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遺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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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盈月!
    經了夏玉和劉典儀一番提點,妙善終於斂起性子,老老實實跟著尚儀局的人學宮規。
    突厥犯唐,現已攻入武功,整個長安城戒備森嚴。李世民驟然忙碌起來,每日同高士廉等人於顯德殿內議事,商議禦敵方略。長孫氏也跟著忙活起來,暫時無暇來管妙善。妙善雖無人管束,然每日都要去延康坊尋閻立本學畫。閻立本有職在身,並無空閑盯著她作畫,隻讓她在畫室自己研習,畫完後交於他過目。
    妙善雖性格活潑,然終究不比七八歲的孩童頑劣,常常在畫室一呆便是整整一個上午,閻立本看她勤勉,遂上書請求讓侄女閻婉作妙善的侍讀女童。
    李世民見過閻婉幾次,也十分喜愛那乖巧恬靜的女孩兒,遂恩準閻婉入宮伴讀,另點了房玄齡幼女,小字珩娘的一並入宮伴讀。
    房珩娘乃家中幼女,且生的嬌憨活潑,與閻婉的性子簡直是天差地別。
    三個女孩兒家室相仿,年紀相近,不過三四天便已混的廝熟。
    房玄齡家中子女眾多,為人又好清靜,卻經常被小女兒擾的不耐煩,此番正好借著這個由頭,順水推舟的將珩娘送入東宮,也好落得個耳根清靜。
    珩娘乍一下換了環境,起初還微微有些收斂。時日一長便本性暴露,整日裏夥同幾個年紀小一些的娘子郎君下人奴仆上樹掏鳥,下河撈魚,攪的宜秋宮雞飛狗跳。
    妙善雖活潑,但兩世加起來終歸也活了十六七年,雖然愛她這樣直爽的性子,但實是經不起這樣鬧騰,於是拎著珩娘的後衣領將她甩給了李姝妤。李姝妤素來是個寡言少語的,這倒激起了珩娘莫大的好奇心。很快便將妙善拋於腦後,熱火朝天的去尋李姝妤玩鬧。
    妙善看著被珩娘煩不勝煩的李姝妤,莫名生出了一絲歉疚感。
    不過李姝妤倒沒覺得什麽。
    “房娘子雖然鬧了些,但是對姝兒很好。阿姊,以後可不可以多讓房娘子來宜秋宮陪我玩兒?”
    妙善聽了,頓時心花怒放。但是還是強忍住瘋狂上揚的嘴角,滿麵心疼的拍了拍李六娘肩膀,歎道“房娘子是客,你千萬要好好待她。不過,如果她做了什麽出格的事,你也不要一味忍讓,萬不能委屈了自己。”
    李六娘非常用力的點了點頭,妙善忽然覺得有個弟弟妹妹供自己忽悠著玩兒也挺不錯。
    房珩娘得了妙善的默許,更加肆無忌憚起來,時常帶著李姝妤四處亂跑。李姝妤跟著她久了,也漸漸開朗起來。反倒成了她自己一時片刻也離不得房珩娘了。
    不過玩鬧歸玩鬧,珩娘到底年長些。妙善冷眼看著,她們也並未做過什麽出格之事,漸漸放下心來,由著她們玩去。
    誰知妙善剛放鬆警惕,房珩娘就捅出了一個天大的簍子。
    那是武德九年十一月下旬,長安城已下了兩場大雪,整個東宮都覆蓋於白雪之下,映著的重重飛簷宮闕熠熠生輝。
    夏玉端坐廊下,一曲《白雪》撫畢。妙善放下琴簫,讚道“習了大半個月,終於能合到一起了。除夕夜宴上我們給阿耶合奏一曲,阿耶一定會喜歡的。”
    蘭兒上前將琴簫接過,笑道“以前夏郎還沒來的時候,娘子成日裏纏著婢子鬥花玩,可憐宏義宮花草本就不多,每至春日還要被娘子薅去大半,到後來侍弄花草的宮人見了婢子,那眼睛活能翻到天上去,婢子也不敢怎樣。此番夏郎一來,婢子終於能偷得幾日清閑了。”
    妙善聽罷暗暗咂舌怪道世人皆言長姊溫和端莊,原來她自小喜歡的戲耍都這般無趣,妙善反正是無法想象自己麵對著一堆花花草草能提起多大的興趣。
    夏玉道“這房娘子來了東宮,咱們一宮上下又有幾個能清閑的?”
    妙善隻覺右眼皮突突跳個不停,不由心生煩惱,遂道“還好她喜歡同六娘頑,也省的來鬧我。”
    二人附和的點了點頭,忽聞外間隱隱鼓響,妙善覺得有些饑餓,吩咐道“你們去膳房看看今日做了什麽?順便把六娘她們叫回來用膳。”
    蘭兒應聲去了,妙善收拾停當,左等右等也不見蘭兒回轉,不免隱隱生出些擔憂來。
    “臣出去找一找吧,許是房娘子她們跑的遠了,娘子不必擔心。”
    夏玉話音剛落,就見蘭兒慌慌張張的跑進來。妙善忙問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蘭兒扶著膝蓋喘道“房娘子……房娘子帶著六娘子去了……去了長樂門!”
