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難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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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盈月!
    李淵並沒有聽見,仍是專心的耕著麵前那片土地。妙善上前兩步,抬高了嗓門“阿翁!”
    李淵身形一頓,將鐵鋤擱在一旁,搓了搓衣袖,慢慢轉過身來,朝她招了招手,笑道“三青,過來。”
    妙善剛提了裙子打算過去,李淵忽然擺了擺手“別過來了罷,這裏髒,會弄髒裙子。”說著,顫顫巍巍的朝她走過來。
    妙善還是上前將他扶住,笑道“不妨事的,這裙子本就有些沾灰了,回去也是一樣洗的。”
    李淵聽罷,笑著點了點頭,吩咐身邊人把土翻完,方攜著妙善緩步進了寢殿。
    妙善挑了個蒲團坐下,李淵進內殿去換了件灰色的家常羅衫出來,妙善起身重新見了禮,祖孫二人方各自坐下。
    李淵朝她招了招手“三青過來,讓阿翁看看你。”
    妙善踱過去挨著他坐下。
    李淵摩挲著妙善的手,忽而笑道“三年前我見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團孩子氣,如今便這般大了。”
    妙善垂下眸子,語氣中帶著濃濃的歉意“三青不孝,三年了也沒來看望阿翁。”
    李淵笑而不語,隻靜靜望著他。
    妙善忽想起李世民還讓她捎了禮物,遂笑道“天氣慢慢涼了,阿耶怕阿翁凍著,特命我帶了禦寒的帽裘過來,都是極好的,阿翁可要看看?”
    果不其然,李淵的臉上現出一絲詫異來,李淵嗽了兩聲,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不必了,你阿耶送來的東西自是好的。”
    妙善也覺尷尬,隻得跟著笑道“其實我也覺得阿耶送這些過來有些不妥,但是阿翁也知道他,平日裏也不會送人什麽的,還望阿翁海涵。”
    李淵抬眼看了看她,慢慢斂起笑容,收回了覆在她手背上的手。
    妙善心頭一緊,還以為自己方才說錯了話,遂小心翼翼的問道“阿翁……我說錯什麽了嗎?”
    李淵搖頭,不無遺憾的長歎了口氣“我隻是想起你幼時的時候,你當年才這麽大一點。”說著,用手比劃了一下“就喜歡騎在我肩上摘槐花,一摘就摘好多,回來都做成槐花醬。轉眼你便這樣大了,明年都要成別家的新婦子了,阿翁也再背不動你了。”
    妙善雖然並比不得真正的長姊與李淵親近,但到底血濃於水,李淵的這番話還是讓她鼻頭一酸。
    她抽了抽鼻子,淺淺一笑“我前幾日見了幾個和阿翁差不多歲數的臣子,他們的頭發都花白了,身子也佝僂的不行,就連眼睛也快睜不開了,哪比得上阿翁精神矍鑠,還能揮的動那沉甸甸的鋤頭。”
    李淵淡淡笑了笑,並不置一詞。
    妙善問道“阿翁,孫兒明年便要出降,雖說駙馬是母舅家的大表兄,可我與他並不熟識,也不知他秉性如何,心下總有些惴惴。”
    李淵捋了捋胡子,道“長孫衝我見過幾回,此人看上去忠厚老實,實則是個極有主意的,不過年紀尚輕,有些少年人的傲氣。你於他而言雖是下嫁,但萬不可自恃身份看低了他,夫妻相處,要相互體諒著些。”
    妙善含笑點頭“我曉得。”
    李淵繼續道“你們都還年輕,難免意氣用事,有些矛盾也是避無可避的,你和你阿耶不同,總喜歡藏著心思,這是夫妻相處的大忌,你要千萬注意著些,有什麽不順心的便說出來,就算你出手打了他,他也不敢拿你怎樣。”
    妙善聽罷連連點頭,掩麵而笑。
    李淵正色道“我知道你阿娘也會叮囑你,阿翁跟你說這些也不大合適,但阿翁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阿翁也是希望你能平安喜樂的過一生。”
    妙善將頭倚在他肩上“三青知道阿翁一直關心著我,關心著阿耶阿娘。其實阿耶也想和阿翁待在一處,今年我們去九成宮,阿耶在丹霄殿前發現了一眼清泉,為此還設了宮宴,不過阿耶總有些不甘,他說此番盛景就該有上皇親證才算圓滿。”
    李淵笑了笑,不置一詞。
    妙善抬起頭,一臉希冀的看著李淵“阿翁,明年跟阿耶阿娘一起去避暑好不好?”
    李淵眸色暗了暗“阿翁老了,走不動了。”
    妙善聽罷,頗為遺憾的撩了撩頭發“三青明年怕也不能同去岐州了,那便陪著阿翁在長安城裏吹風罷。”說著,又攀著他的胳膊笑道“不過還好,阿耶已命閻侍郎擬了東大內的稿圖,就建在龍首原上,龍首原地勢高,又臨近渭水,總比這大安宮涼爽些。”
    李淵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拉自己起來。妙善遂攙著他的胳膊扶他起來,二人緩緩踱至門口,李淵忽然指了指天空正中的太陽“三青,你看這太陽火紅火紅的。”
    妙善跟著讚道“是啊,晴日當空,是個極好的兆頭。”
    李淵輕輕歎了口氣“此時的太陽就像現在的你。阿翁便是那將落的夕陽,隻剩下一瞬的光明了。”
    妙善……
    妙善回頭,看著李淵瘦削的側顏,不由小小腹誹她總算知道阿耶這張不討喜的嘴是從哪裏得來的了。還好她隨了母親,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咳咳咳!!!”
