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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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盈月!
不知不覺,宏義宮中的最後一朵石榴花也在一場大雨中凋謝了它豔麗的花瓣。院裏花圃中的梔子花靜悄悄的開放了。
當武德九年的第一批夏衣送到妙善眼前時,妙善驚覺此時已是五月末尾。
離六月初四的那場宮變,已不足十日。
妙善陡然緊張起來,雖然明知此戰不可避免,但她還是不希望她心中神聖的阿耶,真的是那等弑親奪權的亂臣。她不想看到手足相殘,父子離心的那一幕。她知道,這件事一直是阿耶心中抹不掉的傷痛。她不希望,這一世的阿耶仍舊要為此痛苦一生。
雖然,她明知道這件事無法避免。
“娘子近日怎麽不大高興?”趙氏看著鏡中人臉上布滿了超乎年齡的沉重和苦悶,禁不住問道。
妙善歎了口氣:“阿耶不大高興,我也高興不起來。”
趙氏笑問:“娘子怎麽知道郎主不大高興?”
妙善托腮沉默片刻,悶悶道“如果大哥哥和四兄都不喜歡我的話,我也會傷心的吧。”
趙氏倒被她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話逗樂了,搖著頭笑歎“這府裏除了郎主和大娘子,就屬大郎四郎對娘子最好了。”
“算了,你又懂什麽呢。”妙善自知無人明白她的擔憂,不免鬱悶更甚。
日子在妙善的長籲短歎中悄然流逝,平靜如水,似乎與以往並沒有什麽不同。但妙善的心情就像長安上空的天氣,壓抑的令人喘不過氣來。
“娘子近日怎麽不畫畫了?”夏玉也笑道。
“我沒什麽心情。”妙善百無聊賴的將如瀑的琴絛打成辮子,又一根根將辮子散開捋順。
“娘子也不練琴了?上個月不是還說要習《鳳求凰》麽?”
妙善隨意撥了撥琴弦,歎道“再如何研習也不如你彈得好聽,真沒趣!”
忽然,一塊瑩潤的白玉戒指明晃晃擺在了她眼前。
“這是什麽?”妙善登時被這塊質地極佳的玉戒指吸引了過去,捧在掌心細細賞玩起來。
夏玉眉眼帶笑,尋了個杌子坐下,笑道“這是家兄送給臣的,臣看它品相不錯,便打算做成玉韘。”
“你又不拉弓射箭的,要玉韘做什麽?”妙善顛了顛戒指,繼續道“而且,你手指修長。這玉戒指也不合你的手,好像偏大了些。”
夏玉聽罷淡淡一笑,眼中俶然明亮起來
“阿郎乃我朝騎射第一人,娘子若能親自雕一玉韘贈與阿郎,阿郎定會歡喜的。”
“是啊,我怎麽沒想到!”妙善一拍腦門,頓覺渾身充滿了幹勁,忙令蘭兒備好紙墨,三兩筆便勾出一隻振翅欲飛的火鳳,笑道“鳳是祥瑞之鳥,又形貌華貴,與阿耶最為相配。”
妙善精於繪畫,本以為雕刻之事也是無師自通,可誰知一連雕壞了三隻木韘,才將將雕出一件成品。
妙善自知技藝不精,待真正開始雕玉韘的時候便萬分小心,生怕前功盡棄。
第四日,玉韘雕成。妙善將玉韘捧在掌心看了又看,總覺得還不夠完美。
“娘子第一次便能雕成這樣已經很難得了。”夏玉寬慰道。
“也不知道阿耶會不會喜歡。”妙善心裏沒底,越看越覺得自己的東西拿不出手。
“隻要是娘子做的,阿郎一定會喜歡。”夏玉循循善誘道。
妙善思慮再三,終是鼓足勇氣捧著玉韘去找阿耶,卻被告知太子邀請齊王秦王前去東宮赴宴。妙善敗興而歸,一直等到戌時也未見李世民回轉。
妙善坐不住了。決定到李世民的寢殿現逮。
眼看著亥時過半,院中仍是靜悄悄毫無動靜。妙善攥著玉韘坐於燈下,困的七葷八素,好幾次險些一頭磕在桌上。
長孫氏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過去晃了晃她的肩膀,柔聲道“不如你先在裏麵睡下,你阿耶回來了我自然會叫醒你。”
妙善努力睜了睜眼睛,迷迷糊糊的點了個頭。
長孫氏便命夏玉扶妙善到暖閣裏睡下。長孫氏拿了把扇子坐在榻上給妙善扇涼,又囑咐宮人拿著琉璃燈到門口去接李世民。
頭更鼓剛過,便聽外間吵吵嚷嚷的似有人行走。長孫氏吩咐夏玉看好妙善,自己忙披了衣衫到外間查看。
待到了院裏,隻見三個小黃門搭肩的搭肩,抱腰的抱腰,將李世民連拉帶拽的往房裏拖。
長孫氏從未見李世民喝得這樣醉,也唬了一跳,忙迎上去扶住李世民,埋怨道
“明知酒量不好,怎麽還吃這麽多?!”
