，是無法分得清自己究竟是疲憊多一點，還是痛苦多一點。

    顧凜還記得初中學過一篇文章。

    一個國家的王子在路上遇到乞丐，聽聞了乞丐的遭遇，說：“你實在是太艱難了，如果我是你，我一定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

    乞丐聽了，笑著說：“不是的，這沒什麽了不起，任何人都可以。”

    後來王子的國家被占領，他顛沛流離，也漸漸習慣了像是從前乞丐那樣的生活。有人在他麵前感慨時，他說：“這沒什麽了不起，誰都可以。”

    ——誰都可以。

    所以他也可以，都沒什麽大不了的，重要的是現在他和魯柔還活著。

    最痛苦的那段時間已經過去了，撐過那段他幾乎找不到繼續堅持的理由的時間，現在生活雖然沒有變得更好，但他已經不會被那些苦難壓得翻不過身。

    魯柔的狀態也還好，顧凜心下有些安慰。

    薑伊冬回到家，看到滿屋子的人，又聽到薑明詡吵鬧的聲音，瞬間腦殼嗡嗡響。

    薑明詡，薑天凱的兒子，和她同父異母，今年七歲。

    四個月多一點的時候被一個長得挺好看的女人抱到家裏說是薑天凱的兒子，薑天凱這個人重男輕女，當時就去驗了血，知道確實是自己的兒子之後，開始對薑伊冬賠笑。

    薑伊冬小時候沒享受過什麽父愛，跟薑天凱相處更是吵架比正常說話的字都多。那段時間薑天凱對她的愧疚空前高漲，但無奈薑伊冬這個人從小就不怎麽識眼色，跟他吵架半點不耽誤，很快就把薑天凱剛升起的一點點慈父的心理磨得一幹二淨。

    兩個人繼續吵架，薑明詡也就這麽留了下來。

    他媽拿了薑天凱給的錢就走了，再沒管過薑明詡，也沒來見一麵。

    幹脆到薑天凱都忍不住罵這女人沒心肝。

    薑伊冬當時就無語了：“她把孩子生下來就是為了這筆錢，現在錢拿到了，人當然走得幹脆了，不然留下來給你當保姆嗎？”

    薑天凱氣得怒火直接燒到了薑伊冬身上，兩個人免不了又是一場大吵。

    走進去，看見薑明詡正在她的畫架前揮舞雙手，兩隻手上的顏料弄得衣服上全是，薑伊冬甚至沒來得及換鞋，蹬著靴子就走到薑明詡麵前，兩隻手抓著他的手腕，硬是把他糊得全是顏料的手摁在了他的臉上。

    “啊——”

    薑明詡想吼，吼到中途又閉上了嘴。

    薑伊冬力氣比他大，兩隻手稍微動了兩下，就把他手上的顏料塗滿了他整張臉，他閉嘴閉眼及時，沒把顏料弄進去，等薑伊冬鬆開手，他立刻像是個竄天猴一樣蹦起來想往薑伊冬的身上和臉上抹。

    薑伊冬動作也快，她可以說是看著薑明詡長大的，對他的習慣動作一清二楚，在薑明詡動作之前就退後到薑明詡碰不到的地方。

    當然嘴上也一點都不饒人：“薑小明！我早就跟你說了以後再碰我的東西我就讓你碰個夠！你都是小學生了，怎麽還跟沒長大的小屁孩一樣，丟人不丟人啊你！你看看人家的七歲，都會幫家裏拖地洗碗幹家務活了，你呢？除了會給我添亂還會幹什麽？！”

    “爸！爸！薑冬天欺負我！薑冬天欺負我！！”

    薑明詡嗓門震天響，薑伊冬聲音大，他就要比薑伊冬聲音還要大。

    薑天凱以前回到家是隻跟薑伊冬一個人針鋒相對，現在是每天回到家看著薑伊冬和薑明詡吵，雖然耳邊是沒停下來，但勉強也算是享受天倫之樂了。

    以前在薑伊冬身上無處發揮的慈父心理，盡數放在了薑明詡身上。

    薑天凱對薑伊冬道：“薑伊冬！你就不能讓著你弟弟一點嗎？他才多大你都多大了？”

