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冪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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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盈月!
    待到妙善睜開眼,外間已是月色如水。雙眼幹澀難耐,喉嚨就像被刀割過一樣,火辣辣的刺疼。
    妙善還未從方才那場夢回過神來,躺在榻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又出了好一會兒神,直到外間隱有房門響動,她才強撐著酸痛的身子坐起來。
    “是誰?”妙善問了一句。
    外間腳步驟然加快,蘭兒強忍住快要溢出眼眶的淚水,顫抖著掀起了氈簾。
    榻上,妙善慘白著一張臉,訝異的望著她。
    “你……怎麽穿成這樣?不……不熱嗎?”妙善看著蘭兒身上厚厚的羊絨短襖,不由滿臉迷茫。
    蘭兒忍住淚水,噗通一聲跪在榻前,顫抖著道“上蒼開眼,公主終於醒轉!上蒼開眼!”說著,朝窗外那輪明月重重磕了三個頭,她嘴角噙笑,但還是忍不住淚如雨下。
    妙善愈發錯愕,想下榻去拉她,奈何略動一動便渾身酸痛,遂道“我不過是睡了一覺,怎麽就要上蒼開眼了?”
    蘭兒剛要開口,一抬頭見夏玉披著衣服踱進來,忙在臉上抹了一把,笑道“讓夏先生說吧。”
    妙善看了一眼進來的夏玉,卻見他散著長發,隻著了月白色的單衣,外麵披了件素色氈袍,連腰帶也是隻掛了一邊,另一邊鬆垮垮垂在腰際,腳上趿著皂靴,手上挑了一盞宮燈,活像是剛被人從被窩裏扒拉出來。
    妙善暗暗納罕夏玉素日行事最是端正不過,冠帽衣衫無論何時都穿戴的整整齊齊,哪裏會有如今這副狼狽模樣。
    夏玉也注意到妙善在看自己,遂不慌不忙整理好衣衫,又捧了一碗熱牛乳奉於妙善,方道“公主不知,如今已是臘月了。”
    啪嗒一聲,妙善手中白瓷小碗垂直下落。碗中熱牛乳灑了一地。
    妙善忽然意識到什麽,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案前抄起皇曆一瞧,隻見刻有臘月初二的那方小小竹板上赫然一點鮮紅的朱砂。
    妙善徹底傻了,自己不過就是睡了一覺,怎麽兩個月就過去了?!
    夏玉道“公主自那夜以後就再沒醒來過,隻是每日昏睡,高燒不斷。張、劉二位奉禦也查不出病因,隻說可能是邪祟上身。聖人和皇後便每日派人去往三清殿和觀音廟祈福燒香,折騰了一月有餘。”
    “那後來呢?”
    “公主並未醒轉,而是常常夢魘。夢裏什麽也不說,隻是哭。哭累了便要水吃。臣依著劉奉禦,每日給公主服以參湯,劉奉禦說,若過了正月公主還未醒轉,便……好在公主福澤深厚,才得以撐到今日。”
    妙善聽著他說了這許多,雖還是不大相信,但看他言辭鑿鑿,又覺得有幾分道理,也不好再爭論此事,隻得打著哈哈讓它過去了。
    夏玉笑道“現在還早,公主再歇一會兒,晨起時自有劉奉禦過來請脈。”
    妙善依言躺下,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夢中那些場景一遍遍在腦海中浮現,即便醒著,她依舊覺得痛苦不堪。自己從未見過他,那張臉又為何那般熟悉,又為何一想到他便覺得心痛,他到底是誰?!