李世民醉的暈暈乎乎,腳底下七擰八拐,舌頭活似打了個結連話也說不清楚,遂隻微微擺了擺手。
二人跌跌撞撞回了臥房,長孫氏撫他到外間榻上歇下,為他褪去外跑,又吩咐人去準備熱湯。
冬娘忽想起妙善還睡在裏麵,正準備去叫。長孫氏道“莫叫她,她已經睡下了。你也去歇息吧”
冬娘隻得躬了躬身,自去睡覺不題。
李世民顯然是醉的緊了,整個身子抵在榻上不停的幹嘔。
長孫氏看他醉的這樣,忽然升起一股無名心頭火,恨恨地推了他一把,咬著牙怨道
“明知酒量不好,還醉成這副樣子回來!看你明日怎麽上朝!”
李世民頭痛欲裂,靈台一片混沌。欲想開口辯解,忽覺腹中一陣翻江倒海,仿若五髒六腑都被放在一起攪了一攪。扒著榻沿死命咳嗽了一陣,吐出一口血來。
長孫氏當即便沒了主意,隻知道扒著他的肩膀給他墊著帕子。
李世民胸口劇烈起伏了一陣,又斷斷續續吐了好多血,連長孫氏的帕子都嘔濕了。
身為武將之妻,長孫氏早已對鮮血見怪不怪,李世民哪次負傷歸來,不是長孫氏一手照看。可此番不過是吃了幾杯酒,便能吐血吐成這般,著實讓長孫氏慌了心神。
“快,快去請郎中來!”長孫氏尖著嗓子高聲呼喝,抱著李世民的手微微發抖。
“王妃,夜已深了,街上早已沒有郎中了。”秋娘道。
“那就去太醫署,看誰在值班,務必把他請來!”長孫氏此時已顧不得許多,隻知道要抓個會醫術的人給丈夫治病。
秋娘看她急得那樣,隻得飛馬派人進宮。
李世民攥著她的手,強扯出一絲笑“無妨,隻是吃多了酒。”
長孫氏不聽這些,隻扶了他躺好,輕聲道“莫怕,秋娘已經去找郎中了。”
李世民點了點頭,攥著她的手不由地緊了緊。
約莫一柱香的時間,秋娘引著一名三十上下的年輕醫士火急火燎地往寢殿裏奔,他們的身後,跟著當今天子——李淵。
長孫氏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李淵竟會深夜駕臨秦王府,連香案茶點也未曾準備,隻匆匆換了衣裳前去接駕。
李淵顯然是臨時做的決定,連襆頭也未裹,隻用木簪束住頭發,穿了一件赭黃色團花圓領袍,領子的一邊向外翻著,扣子也未曾係。
李淵也顧不得這些,命令直長張顯立刻給秦王診病。
張顯不敢馬虎,忙忙開了醫藥箱子,搭脈觀色的忙活了一陣,才長長舒了口氣,對著李淵道“秦王並無大礙,隻是飲酒過甚。臣下開幾副解酒的藥方,秦王務必按時服用。”
在場眾人聽他如此說,也齊齊放下心來。李世民艱難的探起身子,衝著張顯微微點了點頭。
張顯忙回了一禮,道“大王不必客氣,這幾日還需安心靜養,辛辣油膩之物萬不可多食。”
說罷,又轉過頭對長孫氏道“粟米性溫熱,熬成湯羹喂大王服下,可養護腸胃。”
長孫氏笑著點點頭。
李淵看了看一臉虛弱狀躺在榻上的李世民,又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張顯等人,忍不住道“張顯,秦王妃,你們先下去吧,我與秦王有話要說。”