    李淵忽然捂著嘴拚命的咳嗽起來。妙善忙撫著他的背幫他順氣,看他咳的實在難受,忍不住問道“前幾年還沒有這樣嚴重的,怎麽今年便成了這樣?”
    李淵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自去歲便是這般了,不妨事的,都是些老毛病。”
    妙善蹙著眉道“趙直長一直在給孫兒控製氣疾,孫兒明日便把他派來給阿翁瞧一瞧。”
    李淵擺了擺手“不必,阿翁自己心裏清楚。”
    妙善還想再爭辯一下,隻聽李淵揚聲道“來人,都什麽時辰了還不布膳?!”說罷,回過身拍了拍妙善的手“阿翁知道你喜歡吃羊肉,特命人準備了古樓子和羊肉湯餅,一會兒留下來用過午膳再回去。”
    李淵很了解妙善,羊肉湯餅和古樓子也確為妙善所喜之物,不過當那尚泛著油花的羊肉湯餅端到妙善眼前時,妙善卻是一口也吃不下去。
    李淵捧著碗吸嗦了兩口,看妙善拿著箸兒在碗裏撥來撥去,半晌才挑起一根放進嘴裏。
    “不好吃嗎?”李淵問道。
    妙善笑道“今兒早上吃了兩個天花畢羅,還不甚餓。”
    李淵遂道“既如此,一會兒阿翁叫人給你燉一盅鯽魚湯,熱熱的喝了再走。”
    妙善笑了笑,伸手撕下一塊古樓子遞給李淵“阿翁趁熱吃,古樓子冷了就不好了。”
    李淵接來咬了一口,費力的嚼了嚼,終是用羊肉湯就著咽了下去。
    “阿翁牙口不好,咬不動這古樓子,一會兒給下人分了吧。前兒西域那邊還命人送來兩隻駱駝,本打算割了駝峰烤來吃,還是算了吧。”李淵歎了口氣,看著麵前泛著濃鬱肉香的古樓子,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妙善道“是啊,那駝峰雖好,到底不必家養的牲畜吃著放心,阿翁身子不好,吃了恐不消化,還是小心為是。”
    李淵聽罷,胡子抖了兩抖,到底也沒說什麽。
    妙善覺得有些尷尬,但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得埋頭吞咽著剩下的古樓子。
    ?今日妙善來大安宮這一趟可算是心酸中透著尷尬,遂也並未喝那盅鯽魚湯,太陽剛一落山便與李淵辭別,趕著回了太極宮。
    ?“公主這一趟去的倒是挺久的。”蘭兒笑道。
    妙善坐下來喝了杯酪漿“阿翁年紀大了,我想多陪一會兒他。”
    蘭兒探著頭將她一望,道“婢子瞧公主好像不大高興。”
    蘭兒話音剛落,便看見夏玉衝她微微搖了搖頭。而後道“天色不早,公主還是早點歇息吧。”
    妙善不語,踱到畫案前坐下“說好了年末便能將線稿交給先生,可如今我卻隻畫了一半不到,眼看便要入冬了,墨色也不必以前瑩潤,想趕工便更難了。”
    夏玉細細端詳了一下已描出大致輪廓的畫稿,道“這太極宮圖最突出的便是這宮門和太極殿,其餘的隻需略添一二作以點綴,若一宮一殿皆要畫的仔細,不僅公主疲累,畫稿也過於繁複,以致失了輕重主次,效果恐適得其反。”
    ?妙善聞言也細細看了一遍,不禁歎道“阿玉說的有理,怨道閻先生誇你通透,雖不會作畫,但卻是真正懂畫之人,如此看來,倒是一個字也不錯。我以往作畫隻知如何將所畫之物畫的更好,卻極少注意畫之意境,到底是我拘束了,不比你看的寬廣。”
    ?夏玉羞赧,垂首一笑“臣哪裏懂得什麽丹青筆法,不過是知道月盈則虧,水滿則溢這個理,若所求過多,自身又無法承受,到頭來也不過是換一種方式還回去罷了。”
    ?妙善聽罷,轉過身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搖了搖頭,眼中流露出極大的遺憾來。
    ?夏玉不解“公主緣何這樣看著臣?”
    ?妙善搖頭歎道“若你並未入宮,現在許是已成了長安城裏小有名聲的少年郎君了吧。”
    ?夏玉笑言“公主幾年前也說過這樣的話。”
    ?妙善正色道“那不一樣,我是真心的。你若未曾入宮,我定會竭力向阿耶舉薦你,不過……”說罷,將眼珠轉了兩轉,忽而笑道“不過若是那樣,我可能也就不會認識你吧。”
    ?夏玉在她身旁撩衣坐下,笑問“公主希望遇到臣嗎?”
    ?“那是自然,不過我也不是那樣自私之人,比起將你拴在我身邊,我更願意你入朝廷,輔政安邦方為男兒誌向所在。”說罷,煞有介事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夏玉垂下眼眸,嘴角笑意略斂,半晌,方笑道“原來,在公主心裏,臣是這樣一個人。”
    ?妙善欣慰的眯起眼睛“那當然,在我心裏,那些文臣才子都比不上你的一星半點。”說罷,迤迤然站起身來,拖著裙擺回了寢房。
    ?夏玉盯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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