    妙善在榻上輾轉反側,索性擁著被子坐起來,直勾勾盯著窗外。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東天泛起了魚肚白,妙善還是毫無倦意。
    待到天色大亮,劉奉禦來為妙善診了脈。
    “奉禦,公主如何了?”夏玉問道
    劉奉禦捋了捋胡須“真是奇了怪了,怎麽一夜之間竟全好了。脈象平穩有力,雖還比平常人弱些,但比上一次強了太多。”
    “那便好,隻要公主無事,無論怎樣都好!”蘭兒雀躍道。
    妙善直到現在還是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周圍人都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隻得去匣子裏摸出兩粒黃金遞給他,笑道“有勞奉禦。”
    “此為某分內之事,公主如此大禮,恕某不能接受。”劉奉禦將黃金放回幾上,對著妙善連連拱手。
    妙善默默將黃金納入袖中,含笑點了點頭。
    雖說妙善的病有些好轉,但那個夢卻成了她心裏過不去的坎,以致她每日神思恍惚。李世民還以為是她在宮中悶的久了,無端生出些煩悶來,遂計劃著上巳節帶著妙善去芙蓉園祓禊。
    對於祓禊這件事,妙善早已沒了前幾年那樣的興致,但又不好拂了父親的好意,隻得勉強答應下來。
    三月三日上巳節,帝後攜宮中親眷、諸臣往芙蓉園祓禊。
    “公主,快些!車輦已經在外麵了!”蘭兒說著把妙善從被衾裏扒拉出來,拿起鞋子給她套在腳上。
    妙善揉了揉眼睛,哼唧道“不著急,大不了我不去便是。”
    “聖人好容易帶著公主出去一回,公主怎麽能不去呢!”
    蘭兒把她推到鏡前,飛速的為她洗臉上妝,一頭長發綰成靈蛇髻,又去尋了件簇新的大紅石榴裙給她換上。
    妙善梳妝畢,又不緊不慢的用了早膳,方踱到殿外去尋車輦。
    延嘉殿外,楊柳依依,春和景明;禁苑道上,寬闊平坦,空無一騎。
    妙善站在宮門外,看著空空蕩蕩的宮道,迷茫了一陣。
    “蘭兒,你確定車輦已經到了?”
    蘭兒撓了撓頭“我親眼看見的,就在宮道旁邊停著呢。”
    主仆二人又在門外吹了一會兒冷風,妙善有些不耐煩,剛準備回去,便看見房珩娘遠遠朝她跑來。
    “你沒和小六一起去祓禊嗎?”房珩娘笑道“我起晚了,沒趕得及。閻大娘子陪著六公主去了,你怎麽也沒去?”
    妙善尷尬的笑了笑“我也沒趕得及。”
    “那正好,我阿娘今日請了許多官家娘子去樂遊原祓禊,不如我們一處。我家裏素沒什麽規矩的,比跟著聖人好玩多了。”
    “這……不大好吧。阿耶找不到我會著急的。”
    “這有什麽,樂遊原和芙蓉園離得不遠,到時候我阿娘會派人送你過去的,走嘛走嘛,成日裏待在宮裏你也不悶。”
    妙善想了想亦覺有理,遂回宮去取了冪籬,又叮嚀夏玉好生養病,方和禇珩娘一道出了宮門。
    長安城人口百萬,平日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被宵禁所縛,也不覺怎樣。但每逢佳節,城中百姓傾巢而出,長安城甫一下變得擁堵不堪。
    妙善坐在轎中,晃的昏昏欲睡。也不知晃了多久,隻覺轎子輕輕晃了一下,然後穩穩挺住。
    房珩娘把妙善叫醒,二人戴好冪籬進了房宅。
    盧氏正招呼著車馬,轉眼看見自家女兒帶著妙善,也自唬了一跳,忙上去與妙善見了禮,才問珩娘“你不是跟著六公主去芙蓉園嗎?怎麽還帶著五公主家來?”
    妙善道“是我錯過了宮裏的轎子,便央著珩娘過來的。”
    房珩娘點了點頭“五公主不過是跟著咱們過來,一會兒阿娘把她送到樂遊原就行了。”
    盧氏看二人也不像說謊的樣子,想一想此舉也未不可,遂答應下來。可是卻並沒有備多餘的車轎,正在犯難。妙善笑道“我馬術不錯,給我一匹馬就好了。”
    “對啊,五公主馬術很好,阿娘不用擔心。”
    盧氏本在糾結,但看妙善信誓旦旦的樣子,轉念一想,李氏一族皆善騎射,想來這長樂公主也不至於連馬也不會騎,遂命人去馬廄裏挑了一匹小馬駒牽給妙善。
    妙善拉著它溜了幾圈,便一個翻身穩穩當當坐在馬背上。
    房珩娘和蘭兒也一人騎了一匹馬。主仆三人兩前一後在街上溜達。
    妙善戴著冪籬,旁人看不見她的麵容,但從她一身名貴的石榴裙和她□□的純種突厥馬便能猜出這定是哪個高門的小娘子帶著僮仆出來過節。都很識相的給她們讓出一條路。
    妙善隔著冪籬和珩娘有一搭沒一的閑聊,眼睛卻一時沒停的四處亂瞟。
    珩娘也察覺到身旁人不太對勁,遂問道“在找什麽?”