    “他是你兒子又不是我兒子我憑什麽讓著他？”薑伊冬非常不雅地翻白眼，“你最好管好你兒子，不然他下次再動我東西我就把他泡在油漆桶裏！”

    薑天凱氣的不行：“他是你弟弟！”

    “我可沒有弟弟。”薑伊冬沒看他們一眼，把畫架直接拆了，“你兒子把我畫架弄散了，顏料也都弄壞了，明天給我打錢，我要買新的。”

    薑明詡：“爸！我也要！我也要買新的！”

    薑伊冬：“你買個屁！”

    薑明詡更大聲：“爸！你看薑冬天！她說髒話！！”

    薑天凱雖然覺得這樣的天倫之樂還算有趣，有時候也不免有些無奈。

    “你別老是給你姐姐添亂，那是她的東西，你想要我給你買。”

    完了又忍不住對薑伊冬說：“女孩子家家的，文明點。”

    薑伊冬冷笑：“我生下來你就沒教過我，現在我都多大了你想起來教我了。”

    薑天凱被她說得惱羞成怒：“我沒時間管你還不是為了給你賺更多的錢？要不然你能有現在的條件？！”

    “省省吧，你不賺錢也不想照顧我，不然薑小明哪兒來的？”

    薑天凱頓時像被紮破的氣球，皺著眉卻沒繼續說什麽重話，又忍不住問：“上次給你的二十萬這麽快就花完了？怎麽又要錢？”

    “你也知道隻有二十萬啊，薑小明的零花錢都不止這個數，我這還是包括上學的生活費呢。”

    薑伊冬雙手環繞抱胸：“上次薑小明過生日你給了他多少錢，我都這麽多年了，至少也要比他翻兩倍。”

    薑天凱嘆了口氣，無奈擺擺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明天給你打過去。”

    薑伊冬笑了一聲往臥室走，又被他喊住。

    “要吃飯了去哪兒？”

    “換衣服。薑小明是不是不洗澡啊臭死了！”

    薑伊冬往樓上走。

    薑明詡站在後麵喊：“你才不洗澡！你最臭！”

    到臥室換了衣服，洗了手和臉，薑伊冬穿著棉質居家服從樓上下來，柔軟麵料穿在身上不夠修身，隱約能看到她修長柔軟身段。

    薑明詡已經被何媽帶去洗了臉也同樣換了衣服，此時正坐在餐桌前，看見薑伊冬走下來，癟嘴：“醜女人，眼光也這麽差。”

    薑伊冬走到他身後扼住他命運的喉嚨：“說什麽呢？再說一遍？”

    “啊——我什麽都沒說！”

    “還敢不敢了？”

    “敢——”脖子後麵的力道不斷加重，薑明詡大喊，“啊啊啊！！不敢了！！”

    薑伊冬鬆開手：“聽話點，不然我現在就把你掃地出門，這兒是我的地方，你要想住這兒就給我聽話知道嗎？”

    薑明詡眨著眼睛回頭問：“你知道我以後要住這兒？”

    “……”

    薑伊冬真不知道，她看向薑天凱。

    薑天凱幹咳了兩聲：“我準備在這邊開個分公司，那邊有我一個戰友看著我放心，以後那邊的公司我兩三個月回去看一下就好。年齡大了，近兩年身體也不太好，在這邊看病方便一點。”

    薑伊冬拉開椅子坐下，拿起筷子漫不經心地問：“是嗎？檢查出來什麽問題了？”

    “……”

    薑天凱沒說話。

    薑伊冬看向楊叔。

    楊叔和何媽一直都是跟著他們一塊吃飯的，坐在薑天凱身邊。

    楊叔：“……高血壓。”

    “哦——好嚴重的病啊。”薑伊冬看了一圈桌子上的菜，說，“那是得注意，今天餐桌上飯菜這麽油，你還是別吃了，我給你點份粥，一會兒送過來再吃。”

    下了飛機到現在沒吃東西的薑天凱：“……”

    薑伊冬繼續：“嗯……以後跟我們吃飯也分開吧，不然你一個人看著我們吃飯多受罪。我這都是為你好，你也別自己拿著錢買獨食，為了你的身體著想，你就忍忍吧。”

    “……”

    桌上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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