    妙善手中的白瓷小盞“啪嗒”一聲掉落在厚厚的絨氈上,咕嚕嚕滾了老遠。
    長樂門不過是連接宮城與皇城的三道城門之一,放在平日根本無人注意。可偏偏如今的長樂門內,軟禁著前太子建成之妻——鄭觀音。
    玄武門兵變後,建成的兒子盡皆被誅,鄭氏太子妃之位亦被廢黜,孤身一人被囚於長樂門內。自那日後,她大病一場,病愈後便終日哭哭笑笑,狀若瘋癲,致使無人敢踏足長樂門半步。
    妙善決定去闖一闖。
    不為別的,單單為了李六娘的安危,她也覺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觀。
    “要稟告皇後嗎?”夏玉道
    妙善搖了搖頭“阿娘和鄭氏素有積怨,我怕依鄭氏的性子不知做出什麽來。說到底,此事責任在我,是我沒有看好六娘她們。”
    夏玉歎道“娘子不必自責,現下把她們接回來才是要緊事。”
    妙善遂攜了夏玉和蘭兒急匆匆坐著宮車趕去長樂門,兩匹突厥馬一路上撒開四蹄狂奔,風馳電掣的出了東宮的大門。
    出了東宮向西一拐,便是長樂門的地界。
    妙善縱身躍下馬車,也不顧道路泥濘濕滑,提著裙擺邁步便往長樂門去。
    守門的兵將見一個衣飾華貴的女童從東宮的馬車上下來,後麵還跟著兩個宮裝打扮的下人,料定來人身份顯赫,遂也不好多問,隻道“你們往何處來?”
    妙善耐著性子問“你今日可曾見到兩個小娘子往長樂門裏麵去了?”
    兩個守衛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
    妙善心下起疑,扭頭看了一眼蘭兒。
    蘭兒忙道“天可憐見,婢子是真真切切瞧見六娘子的步輦在長樂門裏停著呢。”
    妙善當下也沒了主意。
    倒是夏玉建議她還是去裏麵找一找,總好過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回去了。
    守衛一見三人要進去,忙上前攔住“小娘子慢些,容我去稟告城門郎。”
    妙善這邊隻覺的火都要燒到眉毛了,哪裏還有耐心容他去跟旁人交涉,遂咬了咬牙,怒道“今日闖入長樂門的乃聖人及房相之女。若是她二人出了閃失,又豈是城門郎可以擔待得起的?!”
    “可是沒有城門郎和中郎將的手劄,小人是要被治罪的!”
    守衛崩潰大喊,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第一天值班就遇上了這樣一個天大的麻煩。無論是眼前人還是自己那個脾氣暴躁的上首,他都是得罪不起的。
    夏玉從妙善身後踱出來,對著守衛行了一禮“還請郎君通融一番,我們是東宮五娘子的宮人,特奉了五娘子之名前來接其妹回宮。”
    守衛垂首想了想,當今聖人是有一個皇後所出的女兒排行第五,聽說頗得聖寵。
    夏玉又道“我們隻進去一柱香的時間,尋到了人即刻就走。”
    “可是……”守衛尚有幾分躊躇。
    妙善自項上將長命銀鎖卸下來遞給他,道“若是城門郎為難於你,你便拿著銀鎖來東宮尋五娘子,五娘子自保你無虞。”
    那枚長命鎖為一塊赤銀打造,正中鑲著一顆晶瑩剔透的青金石。
    守衛將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接過來細細一瞧,長命鎖背麵用篆體刻了兩個字——三青。
    三青——想來便是那五娘子的閨名吧。守衛暗暗想道。
    “我們可以進去了嗎?”妙善道
    兩個守衛相互看了看,默默將頭別向兩側。
    妙善鬆了口氣,帶著夏玉二人邁步進了長樂門。
    長樂門與宮城之間,坐落了一方小小的院落。原先是供守衛兵將輪班休息的處所,玄武門兵變後便成了安置廢太子妃鄭氏的寢宮。
    妙善踏入院中的第一感覺,便是透入骨髓的陰冷。
    長安城雖地處西北,但勝在水係發達,植被茂密。是以若非三九凜冬,並不會寒冷如斯。
    妙善裹緊了身上的狐裘鬥篷,默默縮在了夏玉身後。
    夏玉唇角勾起一抹極不易察覺的微笑,大步往那座緊閉的房屋走去。
    沉重的木門被緩緩推開,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一束陽光照進昏暗陰冷的房屋,屋內場景隨之明亮起來。
    妙善站在門外,瞪大一雙明媚的鳳眼,呆愣愣望著屋內圍爐烤暖的兩道身影。
    李六娘率先瞧見妙善,忙笑嗬嗬迎上去拉住她“阿姊快來,大伯娘烤了梨子,可甜了。”
    妙善一臉茫然的被她拉到爐旁坐下,李姝妤用裙子脫著一個烤梨奉於阿姊,笑得眉眼彎彎。
    妙善回過神來,掃視了二人一番,見她二人全須全尾的,連頭發絲兒也沒少一根,終於放下心來,卻還是忍不住斥道“你們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是房娘子帶我來的,她說這裏有好玩兒的,我便來了。”
    “那是不是她說這裏有金山銀山,你也跟著來啊?!”