    “夏玉染了風寒,尚藥局開的藥有些陳了,此番我想帶些藥回去。”
    珩娘笑道“下人病了還要你個作主子的操心,他可真是好福氣啊。”
    妙善未答一言,隻微微笑了笑。
    又行了多時,妙善終是忍不住,扭頭道“珩娘,你前麵先走吧,我一會兒自己去芙蓉園就好了。”
    珩娘不無擔心“夏先生不在,你和蘭兒可以嗎?今日城中人多,若是走丟了怎麽好?”
    “不妨事,我認得去芙蓉園的路,你先走吧。”
    珩娘知道妙善倔強,也不好再勸,隻得打馬行至母親轎旁。
    盧氏也不好規勸妙善,遂派了兩名家院暗暗跟著妙善。
    蘭兒湊到妙善身邊道“公主,你為什麽要甩掉房娘子她們?”
    妙善緘默半晌,笑道“我隻是想自己走一程,沒什麽。”
    蘭兒看妙善神色不對,知道原因肯定並非如此簡單,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追問,隻得默默跟在她後麵。
    誰知越走越不對勁,蘭兒忍不住“公主,這條路好像不是去芙蓉園的。”
    妙善微微回頭將冪籬挑起一角,道“誰說我要去芙蓉園了?”說罷,輕輕一揚馬鞭,揚長而去。
    “公……娘子慢些!”
    妙善騎馬一路往樂遊原上跑,春風微微卷起她冪籬上垂下的白色罩紗,隱隱露出她精致的麵容。妙善顧不得這些,隻一門心思縱馬前行,使得過往行人躲避不迭。
    妙善也不知道為什麽,隻覺得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催她一直往前,好像樂遊原上有什麽重要的人在等她,錯過了就不會再見。
    “駕!”心下想著,那馬鞭揮下去的愈狠愈快。□□突厥馬吃痛,嘶鳴著撒開四蹄朝前狂奔。
    街上本就人滿為患,又兼車馬相擁,更是摩肩接踵,哪裏再禁得起一騎輕騎在街上飛馳,街上眾人拚命躲閃不及,自撞的鬢亂釵斜,車馬行人亂撞在一處。
    妙善也查覺出不對來,急忙勒緊韁繩想讓馬停下來,可她忘記自己現下騎的這匹馬並非李世民送她的那匹極溫順乖巧的小紅馬,而是本性彪悍的純種突厥馬。
    妙善不勒韁繩還好,乍一勒繩子,那馬驟然受了驚嚇,登時仰天一陣嘶鳴,撒開蹄子狂奔起來。
    “停下!快停下!”饒是妙善騎術再好,這副不過十歲的身軀還是無法控製住受驚的馬駒,妙善嚇得麵色慘白,隻得緊緊拽住韁繩,將身倚在馬背上。
    蘭兒也嚇壞了,兩腿狠狠一夾馬肚子,也隨之絕塵而去。可無論她□□之馬如何奔跑,也趕不上那匹受驚的突厥馬。
    一人一馬,在街上風馳電掣的跑過,跑過數不清的坊區,街道,直直的朝著城郊那條護城河奔去。
    妙善霎時立起了身子,拚命的去勒韁繩,試圖阻止它衝下山坡滾入河中的舉動,可是她勒的越緊,那馬便跑得越快。
    眼看便要一人一馬葬身河中,妙善將心一橫,抓著韁繩的手陡然鬆開,整個人從馬上跌落,滾到了草叢的另一頭。
    妙善在草叢裏趴了一會兒,強撐著要從地上爬起來,誰知她腳旁恰有個不大不小的石頭,妙善一腳蹬在石頭上,一個趔趄跌坐回去。
    腳踝上頓時傳來一陣劇痛,妙善捂著腳痛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妙善陡然警覺,不由將頭埋得更低。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她的耳邊。
    妙善微微側目,看見一角素白的衣袍,衣袍下是一雙薄底皂靴。
    兩下靜默片刻,忽然,一道低沉的聲音悠悠飄進了她的耳朵裏
    “這位小娘子,你可是將冪籬遺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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