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龍子

字數:7837   加入書籤

A+A-




    長安盈月!
    不得不說,長安城真是個邪門至極地方,貞觀元年十月下旬,皇後時隔五年再次有孕,帝大悅,分賞六宮,又召集工匠在各地修了數百座觀音廟為皇後祈福。
    長孫氏斜倚在貴妃榻上,看著丈夫像模像樣的側耳覆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頗為無奈的道“還不到三個月呢,能聽來什麽?”
    李世民笑道“我要早些與他培養感情,到時候我兒子就與我更親近些。”
    長孫氏噗嗤一笑“你怎麽就確定是個兒子?女兒難道不好?”
    “女兒自然更好了,你看咱們小五多靈秀可愛,若再生一個肯定不會差到哪裏去。”
    長孫氏白了他一眼“那你還口口聲聲說這一胎是個兒子!”
    李世民正色道“我看你這幾天總吵著要吃醋芹,人說酸兒辣女,你懷小五時就愛吃蘸著蒜泥的蒸豬肉,這會子又要吃醋芹,不是兒子是什麽!”
    長孫氏忽然想到了什麽,搖了搖丈夫的胳膊,道“說到三青我才想起來,你登基也快一年了,我和承乾的冊封禮也都行過了,你打算什麽時候給三青舉行冊封禮?”
    李世民將她的手輕輕一撚,笑道“急什麽,我過年的時候就已經在籌劃了,我選了金陵、晉陽、長樂三郡,就是不知把哪個封給小五最好,你覺得哪個合適?”
    長孫氏笑道“這是二郎的國事,妾身怎好過多幹涉。”
    “你又來了!每一次我叫你幫忙拿主意,你就這樣推脫我!”李世民瞬間跳起來,一臉委屈的指著她嚷嚷。
    長孫氏又好氣又好笑,想要向他解釋什麽,想了想還是作罷。
    “小五是你的女兒,小五的公主冊封禮是國事,也是家事,你沒有理由作壁上觀。”
    長孫氏細想了想,李世民說的倒也在理,遂輕聲道“妾身記得,我生三青的時候正逢我大唐戰勝了長樂王竇建德,我當時還想這個孩子真是她阿耶命裏的福星,甫一出世便傳來前線告捷的消息,我們不如,便將長樂郡送給她作封地吧。”
    李世民點了點頭“我也這樣想,長樂郡地處平原,物產豐饒,將此地封給小五,最是合適不過。”
    “長樂二字寓意也好,作為母親,我還是希望她能長平安樂,無憂無慮過一生。”長孫氏輕撫著小腹,滿眼都是憐愛。
    李世民笑道“等明年咱們的孩子出生了,我就把他的滿月酒和他長姊的冊封儀式一並辦了,作一個雙喜臨門。”
    貞觀二年七月,長孫皇後於東宮麗正殿誕下皇九子治,帝下詔,封賞天下與皇九子同日而生的嬰兒。八月,帝後於滿月宴上,將國寶玉龍子賜於皇子治,同月,皇五女詔封長樂郡公主,皇六女詔封豫章郡公主,同年十月,皇十一女李敬等皆受公主冊封。
    冊封禮無疑是繁冗而漫長的,妙善穿著層層疊疊的公主揄翟,頭上頂著近二尺的巨大花冠,隻覺整個人喘不過氣來。
    簪娘附身扽了扽她長長的衣擺,笑道“婢子聽聞,娘子身上這件禮服還特意用了輕薄的料子,大冠也是減了分量的。娘子若是連這個也受不住,日後出降著鈿釵禮衣時可怎麽好。”
    妙善剛要搭話,就聽夏玉道“簪娘,今日冊封大典過後可不能再叫‘娘子’了。”
    簪娘吐了吐舌頭“我知道,要叫‘公主’,你放心,定不會錯的。”
    時隔四年,再次聽到公主這個詞從自家宮人的嘴裏說出來,妙善竟覺得有些恍惚。
    四年前,她還是宏義宮裏無憂無慮的五娘子,不過彈指之間,她的父親便實現了從親王到太子再到皇帝的人生夙願,而她也跟著一路高歌猛進,成為了大唐尊貴無比的公主,不久之後,她還將離開東宮這片土地,去往更為幽深封閉的太極宮。
    “公主戴上這頂花冠,從此便不同了。”夏玉修長的手指輕撫過她頭冠上的每一顆玉石瑪瑙,最後落在她頸間的綬帶上,細細的為她將綬帶解下。
    妙善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阿玉,待我出降之日,你還會像今日一樣為我打理嫁衣麽?”
    夏玉笑道“到那時,公主身邊有至少五六個宮婦圍著,哪裏還輪得到臣來插手。”
    妙善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了半晌,忽然輕輕歎了一聲“阿玉,你多大了?”
    “剛滿十七”
    妙善道“若你未曾進宮,家中這會子怕是已經在張羅婚事了吧。”
    夏玉微微一愣,繼而笑問“公主願不願意臣進宮呢?”