    妙善氣不過,拍著桌子怒聲嗬斥。
    李姝妤啞然,渾圓的杏眼忽閃忽閃,墮下豆大一顆眼淚來。
    “五娘子,是我錯了,我不該帶著六娘子亂跑。”房珩娘亦覺得過意不去,站起身拂了拂衣袖,衝著妙善長長作了
    揖。
    “你能帶著她出宮玩樂,我很高興。可是。你為什麽要來這裏?”
    房珩娘絞著衣袖,一張臉憋的通紅,吭哧了半天,才哼哼唧唧道“我就是想看看,瘋癲的婦人到底是什麽樣子。”
    “你怎麽會這樣想”妙善愕然,萬不會想到一個不過十歲的少女竟會有這種特殊到顯得有些扭曲的癖好。
    “我……我耶耶說阿娘是瘋婦,可我知道阿娘隻是對耶耶凶了些。我就想知道真正的瘋婦到底是如何的?”
    “你……你阿耶……!”
    妙善隻覺得整個人生都被顛覆了!
    她前後兩世也活了十七八年,還從未見過哪對夫妻是如此清奇的相處模式。上一世,九兄和幾個已成家的兄長都與妻子相敬如賓;這一世,阿耶更是對阿娘百般體貼,是以她理所當然的認為夫妻相處便應是如此,怎知竟還會有這般
    妙善無法想象,一向雅正嚴肅的房相會吹胡子瞪眼的喊著夫人是瘋婦,那該是一幅如何有趣的畫麵。
    “五娘,你為什麽如此在意這長樂門?”
    妙善思索了一下,覺得不能將實情告知於她,遂搜腸刮肚的尋個由頭準備搪塞過去,忽見西側小門吱呀響了一下,一道清瘦的身影緩緩踱了進來。
    鄭氏和妙善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妙善產生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妙善原先在宮宴上見過鄭氏幾麵,鄭氏生的方額廣頤,肌膚豐腴,又兼一身宮裝打扮,和彼時還是秦王妃的長孫氏站在一起,愈發顯得貴氣逼人。可誰知短短數月時光,她便已消瘦的脫了原先的模樣。
    鄭氏走到她麵前,躬身行了一個長長的揖禮。
    “數月未見,五娘子可還安好?”
    妙善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安好,大伯娘可還安好?”
    鄭氏低低一笑“我有什麽好不好的,不過就是這樣了。”
    妙善垂了垂眼眸,躊躇道“我聽別人說,大伯娘過得不好。”
    鄭氏拿起一個烤梨子遞給她,笑道“過得好與不好,隻有我自己知道。旁人連這長樂門都不願靠近,又怎知我是否安好。”
    妙善緘默。
    鄭氏搖了搖頭“你還小,我與你說這些有什麽用呢。”
    妙善笑道“我這次來是來接我妹妹回去的,天色不早了,我們也不便再叨擾了。”
    鄭氏聽聞,將烤好的梨子用手絹包好,塞到李姝妤手中,又輕輕的摸了摸她的腦袋。
    “其實,我很喜歡孩子的。如果可以,你們可以經常來長樂門。”
    “好,大伯娘如果有什麽短缺便告訴麗質,麗質會如實稟告聖人給大伯娘添置。”
    鄭氏笑著搖了搖頭“我又有什麽短缺,你們早些回去吧。”
    妙善遂領著李姝妤和珩娘朝她躬身行了一禮,方轉過身準備離去。
    忽然,背後傳來鄭氏若有若無的歎息
    “我隻希望,我的女兒能回到我的身邊啊。”
    妙善腳步凝滯,隻覺心頭好似被人打了一記悶棍,無端憋悶的難受。
    待三人踏出院子,李姝妤才小小的扯了扯妙善的袖子,問道“阿姊,阿娘知道了會不會生氣?”
    妙善聽了頓時氣不打一出來,笑罵道“你現在知道怕了?方才不是還喜滋滋的吃梨子麽?”
    李姝妤尷尬的撓了撓頭。
    待妙善行至長樂門,與那守衛索了長命鎖後,方攜著李姝妤去尋自己的宮車。
    鬱鬱垂柳下,朱紅宮車旁邊,赫然停著一抬華麗的步輦。
    妙善心中警鈴大作,拉著李姝妤掉頭便跑。
    忽然,她纖細的手腕被一雙修長的手死死鉗住,妙善認命的閉了閉眼,轉過頭耷拉著腦袋,哭喪著臉喊了一聲
    “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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