長孫氏剛要離去,忽想起妙善還睡在裏麵,隻得硬著頭皮道“大家,麗質還在裏麵睡覺,不如,孩兒把她叫出來吧。”
李淵一聽妙善在裏麵,遂起身輕手輕腳進了暖閣,果然瞧見妙善在榻上睡得正沉,一張小臉白裏透紅,煞是可愛。
夏玉一見李淵,跪下便要叩頭。李淵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上前去摸了摸妙善的臉頰,輕聲道“不要吵她,我們在外麵說幾句話便好。”
長孫氏雖然不放心,但聖命難違,隻得叮囑夏玉好生看著妙善,自己引著張顯自往別處安歇。
偌大寢殿之中,隻剩父子二人。
李淵矮身坐在榻邊,看著兒子堅毅冷峻的麵龐,忽而長長歎了口氣,語氣中全是疲憊與無奈
“二郎,你們兄弟,真的到了這一步了嗎?!”
李世民垂下眼瞼,沉默了半晌,緩緩道
“阿耶應該明白,我與兄長,自楊文幹之後,便再無回頭的可能了。”
“你們……”李淵欲言又止,略顯混濁的眼中悄然範上了一層霧氣,卻終是思量再三,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阿耶的錯,阿耶沒有平衡好你們兄弟的關係。”
“阿耶……”李世民將頭枕在李淵手上,低低喚了一聲,語氣中竟帶著一絲顫抖,聽上去委屈至極。
李淵捋了捋胡子,正色道“之前你向我提的遷居洛陽的事,我思量了一下,覺得甚妥。我想把陝州以東都劃為你的封地,你病好之後便可上任。一來,也足以配得上你之前立下的戰功,二來,也可將你兄弟隔開,以免落個兵戎相見的地步。”
李世民聽罷早已泣不成聲,隻是衝著李淵連連叩頭,哽咽道:“阿耶年事已高,孩兒不願離開阿耶,孩兒不孝,竟還要阿耶為孩兒費心!”
李淵將他摁回榻上,給他掖好被角,囑咐道“你好生養病,別的先不要想,阿耶自會為你打算。”
李世民隻得點了點頭,抹著眼淚目送李淵離開。
送走了李淵,李世民披衣下榻,一步一踱來至暖閣,靠在牆上靜靜的看著妙善。夏玉不敢亂動,也不敢出聲,隻能遠遠的站在榻尾。
李世民看了一會兒,忽然上前去輕輕動了動妙善合攏的雙手,取出那隻早已被捂的溫熱的玉韘。
李世民輕輕笑了一聲,將玉韘戴在了手上,唇角帶著滿足的笑意回到了自己的榻上,不多時便安然如夢。
燭光迷蒙之中,妙善緩緩睜開了雙眼。
夏玉似乎並不奇怪,隻淡淡瞧了她一眼,笑道“娘子醒了。”
妙善坐起身,嗤笑一聲“你知道我早就醒了,對不對?”
夏玉笑而不答,慢條斯理的站起身撣了撣衣裳,笑道“娘子既已醒了,臣也不便留在此處,臣便告退了。”
說罷,對著妙善叉手行了一禮,旋即俯身吹滅最後一根蠟燭,方飄然離去。
是夜,妙善便睡在暖閣裏,夏玉在外間廊下守夜,主仆二人一宿無話。靜謐黑夜中,隻餘李世民若有若無的呼鼾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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