    妙善歎了口氣“你生的好看,又會撫琴,會做畫,會寫詩文。如果不進宮,大可有一番作為。”
    撫著她衣袖的手一滯,夏玉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最終卻隻是淡淡一笑。
    “公主,天色不早了,公主該歇息了。”
    妙善不言,徑直踱到窗前,仰著臉道“你看今夜月色多美,我想出去走走。”
    “公主該歇息了。”
    妙善轉過頭,輕輕扯住他的袖子“我不走遠的,就在附近轉轉。”
    夏玉身量抽的瘦高,二人站在一起,妙善也不過將將到他的腰際,此番仰著臉眼巴巴將他望著,更顯嬌柔可憐。
    夏玉默默將她推開,去架上取下鬥篷遞給她,道“臣陪著公主。”
    妙善係上鬥篷“你素來早睡,我叫蘭兒陪我便好。”
    夏玉也不理她,自去挑了一盞宮燈,道“蘭兒跟著公主忙了一日,這會子怕是早已經睡了。”
    “婢子不累,婢子也跟著公主。”簪娘忙道。
    妙善無法,隻得帶著二人出了宜秋宮。
    三人漫無目的的在宮中閑轉,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麗正殿。妙善向裏張望了一下,見殿中仍舊燈火通明,不由奇怪“阿娘平日裏這會子早已睡了,怎麽今天還醒著?”
    簪娘道“許是小郎君還沒睡,殿下在照看吧。”
    妙善亦覺有理,遂邁步上了台階。
    廊下上夜的宮人忙迎上去行了一禮“公主深夜至此,可是有事要找皇後?”
    妙善微微頷首“長樂求見皇後,還請娘子通稟一聲。”
    那宮人應聲去了,不多時便將門小小開了個縫,輕聲道“公主一人進來便好。”
    妙善點了點頭,褪下鬥篷遞給夏玉,叫二人去廊下背風處坐了,方隨著宮人進了麗正殿。
    殿內是出人意料的寂靜,殿中各角落燃著的宮燭泛著瑩潤昏黃的光暈,層層帷幔低垂,營造出一種極度靜謐的氛圍。妙善下意識屏住呼吸,躡手躡腳的跟著宮人一路往長孫氏的臥房去。
    長孫氏剛把睡熟的雉奴放進榻邊的搖籃裏,一抬眼便看見妙善俏生生立在門外,遂含笑朝她招了招手。
    妙善踱過去行了一禮,而後挨著她坐下。
    長孫氏將她攬入懷裏,輕輕問道“你這麽晚不睡覺,跑出來做什麽?”
    妙善笑道“也沒什麽,就是想來看看阿娘和小九。”
    長孫氏聞言笑道“他剛睡下,你去看看吧。”
    妙善遂湊到搖籃跟前細細端詳起來小雉奴裹在一個大紅繈褓裏,端端正正的仰麵躺著,一張臉睡得通紅,小嘴圓圓的張著,唇角掛著一絲晶瑩的涎液。
    妙善無論如何也無法將眼前熟睡的嬰兒和上一世那個如磋如磨的皎皎君子聯係在一起。
    不過他的端正倒是與生俱來,就連在繈褓裏熟睡也是這樣規規矩矩。
    “你看他多老實,不像你丁點大的時候就徹夜的鬧騰,攪的人睡不安穩。”長孫氏道。
    妙善盯著雉奴越看越喜歡,忍不住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摩挲他胖乎乎的臉頰。
    許是感受到了異物的侵擾,雉奴小小的身子扭了扭,慢慢睜開眼睛,一臉迷茫的看著妙善。
    妙善被他這一瞪,頓時慌的沒了主意,連忙要將手移開。誰知雉奴見她要走,忽然伸出一隻肉乎乎的爪子緊緊蜷住她的手指,另一隻手在空中亂揮,張著小嘴啊啊嗚嗚的叫起來。
    “阿娘,我該怎麽辦?!妙善一隻手被他緊緊圈著,想動也動不得,隻得偏過頭向母親求助。
    長孫氏捂著嘴嘿嘿輕笑“許是你他看上了你身上的物什,張著手想要吧。”
    妙善低頭看了一眼,欲哭無淚:“我身上什麽也沒有啊,他能瞧上什麽?!”
    妙善來的時候已褪去了公主揄翟,隻穿了一身素色短衫,係了條高腰間色裙,渾身上下並無一件裝飾。
    誰知雉奴見二人不理他,忽然拔高音調,扯著嗓子號起來,一邊哭一邊拳打腳踢,憋得小臉漲紅。
    那一瞬間,妙善真想跟著他一起放聲大哭。她為什麽好死不死的要出去賞月,好死不死的逛進了麗正殿,好死不死的去逗弄他!我的小祖宗誒!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不要哭了!
    “他是不是看上了你頭上的絹花?”長孫氏淡淡道
    妙善聽了,忙將發間的白海棠花摘下來放到他張開的小手上。雉奴得了白海棠,忙將花枝緊緊攥在手上,一雙烏溜溜大眼睛盯著那枝小小的海棠絹花,看得格外認真。
    妙善鬆了口氣,卻也不敢再伸手逗弄,隻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趴在搖籃跟前,靜靜地看著搖籃裏一心玩花枝的弟弟。
    長孫氏看著一兒一女能夠如此和諧相處,也是欣慰萬分,一時也不忍打擾他們,遂拿了針線在燈下趕製李世民貼身的中衣。
    妙善盯著雉奴看了一會兒,忽然歎了口氣:“小時候就這麽喜歡花花草草,長大了怕不知要撩撥多少小娘子啊。”
    長孫氏心下一驚,看著半大點的女兒一臉惆悵的說著這般驚世駭俗的話,不由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恍惚感。
    誰知雉奴聽了這話,竟小嘴一咧,“咯咯”笑了起來,兩隻手興奮的揮舞著,連他手上的海棠絹花也跟著花枝亂顫。
    這一笑,笑得妙善心都要化了。妙善忍不住又湊近了些,輕輕點著他的鼻尖,笑道“真希望他快些長大,我好想見他追著我叫阿姊的模樣。”
    “那我把他送到宜秋宮去,讓你日日都能見到他可否?”長孫氏以袖掩麵,嗤嗤而笑。
    妙善聽了也不惱,隻盈盈一笑“怕是阿耶阿娘舍不得,畢竟我宮中有個魔王,可是專門找小孩子下手的。”
    此處所指魔王,自是那宰相房喬的幼女,長樂公主的伴讀仕女——房遺瑾。
    自那日房珩娘帶著豫章私闖長樂門後,盧氏便勒令房玄齡上書請求接珩娘回家,房玄齡不敢違抗夫人,隻得硬著頭皮給李世民上了兩道表文,誰知李世民隻說此乃後宮事,橫豎他管不得,讓他去尋長孫皇後。
    長孫氏也不喜珩娘過於聒噪,遂順坡下驢的同意了盧氏的請求,臨走時還送了珩娘許多小玩意。
    珩娘一走,宜秋宮又恢複了往日寧靜,可誰知自珩娘走後,豫章便一直鬱鬱寡歡,待有人問她時,她也吭哧吭哧不肯說,後來被逼得急了才扭扭捏捏的說想讓房娘子回來。
    豫章雖養在長孫氏膝下,然到底與妙善這等嫡親的子女不同,自小便沉默寡言,甚少有人能與她玩到一處。此番好容易有了個房珩娘,結果呆了沒幾天就被攆回了家。豫章心下不舍,卻又不敢告訴長孫氏,隻得默默傷神。
    長孫氏聽罷,立即把房珩娘叫了回來,作了豫章的伴讀仕女。經曆了那一次驚心動魄的“大屠殺”,房珩娘此番再入宜秋宮,倒是難得的謹言慎行。妙善認為她許是轉了性情,當然,要在忽略她傷痕累累的後背的前提下。
    “珩娘現下是小六的伴讀仕女,你也可省些煩惱。”長孫氏道。
    “天色已晚,你快些回去吧。”
    妙善彎下腰試圖拯救已經被揉成一團的海棠絹花,可是指尖剛碰到他蜷起的小手,雉奴便又張開嘴玩命一般哭起來。
    妙善忙不迭縮回了手,“嗖”地一下彈開老遠。
    長孫氏忍不住嘿嘿輕笑“你還要同他玩嗎?”
    妙善連連搖手“不了不了,孩兒告辭了,阿娘多保重!”說罷,對著長孫氏拱了拱手,一溜煙奔出了臥房。
    妙善甫一開門,迎麵便是簪娘一張大臉。妙善嚇得一個趔趄,捂著胸口道“簪娘,你做什麽扒在門上?”
    簪娘垂首道“婢子見公主進去了半日也沒出來,就想透過門看看。”
    夏玉此時卻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不慌不忙抖開鬥篷給她係上,笑道“公主,我們回家吧。”
    妙善看他凍的鼻尖微紅,忍不住道“我給你的鬥篷,你怎麽不披上?”
    夏玉道“臣一直抱著,不冷的。”
    妙善嘴唇微微動了動,末了卻隻是輕輕歎了一聲“我們回去吧。”
    夏玉跟在妙善身後走了一陣,忽然問道“公主頭上的海棠花呢?”
    妙善憨憨一笑“雉奴可喜歡那海棠花兒了,死捏著不撒手,我便留給他了。一朵花罷了,沒什麽大不了。”
    說著,徑直向前走去。夏玉微不可察的搖了搖頭,往日情景在眼前浮現。
    那日下了一場大雨,她一臉惆悵的托腮望著窗外。他問其故,公主悶悶的說“你看這一樹的海棠,昨日還粉粉嫩嫩的開了一樹,今早便都凋零了,真是世事無常。”
    他聽罷,便回到房中花了兩日功夫才紮了一對海棠絹花。公主很歡喜,當下便簪在頭上。他亦很歡喜。本以為她會一直戴著,可誰知不過短短半月,她便將其中一支毫不在意的送給了別人。
    罷了,他於她而言,最多是個要好而忠心的奴仆。即便如此,公主對他已是超乎了禮製的信任和包容,他又怎能奢望她太多。
    fk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xbkdj1k3zbznd1fysjzdfvfuun01edks4vfrrhavs29hnf1uundkhevlntyzji3oteyy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